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我所谓
以我观感,《呐喊》14篇中,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故乡、阿Q正传5篇是上品;《彷徨》11篇中,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4篇是上品;《故事新编》8篇中,理水、铸剑、非攻3篇是上品;这12篇可以进入鲁迅最佳小说的讨论。
优中选优,鲁迅最佳小说是“神完气足”的《孔乙己》。
1、全篇13个段落——我今天特意数了一下,真的只有13段。现在才惊觉,先生只用13段落、2600字就写尽孔乙己的一生,被取笑、被侮辱、不幸不争的一生。上品之中,以最少段落、最简字数传神刻画人物,此之谓“神完”。
2、每个段落都言简意深,自具神采,又互相呼应,气韵悠长;随着年岁增长、见闻增广,越看越品越有味道,情绪也随文起伏,从好笑到苦笑,最后笑不出来,全篇文气一以贯之,化入读者心间,只觉怅然若失,此之谓“气足”。
是啊,小说写的是孔乙己这个人,又像是那个时代的一群人,还像是这个时代的自己与其他人:每个人都可能因为“不幸”“不争”而成为孔乙己,每个人都可以“不幸”而“争”避免成为孔乙己。
3、一样的金句频出——先生的作品就是金库,金句宝库——《孔乙己》中“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既好笑又心酸。
在此逐段赏析全文如下: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第一段,开篇首句就是“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穷人短衣帮柜外站着喝,最多就着盐煮笋、茴香豆这些下酒物;与此大相径庭的是,穿长衫的很阔绰,会踱进里屋,慢慢坐着喝酒吃菜;短衣与长衫的泾渭分明,自然也是为后文凸显主人公的独特。
酒店的格局,自然就是鲁镇的格局,我这人容易想太多,总觉得也是彼时中国的格局——“中国的社会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基本上是,穷苦人家低到尘埃,权势阶层高高在上。
仅用“踱”一字就精准写出长衫者的进屋动作,厉害;单此一字,我想象出应该是手背在后边,步伐要慢,最好三步一看,配上满脸春风得意、志得意满……体现的就是一个状态——优越感。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掺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第二段,“我”与全国知名酒店“咸亨酒店”一同出场,全篇就是以“我”的所见所闻来刻画主人公孔乙己。因为“我”样子太傻,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又因为短衣帮看得紧,“我”干不好掺水这事,便被打发去温酒。
也许,越穷的人越不愿被占便宜,更加斤斤计较,因为所拥有的都很难得,“他们(短衣主顾)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这几句描写就很传神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第三段,“孔乙己”人名首次出现——“我”的工作很无聊,柜台气氛不“活泼”,除非孔乙己到店。
我还记得孔乙己,只因为孔乙己是个“笑话”
孔乙己的悲剧,可见一斑。
人活世上,不过几十年、一百年;活着死后,谁会记得你,为什么记得你?人生的价值是高是低,部分在于他人的评价与记忆。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第四段,经典无比,万能模板,生命力万古长青,能化用在几乎任何热点事件,讽刺效果无与伦比。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一句话点明孔乙己是独一无二的矛盾体,“站着喝酒”是他人穷,“穿长衫”是他心高,长衫又脏又破、多年不换,实锤了他是现状惨淡、不甘于现状又无力改变现状的人。
从处境上讲,我本人其实就是个孔乙己,也许世人大多是孔乙己,我们出生于某个阶层,力图超越这个原生阶层,进入渴求的更高阶层,走上人生巅峰。不幸的是,大多数人像孔乙己一样,踌躇满志却无果,因为成功成就的人总是少数;幸运的是,大多数人虽不能如愿,但可以活得不像孔乙己那么悲剧,活得体面得多、有尊严得多,这当然有赖于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
常言道“穷人何苦为难穷人”,可惜“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艰辛、无聊的生活需要一点调剂,这可以理解,但调剂品不该是人,看客若会反求诸己、设身处地,便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不想被当做笑料,就别把别人当笑料,自尊与尊重从来是一体两面,此之谓“体面”。
孔乙己只是他的绰号——在此意义上,孔乙己越发是一种人格代表——本名是什么,也许除了自己无人知晓,别人也没必要知晓,一个笑话有绰号就不错了,要啥自行车啊。
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排”字与首段的“踱”字一样精准且传神。
两碗酒+一碟茴香豆=4文*2+1文=九文大钱,孔乙己算得很对(手动狗头)。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抄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第五段,插叙孔乙己的历史与性格:读书人,有文化无功名,在旧时代可以说是“失败者”;不会营生(古代书生没功名似乎只能寄生家族、务农、教书过活),只有靠一手好字钞书为生;但是“好喝懒做”还“偷窃”;孔乙己欠钱但不拖欠,暂记粉板,一月必还,维持着残存的“读书人”体面。
孔乙己的悲剧有时代的因素,那个时代不需要传统读书人(更不用说学业不精的读书人);更有自身性格与品行因素,好吃懒做+偷窃,这个在任何时代都没法说“好”,这也直接导致了孔乙己的惨淡结局。
以孔为鉴,偷窃肯定是不能偷窃的,“好吃懒做”也是万万不能,我们就可以更大概率避免成为“孔乙己”。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第六段,回到当下,“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看客们给了孔乙己扎心一击,孔乙己涨红的脸本已如常,闻言立刻转灰,“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将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身上,何其廉价、何其残酷、何其无聊!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第七段,大人总是笑话孔乙己,“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迂腐地教“我”说“回”有四种写法,但我不领情、不耐烦。
孔乙己如此行为是善良的闪光点,也有卖弄才学、争取尊重的成分,结果很惨淡,才学未能展示,尊重也未能获得。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第八段,孔乙己分茴香豆给小孩吃,可他穷,茴香豆“不多也”,只能分“一人一颗”;也许豆多的话,他会多分,但是确实没法“多”。
“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小孩也像大人一般都在笑他。
成人世界的失败者——孔乙己,在孩童世界依旧是个失败者,几颗茴香豆、几种“回”字的写法,他所拥有的这些并不足够获得哪怕只是孩童的尊重。
孔乙己失去过去、现在,也在失去将来。
任何失去现在的人,也难有将来吧。
这段一处动作细节——我不知道是不是多想了——看出孔乙己似乎比较喜爱亲近小孩,甚至愿意平等相处,他说“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时是“弯腰”说的,然后才直起身看豆确认“不多也”。弯腰让小孩觉得不是高高在上,直身数豆倒有点郑重可爱:我也想分给你们吃,但真的不多,我自己也要吃啊……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第九段,“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独句成段,一语写尽悲凉,孔乙己就是个多余的人啊,可有可无,他存在的价值只在于“笑话”二字。
世上有孔乙己,此后某一天也许就没了,但这个世界将无人记得他存在过。
此段是全文唯二的独句成段的段落之一,是截然的分水岭,之前比较轻松诙谐,之后蒙上一层沉重——孔乙己的人生开始滑入谷底深渊。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第十段,因为从不拖欠的孔乙己还欠着钱,掌柜与“我”才反应过来他长久没来了。听客人转述,孔乙己偷丁举人家的东西被打折腿,“许是死了”——天已入秋,天气凉了,孔乙己也开始真的凉了。
孔乙己是死是活,对人毫不重要,都只是笑料与谈资罢了,掌柜当然是慢慢算账要紧。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第十一段,秋尽入冬,天更寒冷,孔乙己的生命也将失去温度。
孔乙己腿脚已折,用手走来喝酒,原本身材高大、脸色青白,现在只看出黑瘦、不成样子;长衫不再,身着破夹袄;没法站在柜前,只能门槛坐着——他不再是那个“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看客并不同情,照常取笑他,他却没了分辩的劲头——也许看客还会因此不尽兴:不挣扎,有什么好看头?
在旁人的说笑声中,不是,是“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孔乙己走了,“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每次孔乙己离开,身后都只留下一片取笑声。
这段孔乙己的表现与前面形成强烈反差,昭示着生命的暗淡与活力的下降——身体残缺,不再强撑体面,不再十分分辩……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第十二段,一年后又一年,孔乙己没再出现,要不是“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恐怕掌柜与我都忘记孔乙己曾在、曾来。
我们心里也猜孔乙己应该活不长。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第十三段,独句成段,孔乙己死了。
“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粗看似乎是自相矛盾的病句,其实不然,恰恰因为自相矛盾才不是病句。状态是矛盾的,用矛盾的表述最为精准简约,表达某种难以完全确定的确定性,必然中有或然。
“的确”表达的一种必然,孔乙己本无生存技能、再加腿脚残疾,“我”也至今没有看到他,正常情况下必死;但是“我”又没见到他死了或者有确切消息说他死了,只敢说“大约”,这是一种或然。
用数学方式表达,是“孔乙己有99.99%的可能性死了”。
换成生活中习惯用语,则有“好像我真的爱上你了”、“似乎外面已经下雨了”。
大约《孔乙己》的确是鲁迅最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