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收到出版社编辑推荐的这本《赤朽叶家的传说》,花了4小时一口气读完写了一篇4000多字的评论。以为自己读完了、读懂了、可以放下了。
但有意思的是,那天读完和写完后,这本书里的一些东西——不是具体情节——仍然悠悠地盘踞在我心头,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很像那种日本传统妖怪里的猫叉、姑获鸟、雨女,来去无踪,却挥之不去。
于是我决定再读一遍。
然后再试着把这个故事按照我的理解讲出来。即使你没有看过这本书,但如果你对日本文化、女性意识,或推理奇幻感兴趣,应该能从中收获一些思考或消遣。
P.S.这篇文章算是导读吧,可能有点长,需要你给一点点时间和耐心来读,希望不会剧透太多以至于破坏影响你阅读这本书。
首先,最初在豆瓣标注“想看”这本书,完全是被那句“这就是日本的《百年孤独》”所吸引。但一口气读完后,我发现这说法是名不副实的。
先来看看布恩迪亚家族的名字——
老祖宗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
大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二儿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女儿阿玛兰妲;
大孙子阿尔卡蒂奥、二孙子奥雷里亚诺·何塞、某孙子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
曾孙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曾孙奥雷里亚诺第二、曾孙女蕾梅黛丝;
曾曾孙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大曾曾孙女雷纳塔·蕾梅黛丝、二曾曾孙女阿玛兰妲·乌尔苏拉;
曾曾曾外孙:奥雷里亚诺·巴比洛尼亚……(此处我脑子已乱码
再看看我们赤朽叶家老夫人阿辰给儿孙们取的几个名字——泪、毛球、包、孤独、自由。
这两本书给人的阅读友好程度能一样吗!!!
如果没有厚达300多页的叙述,那几个简单但富有内涵和想象力的名字,也可以独立地作为目录、诗歌、符号或寓言而存在,你能透过它们隐约想象到这个百年家族史的一些故事脉络。
因为阿辰相信,不是名字改变命运,而是命运招来名字。
而少爷的名字——曜司,必然同样出自母亲阿辰之手,也昭示了这位赤朽叶家掌门人的命运。
这个喜爱读西洋文学的“高等游民”少爷,在石油危机后、泡沫经济前的日本回光返照式的最繁荣时代,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家族企业,先是提议建造混凝土住宅,再主导机器代替工人的工业化革命,完成了他此生“主持”(司)“光和名声(曜)”的家族使命。
名字在这本书里,真的非常重要。
如果说这是一本推理小说,那么所有的答案都预先藏在了最显眼的家族姓氏里——“赤朽叶”。
这个古老的仿佛从神话时代里延续过来的制铁家族,后来在1990年代经企业改革后变成“Red Dead Leaf 株式会社”。听起来很奇怪吧,有谁会愿意自己的公司名字里有个“死”字?
我联想到了日本文化里的“红叶狩”(もみじがり,Momijigari),即秋天在野山上观赏红叶。它跟日本人在春天赏樱的“花见”(はなみ,Hanami),是同一种性质的传统习俗,是上至宫廷下至庶民都看重的活动。
同时,“红叶狩”也是能剧里的一个重要题材,相关的传说传说在人们的想象中被发挥到了极致。例如人们认为,“观赏红叶时往往都只能眺望,无法静静地凝视红叶,而传说红叶的颜色,是枫鬼的血染红的”。
而那个来自日本信州户隐山的“枫鬼”吴叶(くれは),是美艳绝伦而骁勇好战的妖女,后来投生为“日本战国三杰”之一的织田信长。
在赤朽叶家族的传说这里,那个满山浸染的红色,不是枫叶,而是炼铁的高温。
从弥生时代朝鲜半岛渡海而来的风箱炼铁技术,到昭和时代的德国进口高炉,再到平成时代的自动化技术,那个朱红老宅在半个多世纪里一如炼铁的火焰,烧得通红。
在燃烧锻造的过程里,还隐藏着好多好多鬼神传说——山野神隐中的八岐大蛇、千里眼、野貉父子、财神惠比寿等,它们作为远景,若隐若现地存在着,就像富士山那样。
而近景,是我们多少听说过的近代到现代的“社会热词”,如泡沫经济下的暴走女郎、尼特族、热血漫画和超自然热潮等。
这些来自不同时间的层层叠叠的沉积岩层,让你产生了魔幻感,顿觉眼花缭乱,仔细斟酌却会从中看到寂寥,那是典型的日本的“死亡美学”。
好一个赤朽叶家族,Red Dead Leaf,你就这样看着红叶在褪去、温度在冷却。从兴旺人丁到无人问津,本家老老小小的接连辞世,园丁和佣人也不断衰老,但不再需要添新的了。
赤朽叶家的传说,从日本的“中国地方”开始说起,那地方因为有大山,又被称为“山阴山阳地方”,由鸟取县、冈山县、广岛县和山口县构成。
在日本历史上,那一带地方是“中国山脉是非人的地界。走到更深处,就会到真正的深山里,那里还有古代伯耆的森林,是航拍也拍不到的地方,是我们人类到不了的地方”。那里充满了奇迹与神话的气息,古有《出云国风土记》,今有“妖怪大师”水木茂的《日本妖怪大全》。
所以,赤朽叶家的传说里也必然会有一个鬼怪主角:八岐大蛇。
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制霸妖怪,一说认为代表着“带来河川泛滥的大蛇”。其原型是岛根县北部的“斐伊川”,这个河川蜿蜒如蛇,沙洲形貌如蛇鳞。这一带常常遭遇洪灾,当地人便把击退大蛇象征着治水成功。
而我在查阅作者记录赤朽叶家传说的时间点事件时,发现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留下来的图像史料确实大多都是消防局存留的洪灾照片。
但在这本书里,作者采用了八岐大蛇的另一种象征意义:反映古代八云国(今岛根县安来市)的“制铁文化”。
蛇头,隐喻着铁矿山的源头,大蛇腹部流血的模样就是铁砂(原料)混在河水中混浊的样子,而它尾部为铁剑(成品)的坚硬。
为了能“平息赤朽叶制铁厂在近代化进程中对古老怨灵的冒犯和自己对怨灵的畏惧之情”,赤朽叶家第一代女性阿辰,才在多年前就笃定地挑选了万叶回家做媳妇——一个“山里人”的野孩子。
阿辰,这个被形容为寿比惠的有福气又有威严的女人,她不太算是一个典型的传统日本女性。首先,跟一般日本人的父系氏族的家庭/家族很不同,她在家里地位最高,不仅全家族人与仆人,丈夫康幸与儿子曜司都很听她的话。
以及,她在她的年代——20世纪上半页的昭和,也只生了一个儿子,而没有像万叶的养母对她说的那样:“小叶,你要多生孩子,好好对选你过门的少爷。身为女人,你要记住,生孩子、养孩子就是报答赤朽叶家的方法了。”
但是,她又对《日本书纪》《出云国风土记》的神话传说深信不疑,怀有深深的敬畏感,并认为自己就生活在这些神话鬼神(八岐大蛇)中。
于是,赤朽叶家第二代女性万叶,作为一个祭品登场了——万一要是八岐大蛇哪天发怒、怪罪下来,这个山里野孩子是要去替赤朽叶制铁工厂去挡灾消难的。
不过,这个在书中被形容为非常黝黑、粗壮、结实且单纯的女孩,并没有像那些山下的“宫廷脸”女性一样温顺听话。她在少女时代就受到“坏孩子”凸眼金阿绿的独立女性启蒙:“要是我们也拼命工作,国家富强起来,说不定儿孙辈的时代会变得更好。”
书中这样描写她听到这句话的反应:大受震撼、一种天翻地覆的奇异感觉。所以她也不认同养母说的多生孩子报答赤朽叶家的做法,“一个是村里的女人,一个是山里的女人,二人的灵魂从一开始就隔着巨大的鸿沟”。
而她为何会一辈子钟情于独眼男子丰寿,应该也因为他是她那个年代里少有的能平等或仰视女性的同龄男子,他因为母亲被美国大兵强奸自杀而对女性有一种特殊的同情与同理心,并且又因为是“山里人”来帮忙安置母亲遗体的,他对万叶也有了天然的亲近感。
但丰寿的能量又是很微弱的,他就像他的不断从精神和肉体上消亡的老工匠父亲——丰寿形容之为“废物”,他嫌弃老父亲跟不上德国产的大高炉的时代的变化:
“他们的手艺好像确实不错,可是太过骄傲,不知道自己只是给别人干活的。……我们才是最懂行的人。我们和德国机器融为一体,提升技术,就像我们也要和机器一起升天一样。”
然而,这个多次自称“炼铁的男人”,到最后自己跟废物父亲没什么两样。在他步入中晚年被全自动化生产的机器所淘汰时,为了抵抗时代变化,孤身从高炉跳下去,化作一堆白骨多年无人知。
必然只有曜司能征服万叶。但确切地说,征服她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家族本身的力量”。
这跟后来她女儿毛球——赤朽叶家第三代女性——征服上门女婿美夫的情况,几乎如出一辙:
“在这里,不存在浅薄意义上的男人或是女人。掌控一切的是血脉关系。而在这新婚之夜的床上,也不存在女人。……不久之后,一股暖意包裹住美夫,但那不是女性的身体,而是附身于大宅第之上的血脉的意识。”
这种不分男或女、个人或家族的强大的阳刚之气,象征着当时日本社会整个大时代的气质特征。
书中出现的几个男性,如阿绿的当兵回来的俊美哥哥、同性恋长子泪、御宅族幺子孤独、尼特族“食客”苏峰、上门女婿美夫、“我”的男友阿裕,与其说是受赤朽叶家女性的衬托显得阴柔懦弱,也不如说是当时的审美与价值观所影响。
战后似乎是一个满是汗水与油污的时代,而这些汗水与油污,就来自舍生忘死、力攀高峰的强壮男人与强壮女人。
1960年代,日本首相池田勇人斗志昂扬地提出了“国民收入倍增计划”,说要用十年时间做到国民收入翻倍,一扫战败后的贫瘠之气。于是,一时间,产业结构高度化、农业现代化、国民能力提升等口号随处可见。年轻人都梦想着青云直上,他们搭上钢铁业、汽车工业和建筑业的“风口”快车,争先恐后,不断力攀高峰。
这项收入倍增计划很快就显露出它的成功。1963年,日本经济迎来了被称为岩户景气、伊奘诺景气的高潮,经济增长率上升,国民都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从木制平房搬进了混凝土豪华住宅楼。
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和1970年的大阪国际博览会,热浪更是从遥远的山下城市如同狂风席卷到了古老的伯耆大山上,朱红色大宅和山腰村民们都为之热血沸腾。
时移世易,一百个夜晚迎来黎明,一千个白昼没入黑夜。
以炼钢世界为中心的时代,会到来也会过去,强壮男人与强壮女人们,要么跟着时代退场而死去,要么互相厮杀灵魂,要么长大成人“摇身变成市井人家的贤妻良母”、要么被困在时代的黑暗浪潮之中。
同时,需要长期学习的传统工匠行业每况愈下,颓势惊人,与“最后的神话时代”一同步入暮景。赤朽叶家那栋被巨人之指深深按入山中的倾斜大宅,在受到各种方式的摇撼后,也迎来了老一代的去世、新一代的出生。
万叶的大女儿毛球——赤朽叶家第四代女性,也如同这个时代特征,比很多男性还要阳刚、粗神经、强抵御力。她是诉说者“我”的母亲,可能全书篇幅占了最多的角色吧。(可能实际上跟万叶差不多,但毛球的个人色彩明显是非常浓重的,让你无法不印象深刻
作为女性,像万叶的养母那样生育孩子、像阿辰那样畏惧鬼神、像万叶那样钟情于独眼丰寿,这些特征在毛球身上好像不多见。她是不良少女暴走族“制铁天使”的大姐大、知名漫画家、一辈子“看不见”专门抢她男友的妹妹百夜、也完全不担心男友劈腿。
但是,在毛球的女儿、“我”、自由的眼中,她这位母亲“像许多和她同时代的女人一样,无法轻易爱上亲生孩子”,“被放逐出孩童的虚构世界,却又未能长大成人,徘徊中有的魂魄重重覆盖了当时的整个大宅邸”。
关于毛球这个角色,我又想从她的名字讲起。
为何叫“毛球”,一个是相对于万叶和赤朽叶家的男人生下的其他几个长相端正、斯斯文文的孩子,这个大女儿明显遗传了万叶的“山里人”野孩子基因,“算是某种混血儿”;二是她出生时毛发相当茂密、黑乎乎的、一脸凶悍,还蜷缩成球形,不住弹跳。
所以,这是一个“野孩子”,她和母亲万叶有相同的祖先——隐居在山中的迁徙者,“边境人”,他们拥有“乌亮的随风飘舞的长发,皮肤黑如皮革,骨骼健壮”,他们随季节流转在山中,这里住住,那里过过,自由自在;他们既无地租,也无兵役,更不存在“国家”——他们是民俗学家们才会感兴趣的对象。
“边境人”与村里人之间的往来联系,是通过死亡串起来的。在这几百年间,每当村里有人有年轻人意外身故(就是自杀),村民就会点燃一捆会冒紫烟的常燃草。
这么一来,“边境人”就会趁夜而至,砍树做箱子,在天亮时咔吧作响地叠起年轻死者的股骨和胫骨,与发硬的身体一同塞入这个正方形的木箱子里。然后,他们一边吟诵某种咒语,一边把箱子带到山中,丢到溪谷里。
而万叶被遗弃在某个村民家门口井边的那天早晨,想必也是有年轻人过世。“边境人”带走了一具尸体,却留下了一个婴孩,“活像只倚井而立的人偶”。
万叶具有“千里眼”的奇异能力,她能看得见一个人的未来——也就是死亡结局。
她第一个孩子分娩的五个小时里,她眼睁睁地看完了这个孩子的一生。她看到他长得眉清目秀,很乖很听话,读书很用功,是一个优秀的赤朽叶家继承人;她看到他是个天生的同性恋,他有暗恋的男同学,但他从来都不敢跟任何人说;她看到他在二十岁出头那年去爬山,失足坠崖死亡,第二天早上,尸体顺着溪流漂回到她面前……
这个还未出生就被预见了死亡的孩子,叫做泪。当然也是阿辰取的名字,她说,因为万叶在生这个孩子的时候,哭得太厉害了。
所以,作为老二,毛球出生和成长的整个过程里,都被笼罩在母亲对大哥的一种很幽深和沉重的死亡关注中。尽管万叶从来没有对任何说起她生泪那天看到的景象。但她看泪的眼神是不一样的,那可能不叫“看”,而是“凝视”,仿佛要用尽所有的不舍去留住他,多一天、多一刻。
万叶被困在了未来的幻象中——“面对正在离自己而去的心爱事物,人难免心生畏惧。”
除了泪的死亡阴影,毛球还经历了家族主人康幸的去世,以及那个诡异的在老宅走廊里裸舞的小三女佣真砂的落魄死亡。书中描述这个“长着钢筋铁骨的凶猛女性,却始终抵不过一样东西,那就是死人”。
她那代人——1966年左右出生的丙午高中女生们,许多都变成了不良少女,以“女暴走族”大闹全国,大喊着挥舞铁管的英姿和扬着旗帜驰骋于田间小道上。毛球就是著名的“制铁天使”少女的大姐大,她们的铁骑驰骋在中国山脉,充满了战斗的火力和飙车的炽热激情,像火焰。
毛球在少女时代的最好女友蝶子,则一边向她挥别,努力学习进入了名牌高中,却一边主谋了轰动全国的山地区某名牌高中的女生集体卖淫事件,她被送进少年教养院,最后在某个清晨死去。死因不明,“一说是房间较冷,感冒久拖不愈,就此病故;一说是她用长袜上吊自尽而亡”。
蝶子被送入少年教养院的那个傍晚,这群开着摩托车的女暴走族寂然无声地将积穗蝶子所乘坐的车围作一团,犹如送葬一般。……女暴走族们不催响引擎,也不开灯,一言不发地开过县境,将少女A送达广岛。见到少女们那百鬼夜行般的身影,大人们莫名心生畏惧。(p181)
……得知蝶子去世后,“制铁天使”的少女们越过中国山脉,围住广岛的少年教养院,催响引擎,打开车灯,发出不成调的叫声,送走了大概在黎明时飞走的蝶子的灵魂。
她们又和朝阳一起,“啪啦哩啦”地飞驰过国道,越过山脉,回到鸟取。耀眼的光芒毫不留情地照在她们苍白的脸上。每张脸上都没有表情,仿佛一支被亡者附体的送葬队伍。(p186)
不知为何,看到前后相隔几页的这两段,我被深深打动了。青春、集体、死亡,这里面包含了多少人性深处的思索与呈现。她们无意识地做出了那些举动,如此动人,是把最美好的事物在你面前打得稀巴烂的悲剧之美。
死亡焦虑成了毛球这个角色的宿命基因。她以逃避的方式来跟死亡焦虑做斗争,用精神麻木的方式来回避失去生命,并燃烧了自己短暂又璀璨的生命。
例如为了逃避面对小三女佣真砂的死亡,她选择一辈子都对真砂的女儿百夜“视而不见”(她说她从来都看不见这个人);
为了逃避面对蝶子的死亡,她花了10多年的时间全副身心投入到“制铁天使”的漫画创作中,直到有一天画完了蝶子的死亡,她放下笔、躺下,也断了气——这个工作狂发狂般地与时间争战,正预示着强烈的死亡恐惧。
而赤朽叶万叶的其他几个小孩——包和孤独,也和他们的名字一样,有着完全不同的个性与命运。
孤独,人如其名,在遭受了校园暴力与阴暗的霸凌时代后,逐渐成为后来的尼特族(NEET,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即“啃老族”、“归巢族”或“双失青年”)。
孤独从小到达的常年自我隔离,给他带来了一种存在性的孤独。
一方面,他抵御了外界(老师、同学)对他的霸凌和时代的混乱与黑暗(他经常缩在自己放进的角落里害怕着核武器)。另一方面,他这样的一个孤独者,即便是和别人有着最圆满的沟通,这个个体和任何其他生命之间仍将存在着的无法跨越的鸿沟。
乖学生失控的事件频发,他们似乎已承受不住学历社会的重压。有从前文静的孩子挥着球棒,像野兽一般袭击父母,也有人毫无预兆地从高楼上跳下。一股无处宣泄的古怪压力在孩子们的社会里蔓延开来。
随着这股压力的蔓延,学校也开始面貌大变。招摇的校园暴力时代缓缓画上句号,取而代之的是阴暗的霸凌时代。反抗成年人的孩子日益减少,他们转而抓准更为弱小的个体发动攻击。孩子们互相厮杀灵魂的黑暗游戏开始了。
所有这些都让孤独这个小孩感到恐怖,并不仅仅因为它们是邪恶的。
而是它们让他意识到,那些我们一直以为理所应当的,其实只是虚无,所有的事情都可能变化,所有被我们珍视的、被看作是固定不变的东西,都可能消逝,没有坚实的地面,我们无论在哪里都无法真正“立足于世”。
包,万叶的第二个女儿,出生于1969年。据说她在母亲肚子里时看起来是方形的,但生出来却是“最正常的女婴”——最正常,这就是包的个性和命运了。
包是这本书里人格最完整的角色。她包罗万有、顺应时代。从小热爱唱歌和打扮,想当女团,无论是古怪的“小三后代”百夜还是“制铁天使”毛球,抑或家中所有不可思议的人事,在她眼中都只是客观的发生,都不会影响她的女团理想。
包还是赤朽叶家族里唯一一个离家去了大城市闯荡的人,在意识到“外面的世界”不好混的时候,她就理所当然地回家、结婚、生娃,一切都没有任何挣扎和纠结。
而她的三个孩子,被“我”暗地里称为钱包、电话、手账、口红——因为他们都是来自“包”里的东西。
而在出生于1989年的“我”,赤朽叶家第四代女性,是典型的处于消费主义时代漩涡中心的年轻人,声称自己“缺乏热情”。
或许从赤朽叶中自古流传的炼铁之火熄灭的那一天开始,这种热情便随着时光的流逝不住冷却,不留余温了。
熄灭的高炉之火,那熊熊的烈火,美好的未来,逝去的岁月。
这个年轻女孩,名叫“自由”,她反复质问:
“我们只能活在所在的时代中吗?”
“女人所谓的自由究竟是什么呢?”
“现代背景下所谓的强大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啊,我只想一直当一个消费者,迷迷糊糊、不思进取。我当不了什么生产者,也不想当。我不想对社会负什么责任,……
……我们胸无大志,也没有什么想要一掷千金的欲望,对赚够钱再大肆挥霍一番之类的事情也没有兴趣。我们既不愿意为了在社会上呼风唤雨而不惜丧失自我,也不喜欢对无法苟同之事硬逼着自己屈服或是点头。这种长大成人的过程是何等令人窒息。
我没有从父母身上继承到在社会上活下去的能力和决心虽说世上处处都有令人不快的事,但我没有应对这种伤害的心理准备和自信,于是再次当了逃兵。”
面对整个家族的光辉历史,面对艳光照人的母亲与强健有力的外婆,“我”越来越被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所淹没。她坚信自己“不知足”,她仿佛听见了“就这样吧”的时代的声音。
其实,我不安得想要放声大叫,但该叫些什么好呢?
但她听见了父亲的话:“什么事都是这样的,开始啊,维持啊,都是的,所以很费事的。”
最后,让我们回到那个身为家境贫寒、又是捡来的养女、也不识字的“野孩子”万叶,她守护了半个多世纪的赤朽叶本家,看着一群古怪的人无意间来来去去,飘飘摇摇、生生死死。
早在少女时代,当她第一次认识地球仪、知道世界是圆的,哭得泪水“咸得不亚于海边女人”时,她就意识到了这样的轮回。
当时的她,天真地以为世界是阶梯形的。
阶梯有高有低,低处的人都想攀至高处。这条阶梯简直就是战后这个国家的化身。更努力,就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就可以迎来更光明的未来。
来吧,在阶梯上努力攀高吧。
然而,万叶害怕地想到,世界其实并不是阶梯形的,更不可能永远向上。即使众人不住奔跑,就如她从前曾经梦到过的那样,即使工人、西装革履的工薪族和战后的男人怀着对光明前途的信心,全力攀登阶梯,最终也只会转过一圈,回到原点吧。
最后,大家都会回到那个古怪箱子的所在之处,我们日本人事实上到不了任何地方吧。
这个被山里人遗弃的野孩子,依旧期望能重回到深山里——那里有古代伯耆的森林,“是航拍也拍不到的地方,是我们人类到不了的地方”。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