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一〕齐鲁:《史记·货殖传》:泰山之阳则鲁,其阴则齐。
〔二〕阴阳:赵注:言其山之高大,如《史记》言昆仑,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也。
〔三〕荡胸:张衡《南都赋》:“淯水荡其胸。”马融《广成赞》云:洞荡胸臆,发明耳目。 曾云:陆机《文赋》:“坠曾云之峻。”
〔四〕决眦:《子虚赋》:“中必决眦。”李奇注:射之巧妙,决于目眦。梦符曰:言登览之远,摅决其目力,入归鸟之群也。《广韵》:决,破也。薛注是。
杜诗精微, 从诗题中即可见出。既是望岳, 不是登岳、赏岳、游岳、过岳, 必有杜甫之用意。正如査慎行所说:“句句是望, 移作登岳不得。”那么, “句句是望”体现在何处?仇兆鳌《杜诗详注》作了更为详尽的解释:“首联远望之色, 次联近望之势, 三联细望之景, 末联极望之情。”仇兆鳌以八股文法论诗, 以“起”“承”“转”“合”重新结构每首杜诗, 固然有其弊端, 但此论却点出统摄全诗的关键——“望”, 即一方面点出四联皆“望”, 另一方面指出该诗的四“望”并非随意布置, 而是有心安排。安排的依据, 就是《望岳》的意脉。
北宋范温在评论杜甫《十二月一日》诗时曾说:“古人律诗亦是一片文章, 语或似无伦次, 而意若贯珠。”《望岳》即是一例。
泰山因其雄伟的景色与厚重的历史, 名闻天下。“岱宗夫如何?”首句写出杜甫未到泰山却早已心向往之的心情。
终于行至泰山脚下, 泰山的雄浑磅礴丝毫未让诗人失望。他远望泰山横亘齐鲁大地, 一片郁郁青青;进而走近, 其高峻直冲霄汉, 山之向背恍如昼夜, 气势丝毫不让诗人笔下洞庭的“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关于“荡胸生层云”一句, 萧涤非先生认为“这是倒装的句子。望见山上云气层叠, 故心胸为之开豁”。依萧先生之意, 正常语序当为“层云生荡胸”。萧先生如此解读虽然“客观真实”, 却远离了诗歌的情感与美感。
诗人攀登泰山, 行至半山, 胸前飘满云气, 此时其心旌摇荡、激昂澎湃, 仿佛是自己的万丈豪情感染了天地泰山, 使得漫山的云气蒸腾起来, “层云”正是“荡胸”所生。这不“真实”, 却令人“感动”, 这正是情感与想象的力量!如此解诗, 方能体会青年杜甫生命中的那份豪迈雄强的郁勃之气!“山气”成为“胸气”, 诗人自己便与泰山融为一体, 达到“泰山即我, 我即泰山”的境界。
然而, 与泰山浑融一体的境界仍然不能使诗人满足, 诗人最终要实现对泰山的“超越”, 要凌驾泰山、睥睨天下!这股横绝千古的豪气才是《望岳》情感的顶峰, 是“望”之极致, 更是“情”之极致。因此, 全诗随着“望”的不断推进, “情”也逐渐推高。“望”字不仅统领诗歌内容, 更贯穿抒情意脉。
《毛诗序》说:“诗者, 志之所之也, 在心为志, 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歌内容的发展, 正是情感发展的凭借与线索。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杜甫这首诗之所以好, 是因为他把自己感动的过程写出来了。”
发出“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豪言的杜甫最终登上泰山了吗?登上了。然而, 诗人却没有在泰山之巅再赋诗一首, 其中透露出的杜甫对创作的观念和态度值得思考。
杜甫作诗, 用尽心力, 正如其自云:“为人性僻耽佳句, 语不惊人死不休。”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读者一般从用字、造句、构思等方面体会杜诗的精微, 后世对杜诗字句的锤炼更是推崇备至。宋人王安石曾经感叹:“世间好语言, 已被老杜道尽。”
其实, 除了关注杜甫“所为”, 读者还可以从杜甫“所不为”处去体会杜甫对诗歌创作的态度。
卢世㴶《杜诗胥钞·论五言古诗》云:“《又登后园山脚》云:‘昔我游山东, 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 矫首望八荒。’则子美业升岱宗之巅, 而流览无际矣, 乃绝不另设一专题以铺张游概, 斯正作者乘除拆补甚深微妙处, 亦以《望岳》一首已领其要。故不必再尔絮叨。试思他人千言万语有如‘齐鲁青未了’乎?”
由《望岳》中诗人展现的豪情, 可以想象诗人登上泰山之巅时的情绪、情感定然比写作《望岳》时更为激动、高涨。然而诗人却没有选择再写一首, 可见杜甫作诗, 除了情感的推动, 更有理性的节制。
当无法在同一场景、就同一题材写出新意时, 他拒绝重复自己, 这正是杜甫诗歌创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另一面。古人偶得佳句, 常会反复植入自己的创作中。
如晏殊《浣溪沙》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就曾一字不差地被其用于七律《示张寺丞王校勘》中, 暗用、栝的情形则更为普遍。杜甫如此年轻就能有这样的创作品格, 已是难能可贵, 而通览现存杜集中的1400余首杜诗, 几无重复之作, “诗圣”的徽号杜甫实在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