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光

━━夼里记忆

当时我不到七岁,那会儿刚恢复高考,我的家乡重视教育,为方便考生复习,各乡镇都在不同片区设了高考辅导班,高中的老师轮流支教,那年我跟随妈妈去了一个叫夼里的村子支教。

我妈来支教村里很重视,给我家安排在一栋敞亮的房子里住,这是村里唯一的玻璃窗的房子,一拉流六间,我家住两间,房东家住四间,书记说女房东不下地干活,可以帮我妈照看家。村支书带领社员盘了炕、刷了房子,用高粱秸秆吊了顶。顶棚是用报纸糊的,我常躺在热烘烘的大炕上盯着顶棚念报纸,墙角的地方有皱褶看不清,便抻着脖子踩着枕头被子扒着墙努力仰望,常常踩塌了被子而一个腚蹲跌下来,也曾抠坏了顶棚,村里还没有小孩抠坏过顶棚,全村皆以为该打,连村书记都说孩子要从小立规矩,而我妈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说小孩子犯了错要搞清楚他想干什么,不是品质问题就不能打,只嘱咐我下次搬个小板凳踩着就跌不着了,果然如此,即使在炕旮旯,我罗起大小两个凳子踩上也没跌下来,其实我有许多小人书可看,但是读顶棚的报纸又新鲜又有挑战又有趣,实在是太好玩儿了。总有不认识的字,拉来妈妈,字儿太小,于是我妈踩着一个凳子,我踩着两个凳子,拿着一根小棍子指指画画。跟妈妈常玩的游戏就是:念个顶棚上的句子让对方找,一开始我找的慢,似乎很快我就记住了所有句子的位置,就连墙缝的“魑魅魍魉”都能找到,对此,我妈十分得意。

就这样我竟能磕磕绊绊地念报纸,全村皆以为奇,要知道,村里很多人不识字,就连书记念报纸都磕磕绊绊。

房东两口子,估摸着当时有五六十岁,我称呼他们大爷大妈,大爷赶马车,他有根很长的竹条手柄的鞭子,他晃开膀子向着空中用力地一扬,“啪”,空中便宛如有鞭炮炸开,大爷响亮地喊:“嘚儿~~驾!”,两匹大马便拉着满满一大垛苞米秸子绝尘而去,威风极了。

大妈裹着小脚,她的黑色小鞋常常挂在院子里的树枝上晒,那形状很像纸飞机。大妈虽然不下地干农活,却也整天闲不住,不仅养了一窝鸡还养了一头巨大的黑猪,她很爱干净,好像总是在扫院子,院子里从来没有鸡粪猪粪的臭味,而我同学家的院子都有臭味。那头大黑猪十分有趣,我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咔哧咔哧地挠它的后背,不一会它便轰然倒下,鼾声如雷地睡过去,一边睡一边哼哼。

大妈不识字,常常央我给她念报纸,我跑回家举来报纸趴在炕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给她听,大妈也趴在炕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听,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念“什么”,大妈聪明,一句话中有一两个“什么”她能猜出意思,但一个长句子往往有好几个“什么”,大妈认真,必得搞懂意思,我举着报纸跑回家问完妈妈又跑回来重新念,念的完整大妈就听懂了意思,我和大妈于是都很愉快。小孩子口水多,常常一边念一边有口水滴到报纸上,大妈伸出袖子给我擦嘴,大妈的袖子有虾酱味儿还有烧草的味儿。

作为回报,大爷常带回一串蚂蚱或几个豆虫,大妈把它们埋进锅灶里即将燃尽的草木灰中,不一会儿,黄橙橙的蚂蚱豆虫脱颖而出,大妈吹掉浮灰,我嘎吱嘎吱地咬,喷香喷香的,真好吃。

大爷大妈跟新婚的儿子儿媳妇住一起,儿媳妇的样子跟我妈的学生差不多,收工后儿媳妇帮大妈做饭,大妈一丝不苟地教儿媳妇:“一大瓢棒子面,一小瓢豆面,两捏苏打”、“慢慢加水,别懒,使劲搋”,“搋倒的饼子,揉倒的面,打倒的媳妇做好饭”。啥?打倒的媳妇做好饭?打倒?!我大为惊骇,悲哀地认为大妈必定被打倒在地许多次,同时又十分担心她的儿媳妇会不会也要被打倒。

果然,儿媳妇忘记要领而做酸了一锅白面饽饽,大妈暴跳如雷,拿烧火棍狠打了儿媳妇好几棍子,嘴里嚷嚷“看你还长不长记性!”,儿媳妇一边躲一边大哭,大妈一边撵一边大骂,场面惊心动魄,至今历历在目,大妈跟听我念报纸时的调柔可亲判若两人,实在是严厉可怖。但儿媳妇似乎很快就忘记了,跟我妈说大妈只打了她的腿和屁股,打她也是为了她能把手艺学好,还说大妈给她买布做新衣裳,就连平时都给她白面饽饽吃,而大妈自己不吃,说自己不下地不用吃好的。而她姐姐的婆婆只在娘家人去的时候才给白面饽饽吃。

我必是有了心理障碍,觉得做馒头是件后果很严重的事情,至今不会做馒头也拒绝学,就怕做坏了,可是做坏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既不是道德败坏又不是违法犯罪,但心里始终过不去这个坎儿。难道童年的阴影要用一生治愈?

闺蜜来我家玩儿,聊起王哥庄大馒头,说哪里的馒头都不如自己家做的,于是提议做馒头,她竟也不会做,有人壮胆,动手!于是我俩严肃认真地百度,泡酵母、发面、揉面、造型、上锅蒸……。

一开锅盖,香甜的热浪扑面而来,一锅白胖的大馒头惊世骇俗地出现了,简直一鸣惊人!趁热咬一大口,麦香里有着恰到好处的甜,满口都是人盛年丰的满足,这满足里氤氲着童年的气息:落日里的炊烟、哼哼睡去的大黑猪、天棚上的报纸、香喷喷的蚂蚱豆虫、大爷响亮的马鞭……以及大妈那根严厉的烧火棍,这是我活泼的童年,是我每每想起总感温馨的时光。

因为做馒头而吊了四十年的心咵嗒一下放下了,顿时觉得十分轻松。有人说: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而我觉得:没有完全幸运的人,也没有完全不幸的人,其实,成年与童年总是在互相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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