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 | 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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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如果没有拉练,山野绝对是个好去处,艳阳高照,鸟鸣山幽。许志坚肩负背囊,跟在队伍的尾巴梢,脚底虚浮,气喘如牛,满脑袋冒着热气。躁热让他耳朵有些失聪,所有声音听起来都像闷在风箱里。大家伙怎么调侃部队拉练的?走得你想跑,脚上泡中泡,脚底卫生巾,裤裆在燃烧,五里一回头,怎么不吹哨。他都这样了,那个夜煞还不放过他。

“许志坚,看你那怂样。这要是战场,你不是俘虏也是炮灰。”

爱咋说咋说,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被分到野战部队,女朋友都跑了,还怕你过嘴瘾。许志坚现在只想摆烂。他眼神无力地瞟一眼跟他并排跑着的黑塔,脚步不为所动地往前迈。一阵黑旋风从身旁窜出去,风里留给许志坚三个字“没出息。”许志坚再抬头,黑塔已经和他隔了十来个人。

救命的哨声终于响了。许志坚叉着两条腿坐在泥地里,靠着背囊,比坐沙发还舒坦。还没坐够十分钟。连长的喊声在小树林里响起。

“许志坚,前方三点钟方向,向营长报到。”

许志坚卸下背囊,朝目标走去。像一座铁塔似的李勇站在一块小高地上。前方十来米的空地上挖掘机正在帮炊事班挖地下菜窖。秋老虎的威力后劲儿太猛,每天的地表温度依然有42度,野外训练艰苦,为了蔬菜保鲜,炊事班得先挖地窖把蔬菜放进去,用芦苇草席盖着,上面再加上20公分的土。

李勇转过身,一双跟脸膛不分伯仲的黑眼珠子瞅了许志坚一圈,目光又转向挖掘机。

“听二连长说,你小崽子这段时间又开始作妖了?别以为顶个大学生的名,就觉得自己是只鹰。干啥啥不行,老母鸡都比你飞得远。”

果然面黑心硬,怪不得私底下有个“夜煞”的恶名。许志坚想起老兵跟他说的,夜煞李勇在整个军区都出了名的。夜是因为他黑得发亮,夜里搞侦查,都不用伪装,那张可以跟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脸,鬼见愁。煞是因为狠,无论训话还是训练,他都是奔着把兵赶进十八层地狱里去的。许志坚微微扯了下嘴角,没逃过李勇的眼睛。

“咋地?不服气?有什么屁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地说出来,别阴阳怪气的像个娘们。”

“报告营长,服气。”

“这话哄小孩呢,你的检讨都快把你们指导员的抽屉压塌了。你以为我瞎呀?”

“报告营长。我偶然得知大学时跟我一起当国防生的两个同学,大三时因为挂科中途退出,现在工作跳槽,年薪十来万。我们班还剩八个国防生,毕业分配时,其他七个人都分到了军区直属部队,城市生活,工作舒适,自由度大。只有我被分到了野战部队,每天不是驻训就是在驻训的路上,现在女朋友也分手了,我心里不平衡,思想意识出现了波动。”

许志坚不想回避问题,他当着李勇的面,堂而皇之地喊出了他的想法。自从走进这个北部战区的野战部队,不甘心的情绪一直埋在他的心底。这次女朋友的分手,不过是根导火索。当初支撑他走进军营的热血冷静下来,每天陷入无休无止的训练,许志坚迷茫许久了。既然营长问了,告诉他也无妨,他倒想看看许勇能给他找个什么样的答案。

许志坚的坦白,反而让李勇的口气软和下来。他略显无奈地用手摸了下后脑勺,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你小子是条汉子,不藏着掖着。我送你本我压箱底的秘籍。走,跟我去背囊里拿。”

许志坚跟着李勇,从扭七八歪趴卧着休息的战友中穿过。大家看景一样,露着讳莫如深的八卦笑容。枯燥无聊的训练之外,“全营垫底的大学生排长又挨营长训”这个话题永远都会被置顶。来部队一年,许志坚扪心自问,自己在哪方面进步最大,他觉得是心理素质。在这个行动起来如狼似虎的队伍里,他犹如一条翻身困难的咸鱼,早就掌握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髓。他稳定地发挥着全营垫底的水平,如果出名不分好赖,他的名声不比军区首长差多少。

许志坚接过李勇递给他的秘籍,翻开,斗大的黑色字体直冲眼帘,看着这一个个比一般印刷字体不止大了一倍的字体,许志坚开玩笑地说。

“看来练这本秘籍的人,眼神不大好。”

李勇瞪了他一眼。

“爱惜着点儿,好好看,这可是老子自己掏钱印的,独家秘籍。”

许志坚走在回去的路上。心想,不是李勇脑袋被门夹了,就是自己脑袋进水了。每天累得像狗一样,停下来就想大睡一觉的拉练路上,竟然看书。许志坚没当回儿事,把那本小册子塞进了背囊。

回到驻地,眨眼入秋。许志坚写政治教育学习材料,拉开抽屉,又看到了李勇送他的那本秘籍。拿到眼前,仔细端详着。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封皮是红色的,也没什么样式设计,竖排版两个黑色大字“星火”,右下角是作者名,“拴子”。许志坚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夜煞的野路子出书,这是拿到打印店装订的吧。

掀开,扉页上是徐锡麟的两句诗,“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洗脑”俩字从许志坚脑海里冒出,心里对莽夫一样的李勇有些嘲讽。扉页之后就是正文。

“没想到哇!我活着还能找到毛蛋。可我们见不着面了,我们都90多岁了,经不起折腾了。我跟毛蛋通电话,我跟他说,我们胜利啦,现在队伍也壮大了。毛蛋说他还有一只眼没瞎,都看着呢。蒋介石没想到,日本鬼子没想到,当年最弱的红军队伍笑到了最后。指导员没有骗咱,一点儿星火,燃起一团烈焰,穷苦人都过上了好日子。毛蛋说他每年清明都会去跟指导员和战友们汇报。我告诉毛蛋他可以申领补助。一辈子生活在西南的边远山区,苦了他。可毛蛋说,他革命没干到底,瞎眼瘸腿的没什么贡献,自己的事儿对子孙羞于出口,就不去给国家添乱了。想想26岁就牺牲了的指导员,还有许许多多的战友,自己这辈子还能活这么久,一点不亏。我睡得越来越少,一睡着就能看见毛蛋。我跟身边的人说,我口述着,他们帮我把18岁之前的故事写下来,权当我见着毛蛋了。”

读完开篇文字,许志坚了然,这是个老红军战士的回忆录。好久远的事儿,可那些事儿他在历史书上,语文书上都看过了呀。他小时候刚学习红军那些事儿,也被感动过。更何况他家就在湘江边上,他对红军事迹的时间线倒着都能说出来。他现在已经很难被感动,甚至于留在心底的那点敬佩也快要淡忘。毕竟这不是年轻人追逐的潮流。好奇驱使许志坚看下去。

参军

我和毛蛋被公差绑着手脚扔进路边的坑里,公差正吩咐手下拿着铁锨往我和毛蛋身上扔土,他想活埋了我俩。我俩是被他抓来当壮丁的,路上一心想着逃跑,抓了几次之后,他彻底火了。本来我和毛蛋不会被抓的,只是镇上派来的公差无赖狠毒。他们从全村每户人家绑了一个人,吊在村口的大树上鞭打。家里有人不交出来,被吊着的人就要被活活打死。哥哥和父亲去年被抓走了,家里只剩我和我娘。我跑到山上是我娘给我通的信儿,可是她却被吊在了树上。我和毛蛋躲在后山上看到,我跑下山要救我娘,毛蛋说陪我一起。其实最不应该被抓的就是毛蛋,他早早没了爹娘,唯一的一个姐姐嫁到邻村,两个月前被下山来抢劫的土匪杀了。我娘时不时会给毛蛋一口吃的,毛蛋觉得这是大恩。

我和毛蛋被埋得快断气了,公差还在喊着快点儿。死了也好,这个让穷人没有指望的世道,活着有时候比死了还难,我只是有些舍不得我娘。我正想着的时候,枪响了,我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朝这边跑过来,公差和他手下的人扔下铁锨,掉头就跑。我和毛蛋又被人从土里挖了出来。是一群穿着灰色衣服,帽子上绣着红五星的人。我和毛蛋见到是当兵的,等他们解开绳子,也不跟他们说话,撒腿拼命跑。谁知道又是哪个队伍的,哪位长官老爷,落到谁的手里都不会好过。

我和毛蛋不敢走官道,只能走山林里的偏僻小道,走了一天回到了村里。村里热闹得像过节,我们朝人多的地方走去,人群外面立着个长木板,写着黑色的大字,认字的人指着给我俩念,“参加红军分土地”。我们回家找我娘,我娘正跪在堂屋拜神像,供桌上摆着一张纸。看到我回来,我娘抱着我大哭后,把那张纸拿给我看,说是红军把村里的大地主抓了,把他家的地分给了穷人。我娘让我和毛蛋去参加红军,我不愿意,家里有了地,我在家种地养活我娘,饭也能吃饱了,多好的日子。我娘生气了,说我小娃娃家不懂事儿,红军现在来了有地种。要是哪天红军走了,谁能保证那些大财主不会再来把地收回去,穷人还是没活路,还是去参加红军可靠。我娘说她都打听好了,红军不打人,有饱饭吃,年景好的时候,每个人还发零用钱。我娘说我和毛蛋都是家里剩的独苗,得寻一条能活命久一点的路。

我和毛蛋去报名参加红军,遇到了两天前把我俩从土里挖出来的人。他伸出手跟我和毛蛋握手,他喊我俩同志,说欢迎我们加入红军队伍,他还说他以后就是我们的指导员。我和毛蛋傻愣愣地站着,一点都不明白他说的话。

我和毛蛋被指导员带到了一个叫瑞金的地方。那个地方也在山里,有很多年轻人,年龄跟我和毛蛋差不多,每个人看着都挺精神。这个地方的人似乎很喜欢往墙上刷字,可惜我和毛蛋长到16岁,还是文盲。我和毛蛋跟在队列里,偷偷说不知道自己来这里能干啥。指导员听见了,笑着说不着急,活儿多着呢,就是不知道将来俩小鬼能不能吃得消。毛蛋似乎不服气,嘟囔一句难道比给地主老财家种地还累。

很快我和毛蛋就忙了起来,我们先是被安排去给一个桂大娘挑水,每天早上把她家的水缸挑满。指导员说桂大娘俩儿子参加红军都在战场上牺牲了,现在所有的红军战士都是她儿子,得照顾好老人家。上午,我和毛蛋要进行军事训练,有人教我们基本的防卫技能和打枪。下午,我们要跟着指导员学文化。晚上,有时候会有联欢会,第一次联欢会的时候,我和毛蛋看指导员登台表演节目,他特地穿上一双黑皮靴,在台上一阵乱踢,指导员说他跳的舞名字就叫踢踏舞。我们在台下看着他手叉腰,撇腿伸脚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我和毛蛋认全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这几个字。指导员问我们为什么要参加红军,我脱口而出参加红军分土地。指导员问,你家地已经分了,你为啥还来?我娘说跟着红军能吃饱饭,一阵笑声响起,我臊了一个大红脸。

指导员问大家可想过自己为什么是穷苦人,难道那些地主老财生来就该过好日子,我们活该受他们压迫欺负过苦日子?同志们要记住自己不比那些地主老财差,只要咱们穷人团结一条心,把地主豪绅推翻了,一样能过好日子。我们红军要做的事儿就是要拉着所有的苦命人,去过好日子。后来,指导员还给我们讲马列主义,我和毛蛋根本听不懂。但是我们信指导员说的话,千千万万的穷人团结在一起,就能推翻这个不给穷人活路的黑暗世道,创造一个新社会。

我和毛蛋还从来没过过那样的好日子,每天都觉得开心,干活也不觉得累。用毛蛋的话说,红军把咱当人看,咱就跟着红军走错不了。部队收到了要突围的命令,我和毛蛋去跟桂大娘告别,桂大娘一边往背囊里给我们塞干粮,一边抹眼泪。拉着我俩的手,一个劲儿的念叨,儿啊,儿啊,什么时候才回来呀。我和毛蛋说,等打了胜仗就回来。我们怎么会想到,那一次的突围就是两万五千里长征的开始。

战场

我和毛蛋跟着大部队每天都在不停地赶路,奔波了一个月,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脚上的水泡早就磨成了老茧。沿路虽然有不间断的枪炮声,可我和毛蛋所在的部队,一直都不是冲在最前线,除了两条腿走得失去知觉外,对战场还是有些距离的。直到湘江。

湘江血战被后世写在了史书里,都是别人说的。我和毛蛋一辈子都不想说,说一次伤心一次。我一辈子同别人讲了那么多的战役,只有湘江战役我不想提及。我想毛蛋也是,要不然也不会守在湘江边的山村里过一辈子。

现在的湘江一定很好看。可是谁又知道1934年11月27日,五天五夜,差点要了红军的命。为了保卫渡河点,为主力部队争取过河时间。我们红军部队只能在江边低矮的丘陵地带依托临时工事和敌人展开血战。前面的战友牺牲了,后面的人就补上去。我和毛蛋就是这样被推到了战场的前沿。宽阔河道里的湘江水被染得血红,无险可守的开阔阵地,到处洒满了战友的遗体。头顶上敌人飞机在轰炸,地面敌人的机枪在扫射,我们所在的防御阵地就像一架食人不眨眼的机器。我和毛蛋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一幕,听到指导员喊趴下才回过神。指导员负伤倒地,敌军叫嚣着冲了上来,高叫着抓活的,我和毛蛋合力杀了一个敌人,想冲过去救指导员。敌人太多了,他们手里都拿着枪,我和毛蛋的枪是在战场上捡的,我们前面已经有五六个战友为了救指导员中弹倒地,负伤的指导员急得直喊不要过来。万般无奈之下,他举起了自己手里的枪。我和毛蛋听到指导员最后一句话是,快走,突围出去。

湘江血战,大家都知道红军由出发时的8万多人减少到3万多人。还有为了断后,几乎全军覆灭的34师,壮烈牺牲的陈树湘将军。可我和毛蛋还知道,牺牲的那么多战友里,还有我们俩最好的指导员。

我和毛蛋捡了一命,跟着部队继续走,我俩依旧不知道要到哪里。沿途有各路军阀围堵,后面还有国民党的中央军追击,上战场比吃饭还频繁。许多人半路受了伤,有人跑了,有人走到一个好点的地方就停了下来。队伍里也有人在骂骂咧咧,抱怨丧气声不断。

我和毛蛋坚持不下来的时候,就会想到指导员。听说他是有钱人家出身,留过洋,我们想他做点什么不好,非来参加最苦的红军,年纪轻轻搭上了性命。如果问他值不值,指导员肯定会说为了一个崭新的国家,干革命总会流血牺牲。就是他给我们念徐锡麟的诗,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我是抗战后才看到了方志敏将军的遗书《可爱的中国》,可我和毛蛋心里早就有那样一个美好国家存在,也是指导员告诉我们的,只要跟着红军干,共产主义理想一定能实现。曾经我们畅想着那样光明的国家,兴奋地问指导员,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仗也不用打了,我们参军干什么。指导员笑着说,那也不能懈怠,保家卫国,护佑百姓,时刻得准备着,不能让反动派侵略者把那样的好日子再抢走,这是军人的职责。

过赤水河的时候,我累极了。我跟毛蛋说我想我娘,这样的日子太苦了。毛蛋狠狠地瞅我一眼,骂我不争气。说我想走就一个人回去,反正他家里也没有娘。又不是没吃过苦,当红军即便苦可还有日子过,就不算苦,他可不想回去过那种没奔头的日子。尽管艰难,当眼见跟自己一起出发的战友一个个牺牲,又觉得自己幸运,难道真去做个没脸的逃兵。

我和毛蛋跟着部队最先过了大渡河。过了河才知道大渡河上只有一条船,后面还有两万人的主力部队被敌人追击着在河对岸,为了快速过河,上级要求从上游的泸定桥走。为抢时间,上级命令部队一天一夜赶240里山路,夺取泸定桥。

第一天傍晚7点,部队在崎岖的山路上走路了130里地。我们已经一天没吃饭,可后面还有110里的山路要赶,大家只能嚼着生米,喝着凉水前进。老天爷也欺负我们,这时候又突降暴雨,羊肠小道被雨水冲洗得像浇上一层油,大家拄着拐杖,打着火把,三步一滑,五步一跌,在羊肠小道上滚着前进。不断有体力不支的战友倒下,也有人一脚踩空摔下了山,可我们什么也顾不得,只能拼命赶路。

不光我们在抢时间,敌军也在抢,河对岸是敌军长长的火把队伍,他们用军号询问我们是哪支队伍,为了迷惑他们,我们用之前俘虏敌军一个营的番号回答。我们和敌方部队就这样并排走了30多里地。到了晚上12点,雨越下越大,还有山洪冲下来,敌方部队撑不住,留下来宿营,我们继续往前赶,终于在第二天6点的时候,三分之一部队赶到了泸定桥。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红军部队通过了泸定桥,我和毛蛋又捡回一命。

失散

我和毛蛋从江西走到四川,闯过了敌人炮火的轰炸,一起搀扶着翻越了五座雪山,像乞丐一样穿过吃人的草地,没想到还是失散了。

高耸入云的雪山上看不见太阳,山陡路滑,空气稀薄,我和毛蛋胸闷气短,四肢瘫软。风缠雪,雪裹风,我们把能穿的都穿在身上,可还是冷。一路看到雪人一样,坐着不动的战友,我也想停下来。毛蛋死力拉着我,我说不出话,只能对他摇头。毛蛋把我俩仅剩的一小根辣椒塞进我嘴里。

若尔盖草原,现在叫红原大草原,听说现在许多人去旅游,看风景。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片死亡陷阱,绿草覆盖下的陷人坑不比围追堵截的敌人好多少。走进草地没两天,我们眼睁睁看着一名战士和一头牲口掉进去,越陷越深,直至被吞没。不是没人拉,而是拉不住,拉的人要是用力过猛,也会被带进深泥里。走几十里地看不见人烟,要是遇上雨雪大雾天气,根本辨不清方向,只有在太阳偶尔穿出云层时,才知道自己走的路对不对。有一次,我和毛蛋跟着部队走了一天的错路,只得回头重新走。

草地里不缺水,可我们喝不上水。草地里的水常年不流动,里面有很多寄生虫,喝了会生病,没有医生和药品,只能等死。我没忍住渴,喝了几口不卫生的水,得了疟疾。草地前一半是我自己走的,后面一半是毛蛋背着我走。病情严重的时候,我发着高烧打哆嗦,我想自己的小命这次要交待。我裹着破毡布,牙齿打颤,我跟毛蛋说走出去了替我去看看我娘,要是她还健在,替我尽尽孝。毛蛋这次没骂我,他把他干粮袋里的青稞麦抠出来,给我吃,他说要找我自己去找,他才不管我的闲事。

我不想吃毛蛋的干粮,这都是他自己省下来的。我们进草地之前,阿坝的老乡告诉我们每个人最少要带十天以上的干粮,可部队竭尽全力筹粮也没能达到一人分十斤的标准,我和毛蛋每人只分到了六斤的青稞麦。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走,我都快死了,我吃了毛蛋的粮食,他后面就没有吃的。我陷入了昏睡,晚上的时候,我听见毛蛋在我耳朵边一遍遍地喊拴子,我知道他是怕我睡过去。夜晚太冷了,多少战友就是在睡梦中再也没醒过来。白天我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我晃见毛蛋拄着拐棍,他在背着我走路,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再醒来的时候,在一个叫班佑的藏族小村子,我没看见毛蛋。身边的人告诉我毛蛋去参加战斗了。就是在这场红军走出草地的第一次战役——包座战役中,我和毛蛋失散了。战斗结束,我没有找到毛蛋,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跟着主力部队,穿过了天险腊子口,到了陕北。我活了下来,身边没了最亲的人。

我在冀中抗日,参加淮海战役,跨过了长江,十六年之后回到了家乡。我娘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她埋在哪里。我到处打听毛蛋的消息,也打听指导员的家人,可是全无音信。我们的指导员叫许敬文,我想那应该是化名,多少人参加红军用的都不是真名。我和毛蛋的大名也是参军后指导员取得,他说希望我俩将来兴国安邦,我叫李兴国,毛蛋叫李安邦。毛蛋不知道指导员用的是化名,他竟然让他的大儿子姓了许,他是想给指导员留后呀。

天黑了,许志坚合上小册子,他想出去透透气。部队驻地在一座小山上,晴朗的天气,能看清整个小城的轮廓。北方的入秋堪比南方的深冬。许志坚想去训练场上活动一下筋骨,宣泄一下胸中的憋闷。李勇竟然在训练场,许志坚掉头就走。

“回来。”

许志坚走过去,在李勇面前,他怎么会有气短的感觉。没能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你给我的秘籍是谁的?”

“我家老爷子的。岁数大了,眼花,我印出来给他看的。他去世后,就成了我的。”

“你父亲是拴子?前军区首长?”

“你爷爷是毛蛋。”

“你什么都知道。”

“知道,你来这儿,是你爷爷提前托我家老爷子给走的后门。”

“我就这样被你们卖了?”

“话别说这么难听。你在这儿天天强身健骨的,比你那些去军区机关的同学强。都去享受,保家卫国谁来干?”

“我爷爷一直想让我爸和我二叔当兵,可他们体检被刷了下来。我当国防生那年国庆节回家,一辈子不拍照的爷爷,非要拍张全家福,还单独给我拍了一张照片。我现在懂了,他是给我留遗照呢。”

李勇转身看着山下,指着市区的那片灯火。

“看见那片灯火了吗?我很累很烦的时候,就会来看看这片灯火。当我想通了自己每天这样拼,才有了这片灯火的安静祥和,心里就会释然许多。”

许志坚看着山下的小城,点点灯光连成线,在暗夜里分外明亮。

元旦这天,大风夹杂着雨雪,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一年为数不多的休息日,尽管驻地禁止所有士兵外出,但允许家属入营,节日的喜庆一点不少。许志坚也做好了安排,有家属来的陪家属。家属没来的,如果不想让自己心里泛酸,自愿到阅览室找他学习,学习材料就是那本小册子。

早上八点,家属们喜气洋洋走进了驻地的大门。上午十点,紧急集合的警报声响起,撂书的撂书,撂人的撂人,周围所有的人迅速乱中有序地行动起来。官兵们熟练地打着背囊,操上家伙往外冲。一脸懵的家属也跟着跑到了训练场。最大的首长站在阅兵台上。

“首先,我祝福大家,新年快乐!元旦快乐!都有!向后转!看看你们前面,九点钟方向,三点钟方向,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女朋友,他们正在看着你们,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我们的人民,保卫国家安全。现在,他们就是代表,我问你们,你们有能力保护他们吗?”

“有,有,有。”

震天响的回答,让许志坚觉得自己和这个军队,灵魂里还流淌着穿越敌火硝烟,勇往直前的红军将士的热血。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安定了许多。

野外的风吹日晒,让许志坚黝黑发亮的肤色和李勇不相上下,他也成了一个黑疙瘩。许志坚心下明了,他内心的迷茫在一点点退却,坚定在一步步跟进。

七月的北方进入汛期,接连几天不停的大雨让城市的防汛压力陡增。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许志坚所在部队接到上级命令:要求他们不带任何补给,只带重型机械设备和人,第一批官兵连夜坐火车去H市抗洪。

下了火车,部队顾不上休整,奔赴大坝堵决口。连续一天一夜,许志坚和战友们扛着几十斤的沙袋,不知道跑了多少趟。瘦弱的小文书硬是累得直不起腰,被担架抬了下去。他们手上磨出了水泡,中场休息时就用针挑破,接着继续干。

降雨太猛,水位持续上涨,离警戒线越来越近。当水位超出H市,许志坚的排接到新的命令:转移到大坝的对岸,等待炸坝。一旦发现水位达到警戒线,立即炸坝泄洪,让洪水泄向郊县农田,以防淹没整个H市。

许志坚带着战友到达指定地点,他们装好起爆设施,目不转睛地等着水位警戒线。望一眼面前的滚滚洪流,许志坚发布命令。

“需要炸坝的时候,我是排长我先来。万一失败了你们再上。”

许志坚和战友们都清楚,炸坝泄洪,口子一旦炸开,湍急的洪流短时间内经过炸开的口子,一泻而下,炸坝的人也会被洪水一并冲走。他们怕死吗?怕。但他们更明白,这是命令,如果需要,死也得炸。

第一轮洪峰过境32个小时,坚守在对岸大坝上的许志坚和战友们,收到了官方通告危险解除。他们看着最终离警戒线只差0.5米的洪水,堂堂男儿喜极而泣。

雨过天晴,部队离开驻地已经72个小时。官兵们一直泡在水里几乎不眠不休地干了3天3夜。设置完警戒哨,部队从大坝上带到H市的市内路面。许志坚和战友们泥猴一般,整齐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干方便面就着矿泉水吃了三天的他们,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口热饭。可没带任何补给的部队,只能先跟地方协调,这需要时间。

安静的街道出现了一阵骚动。市民们端着锅,自发地从市区不同的方向朝许志坚和战友的方向走来,一整锅一整锅的红烧肉,一大盆一大盆的米饭馒头。许志坚和战友们站来起来,红着眼眶敬一个庄严的军礼。

家常味道的饭菜吃进嘴里,那一刻,许志坚仿佛尝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身为一名军人,人民面前,先辈遗志,职责所系,即使负重前行,亦无怨无悔。惟愿岁月静好,盛世安宁。

两年后,升任连长的许志坚跟新兵们训话。

“有人说,现在是和平时期,当兵没有仗打,体现不出军人的荣誉和价值。我告诉大家,你走进军营,穿上这身军装,每分每秒都在奉献。因为我们每个人身后站着700个百姓,你得把他们保护好。我们得把祖国保卫好,我们的人民才能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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