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

图片发自App

山腰蹲着两只蛤蟆,虎虎生威,雄视着南峪沟。东边一只大,背上驼着村庄。西边一只小,一院独居蛤蟆头顶,便是山神庙。村庄与庙之间连着一个胳膊弯,从村庄观之,庙恰好在拳头上。庄小,庙小,但神通大,恰好点在蛤蟆命脉处,纵风吹日晒雨打,蛤蟆动弹不得。

一圈圆形院墙,塌七凹八。东边一双扇庙门,歪歪扭扭,常开,正对村庄。门口一棵洋槐树,粗干直插霄云,如一杆旗子。雨住天晴,常有布谷鸟栖于树颠,叫声粗犷急促,老成持重,一声声催人布谷夏忙。

院内南边一屋,不大,但飞檐翘角,棱棱骨骨。门前悬着一扇形灯箱,上书“保佑一方”。庙内简陋至极,正墙上画着三位神仙。天王爷居中,盘腿高坐云头,着黄袍,梳着发髻,低眉肃目,正视。西边牛王爷,骑黑牛,绿袍,斜须,头上未生着牛角,戴梳髻小冠。弓边马王爷,骑白马,红袍,直须,亦戴小冠,头上未生马耳。两人面向天王爷,眼圆睁。下边一长方形敬台,中间供一神案,并排坐两人,老态龙钟鹤发童颜戴东坡帽者为土地公,披袍戴戴盔执剑英武者为山神爷。敬台左右墙角处立着两个方柱形灯箱,一书“国泰民安”,一书“风调雨顺”。敬台前置一长方形木香炉。东西墙上各一大圈,绿色镶边,内画人物。西墙上一年轻神人骑白马,持利剑,前方一嶙峋老树间盘一巨蛇,无头。蛇头张着大嘴,吐着信子,正在下坠。东墙上一滔滔大河,河上肃立几人,似在送别一人,旌旗飘扬,战马嘶鸣,又似出征,看不出个所以然。所有神像装束似唐人,神情肃穆庄严中透着斯文,无狰狞恐怖之色。村小,又重农耕,且务实,供不起西方诸佛与天上各神,只能供奉这些与村民休戚相关的小神。敬台前常年残留着纸灰与敬献过的馒头渣。地小,跪四五人便挨挨挤挤,磕头碰脑。房檐挂着废弃的狮子大头柳翠,两个簸箕做成的狮子口大张着,占据了极大的空间。门两角堆着七零八散的花盆与高夜灯。门顶悬着村民修庙时的功德匾。庙前两棵云杉苍绿柔嫩,一年长一节,已高过屋檐。植树的老人每年修剪枝叶前,都虔诚而恭敬地向诸神请示。老人已于去年作古。院内的荒草间凝着紫黑的鸡血,散落着炮皮纸屑。庙内对联匾额均由阴阳先生书写,老阴阳去世后,大儿子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这项任务,并承担起了耍秧歌时看黄历请神送神的重担。

庙院后屲笼着玛瑙石枣面梨等杂木,其中一棵杏树,斜长向庙院门,开繁花,结白杏,很好吃。有村民曾在树林中见过一条白蛇,胳膊粗细。以一传十,传着传着,竟生出角来,村民视为祥瑞,以为神仙。山以仙名,水山龙灵,这庙也因白蛇而有了灵异之气。但究竟是谁最先看见此蛇,竟无从可考。平日除了屲上种地的村民,别人很少去。我们曾结伴去摘白杏,看见过褪掉的蛇皮,只有大拇指粗细,并没见过白蛇。

院外西边一棵榆树,离地数米并不分杈,不好攀登。树上春天挂着串串榆钱。

院前长一杏树,粗壮茂盛,揽云托日。半人高处分成两枝,北边一枝如撑开的佛手,高过庙墙,手心躺一人,四仰八叉,正好。大家争先抢夺,躺着看书、讲故事、唱歌、编蝈蝈笼子、吹牛皮、开小会,很快乐。树临深谷,谷陡而不险,我们常猿猴间在树梢间跳来蹿去,有腾云凌空之感。多年来未发生坠树事故。树上终年凉风习习,是避暑纳凉的好去处。这树结的杏儿半青半红,染了胭脂一般,并不好吃,我们摘了相互掷玩。四月半间,核将硬未硬之时,掏出杏仁,掐掉尖,趁人又防,一捏,便喷射出苦涩的汁水,极好玩。

庙门常锁,钥匙会长拿着,逢年过节才打开庙门,方便村民烧香献馒头。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是端午腊八过年。

端午节扬洋幡,这是对牛王爷马王爷的酬谢。凡是当年生了牛犊马驹的村民,都置一纸幡,并插一三角形冲天旗,于五月初一升在院墙周围,初五晚饭后焚化在敬台前。冲天旗别在自家圈门上,祈愿来年再添一畜。其间日出而升,日落而收。初五早上杀羊,羊钱村民平摊,肉也平分。肉煮熟,精肉下水均切碎分匀,一家一份。诸神吃的倒也简单,各处切一丁,放入开水,待变了颜色,往敬台前一泼,便阿弥陀佛了!端午节最快乐的是孩子。阳春三月,羊皮鼓开始脆响,孩子们也忙着筹备一年的大事。放学之后,相约到山林中拾柴。孩子们学习不上心,干这事却有精卫与移公般的精力。待到端午,院子西边积柴如山。初四火急火燎吃过晚饭,带上花馍馍、洋芋、羊皮鼓,聚在庙院中。北边墙角燃起篝火,旋羊皮鼓,烧洋芋,听垂入低处的杏树叶哔哔剥削地蜷曲。夜凉如水,鼓疲人乏,挤在庙内,背靠背说话,突然之间,墙上的神相亲切得如同村中的老人。早上看领羊,会长嘴中噙鼓水,一遍一遍地往羊屁股上喷,羊就是不“哆嗦”一下。将羊抬到檐前,尖刀插入羊脖,心提到嗓子眼,恐怖又刺激,酣畅淋漓!

村民有个头疼脑热,或做个恶梦,或小孩夜啼,或突然心惊,或出门想家,好向诸神许两个“没毛鸡”。之后煮两个鸡蛋,顺路舀半茶蛊上泉中的凉水,鸡蛋各处掐十二点放入水中(一月一点,闰年十三点),倒在敬台前便算还了愿。剩下的鸡蛋呢?没出庙门便入了人肚。借神之名饱我之腹,都是庇下子民,诸神并不计较。

遇到稍大点事,得献鸡。献鸡集中在腊八。天冷鸡肥,好下刀子。“领鸡”有看头,神也爱美,毛色红亮的“领”的快——鸡全身哆嗦一下,诸神接受了敬献,了了愿。遇到毛色不好的,就苦了人。村民诚惶诚恐,跪得腿麻,鸡却四平八稳,不急不躁。时而跃上敬台,将屎拉在敬台上;时而扑腾双翅,连飞带跳,惊落墙壁上久积的浮尘;时而单脚独立,老僧入定一般,八风吹不动。数九寒天,村民一边往鸡屁股上喷水,一边求爷爷告奶奶,说尽好话。鸡成了落汤鸡,冻得展展翅膀踢踢腿,村民眼明手快,领了!阿弥陀佛,除了鸡,皆大欢喜!大多数村民久愿成习,没事也年年献鸡。反正神又吃不了一根腿,借鸡献神,热闹一场,一举几得,何乐而不为!

村中至今没有村民私自献羊的,大概诸神能耐有限,承受不起此等大恩。

三十晚上最热闹。临近午夜,村民陆陆续续往庙里赶,去抢头香。赶初一的时辰,烧得头香,大吉大利。炉里香如插葱,无处下脚。以前总有聪明自私者关了庙门,独享头香。这两年有好事者专门组织,等村民到齐,吉时已至,代表全村烧一把香,余下的供在神前。大家聚在院中,点人头,报个数。一时嘘寒问暖,人声鼎沸,鞭炮齐鸣,热闹至极!

村民还愿,为安心。灵验与否,子虚乌有,不过热闹倒是实实在在的。诸神终年曹闲灶冷,也爱热闹。儿时几个伙伴一时高兴,抱着神案在庙院中旋了几趟鼓,热了,将神案浸入泉水中,为山神土地洗了个热水澡。大人惊得磕头祷告,惶惶不可终日,小孩却安然无恙。

阴阳家的第三代已经掌舵,前年当会长,在其筹划组织下,村民集资出力,拓宽了进庙道路,红砖砌了围墙,重新收拾了庙顶。修葺后的山神庙气象一新,以全新的姿态佑护村庄安宁。

我们的山神庙!我们的精神家园!你将安如泰山!

图片发自App

你可能感兴趣的:(山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