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书(二)

  王玹用蘸了冷水的巾子按在额上,家中婢子给他拿了金疮药,不见他敷,瓶瓶罐罐堆在一处,白瓷的光泽似水光一闪,屋子里散发着檀香的香气。

  “他一个文官,下手怎么那么重?”王玹对他幼弟王琅道。

  王琅手执玉柄麈扇,笑言不愧将门世家,连兄长都敢糊一脸。

  “我长这么大……”王玹话说了一半,突然不说下去了。他低头自笑,道:“美人脾气大些还情有可原。”

  “兄长莫不是要说,这世道是丑人多作怪者众呢?”麈扇轻摇。初秋的天,也不知他扇啊扇的,扇点什么。

王玹冷笑,沉声道那姚某人丑还不算太丑,多作怪是真的,做了骠骑将军记室参军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说到底,也不过是边上站着的。”

  王琅停了手中塵扇,诧异地看着兄长——自家兄长,可也是“边上站着”出身。当今是陈家的天下,高祖陈硕于前朝不过区区武人,靠战功一路攀升,持金鉞节,加九锡,一步一步来,最后一朝翻身做天子,没折腾几年便崩了,留得幼弟即位。文武百官,当初不是在高祖边上站着的,就是在而今皇上边上站着的,谁也别瞧不起谁。

  王玹想起来点什么,手中纨扇点着唇角,突然道:“哦,对了——谢止修倒不是边上站着的,他是殿前站着的。他那做将军的父亲拿虎符给他换了个远离是非的好去处,他不领这个情,我也没办法。”

  阳光从纨扇薄薄的绸面里透出来,被削减了的锋利。

  他闲闲敲黑子,接着道:“我呢——惯是执黑,对面的人是谁,你兄长是无所谓的。”

 

  棋子洒落一地。黑的白的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陛下,您输了。”

骠骑将军何靖拾掇起地上棋子,不动声色地吐出这一句。

  陈晗的脸色阴晴不定,手中白子轻颤,最后落在棋盘上,清脆一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像白纸上过于突兀的墨点。

  “陛下。”何靖跪拜,起,“您还不明白,能让您坐上这位置的人,也能将您推下去吗?”

  陈晗将他手中棋子夺过来,重新摆好,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自从登上王位以后,他就老得极快。

  铜镜里映出的容颜改换如光阴,铜镜却是一如既往地明亮。也不见有人特意去擦拭它,只是这样,照得人心里徒然生出一种惶惶的畏惧。

  镜子外面的世界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镜子里面,怕不是一个颠倒的世界。

  黑白颠倒,日夜颠倒,正邪——镜子里或镜子外,谁说的清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唯棋局泾渭分明,唯棋子碌碌终日,内心空虚又嘈杂。

  而窗外的鸟鸣,正在一点一点远去。

  太子陈渊用手指戳着泛黄的字,东宫里婢子宫妇等来来去去,宫绦飞扬,与那渐红的枫叶相映成趣。其他草木则日益凋敝了,枯叶落到书上,构成无需言语的注脚。

  “说剑,殿下。”太子詹事王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这是庄子《说剑》。”

  陈渊生就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看上去也是粉雕玉琢,金玉其外是不假,败絮也不见得败絮,无非绣花枕头一包草罢了。他呆呆望着自己的老师,似乎连这样一句话都要思考许久。

  “庄周的东西,止修比我更熟吧?”

  突然被提到的谢衍放下手边书,抬头看了看太子。他睫毛过长了,眼睛看上去总是睁不挺的样子,惺忪懒散。王玹想别人都说他不知礼法,该不是以貌取人了。

  谢衍虽不觉得他和王玹熟到能以字相称,不过既是在殿下面前,多少也要给他点脸面。

  何况将《说剑》留给其他人来讲,他心还没那么大。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声音清冽,如古剑出鞘。

  “臣有三剑,唯王所用……”

  唯王所用。只是这世道,皇位上的人来了去,画轮车自宫中出,载着异姓的帝王奔向无数不可知的未来。

  哪还有一个可以认定的王呢?

  太子清澈的眼眸无一丝杂质。

  “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王玹笑盈盈看着手执书卷给太子讲书的谢衍,只见他慢慢伏下身去,织锦里子绣着的绶带鸟尾羽颀长,靛青云纹奇异的光泽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太子似懂非懂,手按在书卷上,揉皱页角。

  “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

  抑扬顿挫,悠扬容与。

  “庶人之剑,蓬头突髻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

  只对他有意义——谢衍心头兀地兜上这个想法,《说剑》一篇,只对他有意义。

  叔父一字一顿教他念的锦绣文章。

  “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

  ——而今天子即庶人,好庶人之剑,理应如此。

  真是讽刺。

  王玹听得他语调渐渐落了下去,手掌一合,笑道:“止修声如山涧溯玉,当真为京城一绝。不过,臣有一问,不知今日可否能解心中惑?”

  谢衍眉眼低垂,睫羽沉沉,底下的眼眸好似水仙花盆中浸着的鹅卵石。

  “令君但说无妨。”

  “卿有三剑,天子剑,诸侯剑与庶人剑,臣却有一剑曰君子剑,卿以为,何为君子?”

  “令君既为礼宗,总比臣清楚得多,何苦来为难臣呢?”

  ——不肯落套。

  王玹嘴角微微上扬,勾不成一个笑,不过是笑意的涟漪。

  “区区不才,窃以为如前朝谢司空武昌县公一般,方可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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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吧,两位设定都往平均线上打,所以温存是不可能温存了,唯一的温存方式就是开车了。另外,武昌县公这个封邑……

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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