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作者/烨舟

他把手轻轻地伸到裤子口袋里,抓出几张饭票,饭票是暗黄色的牛皮纸做成的,长方形。新的饭票,直挺挺,表面还有点光亮,用的时间长了,被各种各样的人手拿,存放之后,就变得柔软了,还有一些毛茸茸的木质纤维,好像人老了之后,粗糙的皮肤一样。

饭票上折叠的痕迹一旦出现,便永远都无法消失,直到断裂为止,也好似受了伤的人,皮肤上总会留下无法抹去的疤痕,倘若心伤了,便会留下挥之不去的记忆,经过他手中的饭票,一旦碰到断裂,或者,骨断筋连的现象,他便立刻从自己的收纳箱里,取出常备的牛皮纸胶带,精心剪下一块大小合适的胶带,小心翼翼地将受伤的饭票粘贴在一起,他自己可以继续使用,别人也可以继续使用。

在他手中的几张饭票里,夹着一张借书卡,也是用硬质的牛皮纸印制的,拿在手里,隐隐约约中,他能够嗅到借书卡上的饭菜味。这饭菜味是从饭票上传染过来的,在高中学校的集体食堂里,他曾经好几次,从口袋里掏出借书卡递给了打饭窗口里的阿姨。

在整个高中三年里,他的口袋中只有两样东西,饭票,借书卡。在这三年里,他也只做两件事情,吃饭,读书。

高中的同学之中,办理借书卡的人不多,因为,大家手中堆积如山的教科书都看不过来,谁还会到学校的图书馆里看课外的那些闲书。即便办理过借书卡的几个同学,他们的借书卡永远都是崭新的,平整的,光亮的,借书卡的边缘,甚至可以像菜刀一样,将一块长方体的橡皮,从中间,切割成两个正方体的橡皮,切割完第一块橡皮,还可以继续切割下去。这不是他想象出来的,而是上课的时候,偶尔扭过头,不经意瞥见的,那个坐在角落的同学这样做,其他一些同学也模仿着。

在生物课上,他学到了“生物的多样性”。每当看到一些同学把借书卡当做菜刀用的时候,他便对这句话深有感触,暂且不说整个地球上所有多样的生物,仅仅是人类这一种生物里面,相互之间,就有很多不同的多样性,对待借书卡所表现出来的行为,就是明显的例子,他只知道,借书卡只用来借书,认真地阅读,也难怪,由于他的借书卡经常被使用,表面上泛起了木质纤维,还布满了皱纹般的折痕,显得老态龙钟,甭说切割橡皮,就是切割一块果冻,恐怕都会卷刃。

他将一沓饭票整理好,重新放回口袋里,将手中的借书卡展开,用拇指的指甲抠了抠一个折叠的角,将这个角展平。夕阳温暖的光,斜照在他手中的饭票上,也照在他面前的破木门上。

这个破木门里面就是他们学校的图书馆,破木门安装在一个破门框上,破门框安装在一个破砖瓦房上。破门的表面油漆褪色干裂,残留的一些油漆块,好似一个世界地图上的大陆板块,他常常站在门前,盯着这些所谓的大陆板块,入神地想象着一个新大陆,一个新世界,每个大陆板块,都生活着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类,他们相互之间,要么安居乐业,和睦相处,要么矛盾冲突,炮火连天。

破木门上面还有好多个大大小小的裂缝,是不是海沟?是不是天堑?是不是东非大裂谷?里面是否直达这个新大陆的心脏?是否埋藏着新大陆的秘密?或者,是否储藏着新大陆的各种宝贵的能源?西斜的阳光,照在破木门上,他感觉这个新大陆仿佛也进入了傍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伸出手,抓紧门栓上的破锁头,锁头表面上锈迹斑斑,生锈的铁渣子,摩擦着他的指尖,“当当当”他抓紧锁头,敲击着干裂的木门板,锁头上生锈的铁渣子被震落下来,他的手松开了锁头,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揉搓着粘在指尖的锈铁渣子,扭过头,面向大门口的看门老大爷。

这个图书馆位于学校大门口旁边的一个低矮的平房里,平房有三个房间,其余两个房间储藏学校的一些教学物资,最边上的房间里摆了几个书架,放了一些书,就成了图书馆,不过,不打听的话,没人能够找到这个图书馆,图书馆的外面,也没有挂着任何关于图书馆的标示牌。

看门老大爷拎着一大串钥匙,朝着他走来,众多钥匙,相互碰撞,哗啦哗啦作响,老大爷还时不时地故意晃动几下手中的大串钥匙,有节奏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看到老大爷这个细节,他知道,老大爷的心情和这个钥匙响声一样,也有了节奏和旋律,所以,这次,他可以在图书馆里多待一会。

当老大爷走到近前的时候,他赶紧从把手中的一个塑料袋拎了起来,递到了老大爷的面前,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根香蕉。这是他下午放学后,在学校外面的市场里,用自己的零花钱买来的,他一共买来一个苹果和一根香蕉,留下苹果自己吃,给老大爷带来了香蕉,他听说,前几天,老大爷的后槽牙掉了一个,吃硬的东西更加费劲了。

老大爷年纪大了,双腿有关节炎,还有风湿病,走起路来,很不方便,从学校的大门口,到这个图书馆的破门前,没有铺设红砖地面,而是高低不平的泥土路,说是路,其实,就是多了几个鞋印罢了。老大爷在走这条路的时候,要挑着路面走,不能够踩在有斜坡的泥土上,而要挑选低洼或者相对平整一点的泥土上。这样,他的腿才不会歪来歪去,弄得他的膝盖不舒服。

破木门打开了,他走入了这间破砖瓦房里,也就进入了图书馆。他的手里仍然拎着塑料袋,塑料袋里仍然装着那根香蕉,西斜的阳光,从门口照射进来,照在香蕉上,阳光下,香蕉皮黄澄澄的,显得很水灵。此时,老大爷已经背着双手,有节奏地晃动着手中的大串钥匙,驮着背,缓缓地走向学校大门口,西斜的阳光,照射在他弯曲的身体上,温暖的阳光,好似想把老大爷的身体掰直。

第一次,老大爷收下了他送的一个大鸭梨,那个时候,老大爷的大槽牙还没掉。老大爷双手接过他的大鸭梨,高兴的脸皮,把脸上所有的皱纹拉扯成了一朵花的形状,老大爷咧开的嘴巴,露出了那颗大槽牙,大槽牙被他看到了,从那以后,他便知道了,老大爷和自己的姥姥一样,还能够继续吃一些硬的东西。

从第二次开始,老大爷再没有接受过他送来的水果,无论是软的,还是硬的,老大爷只是高兴地笑,每次都能够露出他那颗大槽牙。虽然,老大爷没再继续接受他送的水果,但是,每次,他依然都会为老大爷带来。

他把香蕉放在一个破木头桌子上,将桌子旁边的破木头长凳重新摆放端正,转身,走向了一个破木头架子前,他一眼就看到了书架上摆放着的一本最厚的书,这个厚度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所见过的教科书,从来都没有像这本书如此之厚,他心想,这么厚的书,里面肯定会装着很多文字,也装着很多内容。

他赶紧把书从书架上拿了下来,轻轻地吹了吹书上的灰尘,伸直手掌,用掌心在书的封面上轻轻地抚摸了三下,这抚摸书皮的动作,是他的一个习惯,每一本被他拿在手里的书,他都会这样轻轻地抚摸三下。

书的名字叫平凡的世界,当他轻轻地翻开书页之后,纸面上的方块字,好似挂在鱼钩上的诱饵,一下子将他这条饥饿的鱼吸引过去,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死死地咬住钩子,就这样,他被这本书和这本书里的文字俘获了。

那个时候,他只对书中的两个人搞对象的事情痴迷和纠结,甚至,还非常气愤,孙少安和孙少平两个男人,竟然都没有能够跟初恋结婚!天啊!为什么会这样?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肯定也会跟孙少平和孙少安一样,他也绝对不可能娶到自己的那个班花,虽然,他上了高中之后,便开始暗恋起了那个班花。

每当下午放学以后,他便在最后一排,挺直身子,仰着头,瞪大双眼,看着第一排的班花,看着她将课桌上的书本,一个一个地塞进书包里,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书包的拉链头,将拉链缓缓地拉上,此时,她的小拇指总是微微地翘起,看到这个小拇指,他的头脑中总是闪现出一句诗: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其他同学的校服穿在身上,都是松松垮垮的,唯独班花的校服能够让他看到裹在身上的效果,校服的面料是用弹性的,她胸*前的凸*起,她身后的凸*起,能够让校服充满张力,那种张力,散发着原始的*诱*惑*力,偶尔,张力在重力的作用下,使得她的凸*起颤抖几下。然后,班花便习惯性地伸出左手,抓住自己的马尾辫,轻轻地捋一下,柔顺的发丝飘散开,又瞬间合拢,此时,班花已经走出了班级的门口,离开了他的视线,却走入了他每天晚上的梦里。

也正是因为 孙少平和孙少安与初恋的决绝,他便不再喜欢这本书了,他更不懂得书里的其他文字,为什么这个字是方的?为什么那个字是圆的?为什么他知道单个字的意思,而在书里面被拼接成一句话之后,到他眼里,竟然成了一个迷宫?

他把这本书重新放回到书架上,直到他高中毕业的半年前,这个图书馆被取消,图书馆的房子被拆除,那本最厚的书,从来都没有被移动过位置,始终落满厚厚的灰尘,然后,就不知去向了。

圆乎乎的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爬出来,要么在蔚蓝的天空里,孤独地发呆,要么在棉花般的云朵里,寻找着依靠,最后,圆乎乎的太阳仍然独自,躲回了西边地平线的下面。他仰着头,看着圆乎乎的太阳,一次一次地来,一次一次地去。一天天,一年年。

他总是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总是感觉自己是一条落单的孤狼,他很孤单,很古怪,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在皑皑冰冷的白雪中,在呼啸凛冽的寒风里,他裹着一身厚厚的毛,头脸沾满了雪霜,双眼迷成缝隙,眼神的光亮,却从来没有丝毫减弱,他始终坚信,只要脚步不停,永远都有找到狼群的希望,就这么简单。

在他的记忆碎片里,高中学校里的那个图书馆,始终悬挂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忘不掉那扇破门,忘不掉那几个破书架,还有满架子上那些落满灰尘的书籍。

他以为,他再也找不到那扇破门了,可没想到,那扇破门竟然化身成了电脑屏幕,手机屏幕,再一次,为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推开门,张开双臂,互联网朝他迎面扑来。

这好似河边的一处巨大的淘金沙场,满眼都是黄沙,黄沙中,却尽是惊喜,细碎的金箔,星罗棋布,却故意躲在沙砾之中,默默地羞涩。

在互联网里,他的一个网友提到了那本书,平凡的世界,他感觉,一个由遗憾化身的石头,被瞬间敲开了。他奔到书店,毫不犹豫,买了一本平凡的世界,刹那间,他沉浸在了平凡的世界里那些不平凡的世界中。

如今,对于平凡的世界这本书,他能够看到每个文字投下的影子,能够感受到哪个文字是坚硬的,哪个文字是柔软的,他的味蕾能够敏感地品尝到每个文字的酸甜苦辣咸。他依然不改那个抚摸书皮的习惯,而这本书的每一个字,都在反复地抚摸着他的心。

他再一次读这本书,对于整个世界,是一个沧海一滴的事情,而对于那个好似“一滴”的他来讲,这却是他整个世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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