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一过了六十岁,生活安静了,似乎就更有时间来思考了。当然,这时候更多的是回忆往事,或者总结自己。
譬如我,就常常坐在窗扇前,目光在城市中漫无目的地逡巡,间或会搁置在街道上的某一点而凝滞不动,继而生发出绵长的思绪。诸如一个行人,会让我记起一个故事;一棵柳树,会让我想起一个夏季;一阵风吹,一片雪飘,一段雨落,会让我忆起一段爱,一截愁,一个笑靥……
那思绪不是沿着时间的线索向前延展,而是逆时针地旋转,用倒序的方式回溯过往岁月,把自己拉回到某个记忆的河岸。然后,跳进时间的水流中深潜到河底,掬起一抔抔淤泥,挖出沉淀的往事,无论那褐色河泥包裹的是痛苦或者愉悦,都能陡然带来一阵心灵的抽搐,思想的痉挛。我便站在这痛苦或者愉悦的情感波动之外,以一位局外者的角度冷静地审视这个故事,用老年欣赏少年,端详青年,审判中年。兴奋之时,会欣然离座击掌叫好;震怒之余,也会挥掌,仿佛给从前的自己一记耳光。当然,更多的情形是闭合眼眸,缄默不语,在心底默默咀嚼人生的滋味。
在这时,只要是这时,就会不由自主地从烟盒里捻出一支香烟,叼在唇间,至于是否点燃,就无关紧要了。待到回忆渐进尾声,思绪的波澜缓缓平复,那香烟总是要点燃的。烟雾升腾而起,标注着思想已然走出记忆的漩涡,回到水波不兴的宁静现实。也有时,会在回忆之中的某个节点点燃香烟,让烟雾猛烈地冲进大脑,如旋风般掠过记忆,唤醒那些朦胧的细节,让往事更加清晰而真实地呈现出来。于是当我沉浸于某个历史细节慢慢浮出水面的欣喜之中时,就会有一种锐利疼痛骤然而至,让我跳起来。燃烧的烟蒂不仅点燃了记忆,似乎也喜欢点燃我的手指。
尽管如此,我依旧沉浸于回忆,沉湎于点燃香烟,沉醉于一次次跳起来甩着手指。
二
我曾有过许多的爱好。
从少儿开始算起,诸如绘画,八岁就学过素描,也停止在素描;诸如运动,十几岁爱好单杠双杠,能做难度较高的近乎专业体操运动员的动作;诸如读书,从小就结下文字之缘,无书不读,曾一度养成边吃饭边读书的习惯,经常被母亲夺走饭碗,至今仍留有痕迹,就是吃饭时一定要看电视;诸如写作,曾左臂抱着一岁多的女儿右手疾书,在夜半啼哭声中抒写情怀;诸如核雕,近几年来如醉如痴,常常眼睛贴在放大镜上,在橄榄核方寸之间徜徉乾坤世界,纵览人文历史……
也有些算不得爱好的习惯,只能算是嗜好,同样如影相随,伴我一生。譬如吸烟。
我吸烟的时间较早,可以追溯到十六七岁。中学毕业后,随着上山下乡的浩荡大军,来到离城市约五十里的一个乡村,成为一名下乡知识青年。两年后,又随着浩荡的高考大军返回城市,成为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在乡村青年点的红砖瓦房里,在劳作休憩的田垄地头,在荷锄行走的乡间小道,在村民家的炕头上,我学会了吸烟。
吸烟,标志我已经是一个男人。那缕缕从唇边冲出的烟雾,在向世界宣布:这里,是一个男人。
那时,吸烟的感觉格外美好。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劫难”的硝烟尚未散尽,文化也在窒息中尚未苏醒。男人气质处于一种“原始尚武”的可笑时期,粗野、斗殴成为时尚,而吸烟则被视为最能体现男性气质的标签。嘴唇叼一支香烟,既表现成熟,也意味邪蛮。而且,那嘴里的烟卷儿不要太端正,须叼在一侧唇角,可以随着上下唇来调整角度,倘若那烟卷儿向上高高仰起,那就可以彰显出傲慢无敌,藐视天下的气度来,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我究竟是怎么开始吸上烟的,已经忘记了。一生的烟雾弥散在岁月中,熏黄了人生,也让记忆端点蒙上了一层焦油,变得模糊不清。这恰如你问一个带着花镜的学者是如何认识文字的,问一位耄耋老婆婆如何开始钟情于打扮自己的一样,大凡都不会得到一个精准的答案。但我吸烟,肯定不单是为了追求邪蛮,更多的是为了表述成熟。熊熊燃烧的青春,从骨骼里迸溅出火星和噼啪的声响。追求成熟,是一个十六七岁男孩骨子里无法遏止的欲望。
我忘却了第一支香烟,和它烟雾弥散的形状,以及它冲入胸腔之中的感受。或许,我会呛得咳嗽不已,或许,会伴随着眼泪流淌。不过,肯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浓辣苦涩之中的充满感、成熟感、自豪感。
三
记得,我第一次在父母面前点燃香烟的时候,是从青年点回到家里过春节。母亲惊愕地看着我把一团浓重的烟雾吞下去,一时目瞪口呆。父亲瞥了一眼之后没说话,扭过脸去,脸上却漾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其实,我渴望吸烟,也在于对父亲的崇拜。
父亲相貌英俊,五官端正,有着浓重的眉毛和鬓角,眼眸深邃,鼻子笔挺,口唇方正刚毅。他是个坚强而沉默的男人,很少说话,更很少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父亲一生命运乖蹇,经历了几次巨大的人生波折和磨难。他有文化,写一手飘逸的草书,也是一个手艺高超的木匠。
小时候,我喜欢坐在父亲身边,看他干木匠活儿。无论划线、锯木、刨木,还是凿卯、做榫、组构,父亲都要叼着一支香烟。准确说,不是双唇叼着烟卷,而是那烟卷的边缘悬在嘴唇边,只有一点点儿粘在濡湿的下唇上。所以,有时父亲的上唇会张开,但烟卷却从不掉落。烟卷就那么悬在唇角,他却很少去吸,烟燃尽时,他也没吸上几口。我注视着徐徐燃烧袅袅升腾的烟雾,常常疑惑,他为什么不去吸呢?
我尤其喜欢父亲瞄看检查木方是否笔直的样子。他微微侧头,让身后的光线更加充足地照在木方上,眯起眼睛,目光沿着木方向下延伸。这时,他的长发会垂落下来,总有几缕从前额滑落,与唇角升起的烟雾汇合,遮掩了半张脸颊,只露出浓密的眉梢、刚毅的颧骨和笔挺的鼻翼。我常常会专注地盯着父亲看,目不转睛。父亲发现了,就会羞赧地咧嘴一笑,停下活计,伸手拍一下我的脑袋,那意思仿佛说,小屁孩儿,看得爸爸不好意思了。然后猛吸一口烟继续干活。
父亲干活的那个姿态和气质从孩童起,就铭刻在我的脑海里,经过岁月雕琢,已然成为一尊石刻雕像。只要一想起父亲,最先跳入脑海的,总是这个形象。后来,我也喜欢在工作时点燃一支香烟,喜欢留长发,喜欢让几绺头发自然垂落,掩住半个脸颊。我已经理解了父亲,那烟并不是用来吸的,而是一种工作的背景或者氛围。点燃香烟,就意味着进入了工作状态,只要唇边烟雾缭绕,这就足够了。
晚年,父亲开始喜欢卷旱烟吸。于是,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卷一支递给父亲,再卷一支给自己。我们父子俩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对着吸烟,吸着吸着,有时就会一起咧嘴笑了。
现在,在家里我也吸卷烟。这和遗传无关,应该是一种赓续吧。不同的是,我很少卷烟,而是购置了一个麻栎木烟锅,还特意镶嵌了两颗晶莹的蜜蜡。把烟丝填在烟锅里点燃就可以了。
从烟锅红色的焰火中,每每能够看到父亲的脸庞。
四
吸烟戒烟,始终是个纠结的话题。
马克•吐温曾不无自嘲地对朋友炫耀说:“戒烟是很容易的事,我已经戒过上千次了!”老舍先生更是严肃,他绷着脸说:“我曾经声明过:‘先上吊,后戒烟!’以示至死不戒烟的决心。”由是观之,这戒烟确乎是件难事。
搞文字的人,大凡都与香烟有过交集。有位中国女作家在诗中写道:我吸它是因为它细得可爱/点燃我做女人的欲望/我欣赏我吸烟的姿势/具有一种世界性美感。
也有当下人貌似深刻地说:“哥抽的不是烟,是寂寞。”
如果说,我年少的时候吸烟,是为了追求成熟,或者是为了“扮酷”,那么,后来让我坚持吸烟而且笃持至今的原因,就是文字抑或文学。
记得,大约二十年前,我有过唯一一次住院的经历。不是因为患了病,而是观察是否有病。那晚,不知为什么忽然就腹痛起来,那种断断续续的疼痛,让我直不起腰来。于是我便去了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是没有任何疾病迹象。本来以为可以回家了,干诊医生却说要住院观察半个月,他的解释是四十岁左右年纪,是疾病易发阶段,虽然仅仅是腹痛,但查不到病因,更是隐患。我只好遵医嘱,老老实实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烟也就戒了。可出院几天后,又沉浸于文字之中,手指触向键盘那一瞬间,忽然就觉得少了什么,于是,烟卷就又衔在唇角上了。从此,一直伴我到如今。
老舍先生曾痛苦而诚实地写道:“没有烟,我只会流汗,一个字也写不出!”我理解那种困窘的情形,但我从未因为没有烟而流汗。只是在思考的关键时刻少了香烟,眼前的文字就漂浮起来,像波光粼粼的水面,变得虚幻而朦胧。无法继续坐在桌前,只能失魂落魄地在屋子里团团转,不知应该做些什么。没有烟,我便没了思维,没了思想,没了逻辑和灵感,写不出一个字。这种尴尬和无奈,与老舍先生那种流汗的样子,何其契合!
其实,这种情形很少出现,每每写作前,我总是要把香烟置于桌旁,有时真的未必去吸烟,它仿佛一幕话剧不可或缺的布景,一旦缺少,剧就演不下去了。所以,香烟的真实意义在我这里不在于是否去吸,而在于是否存在。这种从物质到精神的跨越,从身体到思想的跃升,既是对香烟的依赖,也是对香烟的摈弃。依赖的是烟的作用,摈弃的是烟的实体。似乎很有点形而上的玄妙,也不乏佛家“空”的意趣。
或许,这就是我吸烟的境界,来自于唇角悬着香烟那个意象的启迪。
五
从文学和美学的角度看,烟雾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
当然,黑烟如墨,浓烟滚滚的情形,似乎并不太美妙,总是给人一种阽危、压抑的心理和视觉感受。不过,傍晚时分,在夕阳落尽的同时,田野远处农舍屋顶升起的炊烟,在薄暮中婷婷袅袅,不能不令人感到亲切和温馨。此时,那些在田里劳作的农人,便会甩甩身上的泥巴,扛起农具,沿着蜿蜒的田埂走向那一股股炊烟。这时的炊烟是一个意象,一种意念,一缕情愫,它始终萦绕在每个农人的心间,导引着回家的方向。
在我思想的时候,一支香烟在指间缭绕而起。我注视着烟雾,开始愉悦地思考。那烟雾也会从眼眸飘进我的思想,在意识的天空中留下一道美丽的身影。有时,仿佛傍晚荷锄归家的农人,我在文化历史的辉光中,走向炊烟,走进文学。文学是我心灵的家山,烟雾便是文学的路标。
倘若那时恰好有阳光落下来,烟雾便会分外瑰丽。阳光穿透一缕缕烟丝,染上一层绰约的湖蓝,让它通透而清澈,鬼魅而梦幻。像神奇的童话,像缥缈的神话,像父亲飘逸的草书,也像莫高窟那些飞天女子,长裙舒袖,摇曳多姿,顾目盼兮,柔情万端。这时,我一动不动,由它自然升腾幻化,唯恐一不小心惊动它,毁坏了自然而然形成的图案和姿态,变得七零八落,一片衰败萧杀。
烟雾散去,待最后一丝烟雾游丝般地消逝,把烟蒂轻轻地摁在烟缸里,我的思想也结束了一番飞翔,翅膀徐徐敛起。这意味着我的思考有了结果,这时,我的文字就生出了鸟一样的翅羽,抖一抖,跃入文学的天空,开始了新一轮的翱翔。
我想,即使有一天,我不能再写了也无妨。只要我能坐在窗前的阳光里、明月下,眯着眼睛一边注视外面的世界,一边思想,这就够了。
哦,对了,指间应该缭绕一支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