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不同，命运不同；命运不同，选择不同
——读“大漠三部曲”中的西部女人
◈ | 赵 娜
“大漠三部曲”里，有许多饱满鲜活的女人，有温柔可人的莹儿，有美丽高傲的月儿，还有质朴坚毅的兰兰，她们是女性群体中的一部分。在她们身上，有她，有你，也有我，有无数各种各样的选择，选择不同，命运不同，而命运不同，选择也终将不同。正是这无数种选择，才构成了博大丰富的女性精神世界，也呈现出了各种各样的命运。正如雪漠老师所说，人人都喜欢听故事，因为，我们总是在故事的人物身上解读着我们自己和我们身边的人。
一、《大漠祭》里兰兰的选择和命运
兰兰，一个朴实无华的女子，从小就懂事听话，因为家里穷，哥哥娶不起媳妇，只能通过换亲的方式，让哥哥找到了媳妇，而自己也成为嫂子家的媳妇。西部就是这样，就是在目前聚全国之力脱贫攻坚时期，西部农村还有好多三四十岁的老小伙娶不到媳妇。所以，兰兰的出嫁，不是她心甘情愿的，但却带有一种使命。
本以为嫁了人，好好过日子也成，可兰兰偏偏命背，嫁给了一个二流子，除了赌博就是嗜酒如命，再加上恶婆婆在旁边添油加醋，教唆儿子通过暴力来树立儿子在媳妇心里的权威，丈夫捶兰兰跟捶牲口一样，两天一骂三天一打，这对一个刚刚出嫁的女孩子来说，会是怎样的一种摧残和折磨？身体的疼痛日子长了会慢慢痊愈，可心呢？
兰兰这时候，是想要逃离这场婚姻的，但她有顾虑，特别是每次回到父母家向父母诉说自己的伤痛时，母亲都会说，女人都这样，谁家没有磕磕碰碰，忍忍就过去了，日子还是得过。父母除了心疼兰兰受到的皮肉之苦，顶多骂骂那个挨千刀的之外，他们在思想上、心灵上却给不了兰兰任何的帮助，因为他们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他们用自己的认知和生活经验去教育自己的子女，要安守本分，要学会忍耐，要做个好媳妇。父母养大孩子不容易，父母也有自己认知的局限，当他们认知不到兰兰在精神方面的期盼时，他们根本谈不到去感同身受和引导帮助，但这又能怪父母吗？西部人没有文化，他们的世界就是他们的村庄，他们认为那所有发生的一切本来就是如此，很正常。
为了父母、为了哥哥的婚姻，兰兰在一次次挨打之后，学会了忍耐，也看清了丈夫和婆婆的嘴脸，她对婚姻有了新的认知和了解，并不是每个女孩都能通过婚姻得到幸福。
就在她心灰意冷，生活没有盼头和滋味的时候，可爱的小引弟给了她希望，这个鲜活的小生命把兰兰的心从灰色涂染成了彩色。女儿对妈妈的依赖、对妈妈的爱，对妈妈的撒娇和贴心，和女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在滋润着兰兰那颗快要干涸的心。是的，西部女人只要给她一点希望，她就能在生活的夹缝中坚韧地活下来。孩子给了兰兰一份美好和期待，也是因为这个可爱的小精灵，兰兰觉得自己曾经受过的所有苦都值得。
但老天似乎总和兰兰作对，在生了引弟之后，兰兰接二连三生的都是女孩，没有生下儿子，兰兰又被婆婆和丈夫嫌弃。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我的丈夫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从农村一步步走出来的。当年，我生大女儿时，原本打算照顾我坐月子的婆婆，看是个姑娘，当我还躺在医院的时候，就一声不响、招呼都没打回老家了，为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原谅婆婆的不辞而别。等我小女儿出生很久之后，有次听爱人伤心地跟我说，当公婆得知还是个姑娘时，已经自作主张给小女儿找了一户人家，那人是个哑巴，是村子里的光棍汉，没有儿女。爱人当时冲公婆发了很大的脾气，才平息了此事。所以，很多时候，生活在城市的人，真的无法理解农村人的那种思维方式，我们视若珍宝的孩子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可又想想，假如爱人不接受教育，不明理，或者我也生活在农村，当我没有对抗公婆的强势的能力时，我是不是也会被他们的无知所裹挟？我的孩子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真的说不清。
兰兰爱自己的孩子，可她没有能力去对抗婆婆和丈夫的强势，只能一再忍受着婆婆和丈夫对她生不出儿子的埋怨和刻薄。有时，我在想，兰兰真的是一个特别有韧性的女性，她的忍辱真的是在生活的拷打下给磨砺出来了。无论怎么挣扎，怎么遭受羞辱，可每天晚上，搂着可爱的女儿入睡时，看到她天真的童颜，听到她童稚的声音时，兰兰的心就又有了希望和快乐。这也是她精神救赎和灵魂释放的一种方式，因为哪怕生活再污浊不堪，但她的心里有一颗希望的种子在一天天长大。
可她的唯一快乐和希望却被愚蠢的丈夫给彻底摧毁了。丈夫为了生儿子，居然听从神婆的话，亲手把女儿骗到沙洼里，冻死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什么？这是禽兽不如。禽兽不如的背后是一颗愚昧无知、冰冷无情的心。这比杀了兰兰更让兰兰难以接受。
兰兰对丈夫剩下的只是厌恶，这时，兰兰是不可能再和丈夫生活在一起了，丈夫的愚蠢和残忍彻底冰冻了兰兰的心。至此，兰兰已经下了决心，比起女儿的死，来自婆婆换亲的威胁、西部农村许久以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成文的潜意识的约束、以及父母对她的期待，对兰兰来说都不值一提了。兰兰不怕来自心外的威胁、责任、舆论等的挤压。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内心除了对丈夫、对婆家的极度厌恶和想要逃离外，还有遭遇孩子的痛苦，这就如同一个人被困在心的屋子里，四处都是墙壁，头顶也是天花板，没有出口，这个时候，人是非常脆弱的，因为心灰了，没有希望了，生命和生活对一个人来说，真的只是在行尸走肉，有一天，就会因为一个外境的刺激，觉得走投无路，那么兰兰或许会和莹儿是一样的选择。
只是，兰兰是幸运的，在心灵的屋子快要黑成一片时，信仰的光射向了她的心灵，信仰拯救了她，在日复一日的修心、调心中，兰兰一点点变得坚毅、勇敢。所以，同样是面对豺狗子的围追撕咬时，兰兰表现出的是冷静和淡然，而莹儿却显得有些弱，除了害怕就是用自己对灵官的柔情来等待生命的结束，她们一个是主动地对死亡威胁的抗击，一个是被动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两个女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命运，也造就了她们不同的选择。很多时候，选择没有对错，只有结果，只要做出选择的人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做出的选择，这就值得我们去尊重和理解。人生就是如此，命运不同，经历不同，选择就会不同。
不过，在我看来，我更欣赏兰兰的选择。是的，兰兰命很苦，可这些苦在她迎来生命的曙光时，又何尝不是一种磨砺？珍珠之所以璀璨夺目，也是蚌被沙石磨砺了N多次后，才将覆盖在它身上的污浊清理干净。兰兰也正是因为经历了那么多生活的坎坷和磨难，她的心性才一天天变得勇敢坚韧，她在自己的人生选择上才会变得如此笃定，而她的选择也让她实现了灵魂的救赎。所以，这么看，兰兰又是幸运的。生活为她关上一扇窗的时候，也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她把握住了机会，也放飞了自己。
所以，人的命运，有时真的说不清。所谓，心变了，命就变了。但在心变之前，特别是面对人生的很多磨难和选择时，作为女人，能否跳出自己的局限，突破自己长期以来的惯性思维和生活环境所带来的集体无意识，让心灵往更高处走，这仍然取决于每个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选择。
二、我身边兰兰的选择和命运
我身边的兰兰，是我的母亲，也是土生土长的西部女人。在秦巴山区、大山深处生活的女人，骨子里总是延续着一种质朴、单纯、善良和责任。小时候，父母是她们的天；长大嫁为人妇，丈夫就是天；随后有了儿女，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就拴在了孩子和家上面。孩子和家就是我母亲生命的全部。
记得小时候，家里经济紧张，父母为了把小日子过好，吃了很多苦，他们卖过杂货、做过并卖过变蛋、开过便民门诊，后来又卖起了茶叶，我们家的日子，也因为父母的吃苦耐劳而一天天有所改善，在此过程中，父母感情很好，彼此恩爱，相互扶持，儿女双全，生活也朝他们期待的方向去发展。对于母亲来说，这就够了，儿女双全、夫妻和睦，她很知足。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我18岁那年，小我6岁的弟弟，因为和外婆顶嘴，被母亲训了一顿，就赌气自杀了。面对这从天而降的霹雳，我们家如同刚刚还在平静海面上航向彼岸的小船一样，瞬息间遇到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被打得七零八落。
我的父亲是一个传统、过日子的好男人，他勤恳、能吃苦，但他的心太小，面对突如其来的人生打击，他非常惊慌失措，他完全接受不了这种生命无常，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失去孩子的疼痛？当他痛苦不堪时，他就用永无止境的负面情绪来宣泄，而宣泄对象自然就是母亲和外婆。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的脸哪怕是平和的，他把弟弟的离世责任全部归咎到母亲和外婆身上。每天都长吁短叹、唉声叹气，他甚至表示他一见到外婆，他就心里难受，他要求母亲和外婆少来往。我的表姐心疼母亲，为母亲说了几句话，也被父亲列为家里拒绝来往的人员名单之内。一开始，表姐还来看母亲，但如果遇到父亲，父亲马上就甩脸摔门而出，日子一长，母亲这边的亲戚都有自知之明，为了母亲的日子能过下去，就减少了和母亲来往的次数。有时候，母亲想外婆，就偷偷跑回外婆家去看外婆。她也曾经和父亲争过，我记得她常对父亲说，“我是人，我也有父母，我是父母生的，我不是孙悟空，我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但争执根本不管用，换来的是她和父亲关系的进一步僵化。
试想一下，一个视孩子和家为自己生命的女人，在遭遇爱子离世后，这本来就是一把尖刀插到了心上，母亲除了要承受失去孩子的伤痛外，还要面对来自父亲对她和外婆的指责，以及她夹在自己母亲和丈夫之间的那种纠结，那无疑又是一把刀在她心上划。
那时候，母亲每天面对的都是来自父亲日复一日的不停地唠叨、诉说、发脾气、负面情绪的宣泄，而我每天面对的都是父亲那张阴沉的脸。尽管我已经18岁，可我之前的世界里只有学习，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人生变故，我从一只骄傲的公鸡变成了一只瘟鸡，我觉得那死亡就是一个黑洞，它时时跟在我后面，随时都会想要一口吃掉我。而我每天的上学，除了躲避那种压抑的家庭氛围，就是做给父母看的每日表面学习的打卡。那时，学习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主业，我的人生面临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和躲避，每天，我都像一个幽魂一样在学校和家里两头游荡。记得有一次，我物理考试120分的满分我只考了20多分，我很惭愧，觉得对不起母亲，无法面对母亲，就在我蹲在家附近的一个角落哭泣时，母亲却因为我迟迟未归而担心我的安全，一路想要寻到学校找我时，无意间发现了我，母亲问我，“这么晚了，你咋待在这里，不回家呢？”我哭着对母亲说，“妈，我考试成绩出来了，物理考得太差了，我没脸见你，我觉得对不起你。”母亲听完，抱着我，我们娘俩哭了好久，母亲对我说，“没事儿，只要人好好的，努力去学就成了，能考个啥是个啥。”原本以为母亲会生气、指责，但母亲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和充分的理解，那时候，母亲在我心里就像是一座山一样高大，她的坚毅一直影响着我，她用自己柔弱的肩膀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给了我阳光和温暖。
我的母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她和父亲不同，父亲遇事时就是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家人，不停地宣泄，这样才能舒缓他的焦虑。可母亲遇到事情时，通常会选择闷在心里，一个人扛着。即使那段灰色的日子再难过，母亲从来没有给我诉说过她夹在丈夫和母亲之间的那种疼痛，也没有给我诉说她的痛苦和煎熬。她把所有的母爱、希望和温暖都给了我。只是在没人的时候，她一个人偷偷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默默地承受着来自父亲的那种歇斯底里的情感冷暴力。母亲也曾想过，选择离婚，带着我过，但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母亲还是打碎牙和血往肚里吞，为了维持家的稳固，母亲和父亲又抱养了一个男孩，也就是我现在的弟弟，那种家庭的剧痛也因为这个男孩的到来和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了，父母的关系又恢复了正常。
但母亲因为那几年遭遇的精神痛苦和挤压，总是将各种各样滋长的负面情绪不断地埋进心里，却没有方法和渠道去进行负面情绪的疏解，久久堆积，患上了心脏病，四年前因为心衰去世了。她病痛的那段日子，父亲非常舍不得她，也一直陪伴着她，这正应了那“少来夫妻老来伴”的老话，她走的时候尽管遭受了身体的疼痛，但她的心是完整的，因为她知道父亲和我，还有她的朋友、亲人都深深地爱着她，就像表哥说的，“我姨尽管活得时间不长，但她的善良、包容和忍让，却一直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永远爱她，她活在我们心里！从这个角度来看，她活得值！”
母亲去世三年后，父亲又找了一位阿姨，他需要有人帮他照顾弟弟、洗衣服、做饭、持家，陪他说话。我从刚开始抵触到后来接受，除了明白人生无常外，我也看淡了爱情的短暂性，也明白了一些东西。对我来说，现在我也只剩下父亲这个亲人了，我不能拿我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父亲，况且我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我也没有能力去照顾他，他想要个家，想要个知冷知热、陪伴他的人，为什么我不能给他晚年一个他想要的生活呢？只要他开心，他选择了，那就尊重他的选择。
只是，有时想起母亲，心里还是很难受，我在心里默默地问母亲，“你当时那么痛苦，为什么你不选择离开这场婚姻？那样你是不是会好过一些？或者你继续维持这场婚姻，但你为什么不选择一种疏通自己情绪的方式？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打开，让自己看到除了家、除了丈夫、除了孩子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你可以选择走出去，那样你的心就会大起来，你不会将所有的情绪堆积，那你就不会得心脏病，你是不是会活得更久一些？你会陪伴爱你的人更久一些？”
但这些都只是“如果”，也随着母亲的离世而变得没有意义了。
三、两个兰兰，两种选择，两种命运
《大漠祭》里的兰兰选择了信仰，实现了生命救赎，这对她，无疑是一种崭新的生命开始。
我的母亲，选择了家庭、选择了孩子，但也因为早年的情绪堵塞而早早离世。我常想，如果当初母亲选择了离婚，或是有机会接触信仰，那又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
人的命运不同，选择就会不同；而选择不同，人的命运也会不同。所以，人生，真的会有无数种选择，每个人的每种选择都有它的理由。兰兰有兰兰的，母亲有母亲的，她们都有相似的遭遇，她们都曾遭遇家庭暴力，只不过兰兰是从始至终的身体、心灵暴力，而母亲是遭遇生活磨难之后的情感冷暴力，无论是什么暴力，但都伤害到了她们。在此过程中，她们也都迸射出女性坚韧而顽强的生命力量。
以前，我会站在自己的角度，认为父亲太懦弱，没有男子气概，不大气，把所有的错都归咎到母亲身上，一再地给她伤口撒盐。我也觉得，母亲可以选择离婚，或者选择信仰，或者选择一种能疏通自己情绪的方式，不要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堆积到自己心里，默默承受，对自己一再造成伤害。我觉得母亲应该像兰兰那样实现精神救赎，拥有一颗自由、独立、自主的心。
但现在，很难说谁的选择对，谁的选择错。只能说，每个女人性格、秉性、看待问题的方式、遇到生命磨难的境遇程度都不同，所以，她们的选择也会不同。只要她们自己无悔自己的选择，接受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就够了。我们其他任何一个人，即便我是母亲的女儿，我也不该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给她做出选择，我能做的也只是做好我自己，做好我的选择，并为我的选择承担后果和责任。谁又能说，我的母亲走的时候，不安详呢？她选择了家庭和儿女，在她离开的时候，她的丈夫、孩子、亲人都陪着她，她知道我们都爱她，她也一直活在我们心里。至少她活在自己女儿的心里。她曾经对女儿的谆谆教导，告诉女儿要宽厚待人，要包容和忍耐，这些人性的光芒一直都在女儿的心里闪耀着。这难道不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好的财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