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我提笔写下这些文字

假如藏着什么秘密

这秘密也只关乎时间

1、

朋友都叫我阿健,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或许正在经历一场中年危机。谁不是呢。

我准备写个小说。

不,我不是小说家。我希望我是。

我只是闲得有点蛋疼,恰好对文学有点兴趣,就想自己尝试一下。

细想一下,我的文学启蒙可能源于我的老家——金谷村,一个普通的江南水乡。彼时还没有自来水,村里的屋子都是沿着河流两岸一字排开,淘米洗衣服倒马桶都在一条河里。小河通着长江,清澈见底,夏天游泳摸螺狮,冬天踏冰捕小鱼,是我童年大部分的快乐源泉。村里基本每家都有条小船,是个交通工具,近一点去河对岸,远一点可以去城里买东西。我二姑家就在对岸,据说当时媒人第一次带着未来的二姑父来看对象,就是偷偷摸摸在船上往我家看的。二姑当时正在院子里劈柴火,看到二姑浑圆的臀部和结实的身板后,未来二姑父的父亲赞许地点了点头。小时候住的屋子是三开间的瓦房,土墙泥地,春天的时候我会拿个麦秆去捅土墙上的洞,然后拿个瓶子罩着洞口,等恼怒的黄蜂飞出来自投罗网。后来换了水泥地,再后来换了砖墙,房子也多盖了一层,同时期隔壁兴建了一家橡胶厂,主要做橡胶鞋,几年间从小作坊慢慢发展成了村里乃至于镇上最大的企业。我们屋门口的河水也随之从清澈见底到五颜六色臭不可当。当井水也喝不成的时候,村里通了自来水,橡胶厂赞助的。通水仪式是在一个夏天,河水颜色最炫丽气味最重的时候。村民都集中到了我们学校操场,我们则被胡乱涂了腮红拿着塑料花站在烈日下,村长在台上来回踱着步看着表,我想起了一个歇后语,热锅上的蚂蚁。终于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了操场外,一人从车上缓缓迈步下来,是橡胶厂厂长。村长立刻回魂似的精神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郑重宣布,仪式开始,奏乐。我看到了带着白军帽的脚卵,海军服已经湿透,满脸通红,眉头紧锁,戴着大几号的白手套认真的敲着鼓点。脚卵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死党,我很想把这篇小说献给他,但怕他不要,他不喜欢读书,他更愿意我送他一只蓝尾巴壁虎或者一只绿翅膀的蝉。厂长抑扬顿挫地讲了很久,旁边有人打伞有人递水,直到下面有人低声喊有学生晕倒了,村长才上去耳语几句,厂长这时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演讲,感谢广大村民的支持,感谢祖国的花朵,将来学业有成了来给我们厂里添砖加瓦。当天语文老师还布置了一篇作文,主题是新时代企业家的无私奉献精神。我得了零分,因为我写了如果我做了企业家的话我一定会把村子盖成一个大型游乐场让村民都成百万富翁等等。老师评语:离题千里。这个写作习惯我保留至今。橡胶厂辉煌的巅峰是赞助过当年最火的甲A联赛,后来由于国家开始注重环保,橡胶厂逐渐落寞,直至全部关闭。如今厂区还在,斑驳的水泥围墙里面是破旧的车间大楼,人去楼空,标志性的大烟囱依旧高高耸立,到了夜晚阴森可怖,如果装饰点大型霓虹灯,倒可成为一个不错的赛博朋克拍摄片场。好吧,我又离题了。

我的文学启蒙是在橡胶厂的图书馆。那时候我大姑是橡胶厂后勤处的,对了,村民基本一半都在橡胶厂上班。大姑也负责图书馆,于是那些个炎炎夏日,我躲进了有着大吊扇的图书馆。我很惊讶里面空无一人,或者我更惊讶一个橡胶厂里面要个图书馆做甚。图书馆在一个大楼的尽头,需经过几个曲折的走廊后才能到达,这里对我来说更像一个秘密基地。我兴奋地把这发现告诉了脚卵,并邀他同去。但他似乎对书不感兴趣,我看书的时候他直接睡在了长条书桌上,头下枕了一本新华字典,口水晶莹地从脸部蜿蜒至书页再到书桌上。在他睡着的时候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脚跟,确实中间有个凹陷,看上去就像个屁股的形状,也像个卵泡,这是他外号的由来。从我认识他的时候所有人就喊他脚卵了,家里人都这么喊他,也不知是给谁取的这个天才外号,我好几次想问,每次见到他就忘了问了。后来脚卵还是常跟我去图书馆,我看书他睡觉,醒后他一般直接推窗而出,省去了重走那些个迂回的走廊。我还记得这些个细节,当然这时候我还没想好这些细节在我这个小说里的位置。

那个夏日的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一丝风,闷热的黑夜里沸腾着虫鸣和蛙叫,脚卵喊我一起去照田鸡。我正躺在桌子上乘凉,白天刚看了希腊神话,我正在努力辨认某个星座。你先去,我等下就来。说话时我正望着天,没有看脚卵,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我和脚卵的最后一面。脚卵抬起头,打开手电照向夜空,光柱消失在虚空里,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光束的去向问题后转身离去。稻田里,脚卵手电的光柱胡乱切割着乳胶般的黑夜。光柱停了下来,脚卵照到一只大绿皮青蛙。青蛙在强光下呆住了,脚卵也一样,他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青蛙。她的眼圈是金色的,两条金边顺着眼圈边缘一直长到尾部,背中间有条翠绿的虚线,脚卵觉得可以把她从此对折。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一软,随即一阵刺痛,他没去理睬。他伸手握住那只顺从的青蛙,摆到眼前,他从那褐色的大瞳孔里窥见了四季变迁和他的所有过去,却没有望见他的未来。他把青蛙沿着背部的虚线对折,青蛙变成一张薄片融入了黑夜。

第二天脚卵死在了床上,看起来很安详。他的一条腿成了青紫色,在他的脚卵上有两个黑色的小洞。事后人们推断,他当时或许踩到了一条出来乘凉的土灰蛇(我们那把蝮蛇叫土灰蛇)。我是一直怕蛇的,春夏之交,田岸两边盘踞着各色蛇类,脚卵一点都不怕,他只需走过去把尾巴一提然后只一抖,蛇就散了架,随后找块破布让蛇咬,咬住后把布往外扯,如是几次之后蛇牙就全没了,之后他会把已经无害化的蛇扔给我玩弄,但我仍不喜欢,光那个模样就让我感到无比的邪恶。身强体壮的脚卵就这么走了,我更想知道给他外号的那个人了,因为那个人预言了脚卵的命运,就像阿基琉斯之踵一样。我们当地习俗不可以白发送黑发,所以脚卵的送葬队伍里大多是我们同辈的小孩。我看到漫天飞舞的白色纸花,见到蜷成一团哭成无声的脚卵父母,第一次体会到了别离的悲伤。我很想问他们,脚卵的外号是谁取的,却始终没开的了口。脚卵走后,我更是躲进了图书馆不再出来,可以说脚卵也间接地促成了我的文学启蒙,我开始了我的文学之旅,从皮皮鲁鲁西西舒克贝塔到汤姆索亚到鲁滨逊,我发觉世上竟然有这么多好看的书。那年秋天的时候,脚卵家推翻平房盖楼房,挖地基时发现下面有个蛇窝,里面掏出几百斤蛇来。第二年,脚卵父母化悲愤为力量,抓紧时间又生了一个,还是个男娃。百日宴上,我仔细看了小孩的两个脚跟,我确定不是脚卵投胎,泪水突然间就流了出来。脚卵的坟头就在屋后,我经常去看他,在上面放些他喜欢的蛇虫百脚。后来坟头长出了棵无名树,暑假时候我经常坐在下面看书乘凉,等上面掉昆虫下来。再后来,村里集体迁坟,我便找不到脚卵了。

初中后我离开村子来到镇上,再后来考上高中去了市里。分班的时候我想选文科,但家里人说文科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毛爷爷说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于是只好选了理科,没办法,我一直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大学硬着头皮读了电子工程,毕业后来到大城市,先在外企后来又进入大厂,996,工程师做到四十的时候被裁了员,拿了笔比较可观的安家费,看着日渐稀疏的头发,想,先歇段时间吧。人歇久了就会产生惰性,惰性就像一个温暖的大泥潭,让你越陷越深,不想出来。不知不觉失业一年多,心态也从刚开始的淡定到现在的每日惶恐和自我否定,于是想着找点事儿干吧,不如重拾儿时的文学梦,试着写点东西看看。断断续续写了点不三不四的散文后,开始写小说。第一个小说带点自传性质,不是有人说过么,所有作家的第一个小说都是自传,自己的经历最熟悉也最好写,从迷惘的青春写到落魄的中年,期间还俗套的加了点残酷青春。第二个小说改编了一个真实的连环杀人案,自我感觉良好,可能别人看来狗屁不是。第三个尝试了平行叙事和意识流,也是个悬念故事,里面致敬了很多贾行家的素材,嗯,读书人怎么可以说抄呢,致敬。总之,就写了那么多吧,加起来可能也就几百人看过。都这个年纪了,我总不可能还奢望成为什么作家吧。专家说了,不管哪个行业,你要有所成就,基本都在40岁之前,我相信专家的话。前两天我刚过了40岁生日。

又离题千里了,还是回到我准备新写的小说上面吧。故事内容?这里我参考了一个真实事件,大致上是,我,名字还没想好,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还没想好,悬念的话最好用第一人称,但相应限制有点多,或者第三人称第一视角也未尝不可。第二人称那是高手写的。我,和我一样,是个中年男人,女儿高中住校,发生了坠楼事件。我悲痛无比,发誓要找出女儿坠楼的真相,同时也想描写一下事件发生后媒体、学校、单位等各方的反应,网友又是如何吃人血馒头把事件发酵等等。当然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就变成了一个无聊的社会事件小说。加入点元素吧,我有严重的梦游症,经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对了,这样的话结局可以是开放性的,类似庄周梦蝶,到底我在梦中还是现实中。总之具体怎么写还没想好,写着写着就知道了吧,不是说让故事自然生长是最高级的写法么。

那么开始吧。

就先用第一人称吧。

2、

红色

蓝色

紫线条说

窗边有张脸,看不清

他(她)蹲在角落,像一顶雨后的蘑菇

上千只蚂蚁正在我的双腿筑巢,我正在变成一个空壳

月光下,冰山在沉没,轮船在上升,乐队的亡魂锯着一棵枯树

我吐着信子,咬一口,手中的苹果,从洞里看到自己

墙上的涂料开始剥落,我在沉入床底

灰尘是紫色的,像无数只苍蝇

有人唤我,声音忽高忽低,是黑色小舟上的鸬鹚

我微微抬了下眼皮,很沉,抬不起来,可能眼垢把眼皮给封了起来。我缓缓吸了口气,用力抬了下头皮,眼皮开了条缝,但眼前还是漆黑一片,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在睡眠中。我动了下手指,然后指挥着右手慢慢拔掉两个耳塞,瞬间、混杂着车子、行人、飞鸟的琐碎噪声如水流般灌入耳中,然后在体内扩散开来,这让我僵硬的身体有了些烟火气,悬在半空的自己也被某种力量拽回了身体。身体渐渐松软下来。我知道自己醒了。我深深呼吸了一下,侧过身去拉开窗帘,水蓝色的天空飘着巨大的云朵,可能是秋高气爽,也可能是夏日台风过后的水晶天。我等着一朵白云飘出视线,然后转过身探到床头柜,拿起手机。中午12点多,才睡了四个小时。

我摸了下嘴唇,有点面包屑,那是我昨天晚上买的。手机看了下门口的监控,没有人员移动报警,摸下肚子,好像不是很饱。嗯,昨晚应该没太乱吃东西。对,我有睡眠进食症,梦游症里面的一种,这个要比梦游症有意思,梦游症太大路货了。刚开始我只是梦游,老婆就是因为这个离开我的。她有严重的骨质疏松症,生孩子时盆骨变形,差点要了她的命。生完孩子后骨质疏松得越来越厉害,她每天吃一把钙片,熬各种骨头汤喝,走路很慢,大夏天穿着护肘护膝,关节每发出咯咯的声响她就会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痉挛一下。她不敢刷牙,感觉每刷一次就薄一层,她尽量少喝水,她说尿尿的时候能看到白色的钙质在流逝。她说这是遗传,她母亲去世时已柔弱无骨,像条鱿鱼一样平摊在床上、面目模糊地离开了人世。与此同时,我的梦游症也越来越厉害,一次我梦到和儿时的玩伴在一条小船上,阳光刺眼,我看不到他的模样,我只对他痴痴地笑,他不停地左右摇晃着船,直到最后小船翻覆我们落入水中。我们潜水下去,船很重,抬不动,我气憋得难受,不由得用力大喊一声。我醒了,发现老婆正在地上呻吟,她被我从床上扔了下去,断了条腿,三根肋骨。之后我睡到了客厅,我也尽量做夜班。但后来我睡着后学会了开门等精细的动作,终于发展到半夜出门逛街的地步,于是只要晚上我在家她就开始失眠,我对她来说就是一枚定时炸弹。后面终于分了居,她住回了父母家,辞了职,在网络上做些营生。

我睡到中午,可能是熬夜了,如果设置成小人物,可以是保安,如果中产,那可以是个医生,如果有钱人,可以是刚国外回来正在倒时差。这里我们就假定我是中产吧,和我的生活条件相似,写起来会容易些。

我是个护士长。分居后单位里谣传我离婚了,我也不置可否,一是很难解释目前的状况,二是可能离婚真的也快了。有个小护士平时就对我有点意思,开始堂而皇之地给我带水果、点心、自己做的便当之类的,我也欣然笑纳。夜班总是又累又困,好几次吃着吃着我就睡着了。醒来发现东西还是吃完了,而明明记得睡前还是没吃完的。我的睡食症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渐渐发现了自己的症状,家里冰箱老是少东西,睡前放进去的牛奶面包醒过来就没了,地上有散落的保鲜膜,嘴巴上有食物的残渣,肚子涨涨的。偶尔醒来会有些零碎的记忆,但通常什么都不会记得。我上网查了下,我得的是睡食症,梦游症里面的一种,国内关于这个病的报道很少,基本都在国外。一开始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感觉还是个挺可爱的病,一到晚上就变身,绿巨人内心藏着一个超人,而我内心则是一个贪吃鬼。这病还有个好处,就是不用吃早饭了,因为睡着的时候就吃饱了。我决定泰然处之。我每天买两份食物回家,一份给白天,一份给睡着后的自己。后来病情发展得有点厉害,家里什么都拿来吃,我不知道我睡着后是如何进行一些精细操作的,似乎我睡着后有另一个人在控制着我的身体一般。我已经不满足于冰箱,把家里各种吃的都翻出来,就算上锁了我每次也能找到钥匙。鸟粮猫粮,对了,家里还有一只鹦鹉和一只猫。还有一次,我被嘴里的苦味给惊醒了,原来我在嚼咖啡渣。后面我开始吃一些更奇怪的东西,植物叶子泡沫塑料,一切我可以嚼得动的东西,甚至书本。我开始做奇奇怪怪的梦,很多还记得特别清楚,竟然就是被我吃进去的那些书里面的情节。后来的两件事让我意识到了这个病的严重性,一次是醒来后臭气熏天,枕边有呕吐物,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了,后来打开监控一看是晚上出了门,可能去外面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和野猫一样乱翻垃圾桶也说不定。还有一次,我开始自己煮东西,被烫醒后发现左手半边已经通红起了水泡。我开始查找关于睡食症的治疗方法,这个病属于脑神经疾病,也就是所谓的精神病,需要精神科的一些药物治疗,国内对精神病还有着很大的偏见和歧视,所以我暂时不打算去看医生。我决定开始采取一些措施来保护自己,我给门口装了一个很响的铃铛,一开门就会响,家里除了冰箱里放些牛奶和面包外不留任何食物。我把植物都扔了,鹦鹉给了老婆,猫留了下来,猫粮比鸟粮要好吃。

微信响了,我没有静音,一个人宅着还是期待有点社交的。打开一看是兄弟群,里面大多是些不正经的东西。是个视频,一个穿一身绿的大妈在台阶上拉风的打电话,高跟鞋,一脚踩空,然后她像根葱一样凌乱地滚到了地面,脸朝下趴着,像被命运击倒了一般一动不动,裙子被风吹起罩在了上身,露出透明的丝袜,以及一条蒂芙尼蓝的T字裤。我无耻地笑了。随手转发了两个群。你要的话我也可以发给你。

写到哪了?对了,才刚起床。这一天其余的时间,喝个咖啡吧,看会儿书或者追个剧,反正又是平淡无奇的一天,我还不知道晚上将会发生的大事。

3、

在继续写下去之前,我决定去见一个老同学,周密。他是我高中同学,严格来说我俩关系一般,一山不容二虎,我俩恰好是当时班里的两个学霸。他大学学医,毕业后去了医院,正好是精神科,这两年脱离体制自己开了家心理诊所。他还运营了一个公众号,正能量高知人设,经常分享各种文章到同学群,最近还搞起了直播,风生水起,混的比我好多了。其实我并不想见他,但当你和一个人差距越来越大的时候,妒忌心就会渐渐消失,就像你不会傻到去嫉妒马爸爸比你有钱一样。

诊所在一个高级写字楼里,一个穿着短裙的美女把我带到周密的办公室。他正站在落地窗前看风景,白衬衫黑马甲笔挺的西裤,是想象中的社会精英模样。

“好久不见,老同学。”周密转身向我走来,左手拿着个电子烟。我讨厌那玩意儿,抽起来很娘们。我觉得他应该搞个真正的烟斗,放烟丝的那种,抽起来最好眯缝着眼,满脸沧桑的褶子,伊斯特伍德那种。

“你好啊老同学,不好意思要来打扰你。”我握了握他的手,很软。

“没事没事,今天正好空。我们这是多久没见了呀。”周密用烟杆向空中潇洒的划了个弧度,然后坐到办公桌后。他的办公桌很别致,胡桃木的桌面,两个八字的玻璃薄片腿,不仔细看就像桌子悬浮在空中一般。坐下后他指了指书架方向,“来来来,先挑把椅子坐下吧。”我看着书架旁的四把椅子,一把中式的红木椅子,一把弧度圆润的黄色椅子,一个淡蓝色的沙发椅,一张褐色的大躺椅。

“不用想太多,挑一把你第一眼相中的。”我猜他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没听太清,因为我正在想象着他舒服的躺在那张大躺椅上,身上坐着那个短裙美女。

“好好好。”我坐到了那张黄椅子上。椅子有点硬,不过还算舒服。

“眼光不错,那张是西班牙设计师Jaime Hayon的作品,叫mila,是致敬高迪米拉之家的作品。选这把椅子的人,表面温顺,内心狂野,向往自由,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向往,一般是完美主义,对自己要求很高。我说的对么?”周密笑着看向我。

“我你还不了解么,有作弊的嫌疑哦。”我也朝他笑了笑。

“不不不,这可是有心理学依据的哦。“周密抽了口烟,继续说,”嗯,说起高迪,巴塞罗那,听说圣家堂今年要完工了,要不是这该死的疫情,我应该会去现场吧。”

“巴塞罗那是个好地方,我也很怀念,刚毕业的时候我去那里工作过一段时间,阳光沙滩美女,还有。。。”

“还有伊比利亚火腿、李奥哈红酒、海鲜饭,和五月的樱桃。”周密眼睛看向前方的虚无,似乎那些美味就在眼前,“好在,那些美食还是可以吃的到,不过没有了地中海的艳阳和巴塞的建筑,也就失去了灵魂,你说呢,老同学。”

“嗯,就像撸串就得在夏天的街边,搬进屋子里就没了味道。”

“哈哈哈,老同学,你这个比喻好得很。”

“对了,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那次高中同学聚会上吧,当时你说要离开体制,我还以为是酒后的气话,没想到你可是言出必行啊。”

“嗯,如今看来,当初的选择还是对的啊。”说这话时他的口气很惆怅,但优越感已经爬满了嘴角和眼角。

“那当然。”我附和道,看着窗外的黄浦江,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它就是静止的,并没有太好看。“能在这地段开公司的可都是成功人士啊,而且,你看上去状态很好,看我这一头的白发和满脸的褶子,我俩就像两代人。”

“你这夸张了啊,呵呵呵,”我看出他这笑是发自内心的,主要是最后一句话说到了他心坎里。“不过,这里可比医院里轻松多了,也自由,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和病人聊聊天就行了。”他抽口烟,侧过脸去吐了一口,“再说,也不少赚。”

“真不错,你头脑还是那么灵。我听说,一般都是按小时收费的吧。”

“嗯,600到一千多不等吧,有的会更贵一点,如果要加上催眠什么的。”

“那我要可来不起了哟,我现在可是下岗工人。”我自嘲地一笑。

“老同学,和我还谈什么钱呢,只要我空你来就是了,就当老同学聊聊天嘛。不过最近确实比较忙,前阵子搞了几次直播,出了点小名气,昨天还接待了一个小明星,哎,你知道那个。。。”他顿了下,没说下去,“哎,都是八卦,不说了不说了。喝点什么,咖啡?依云?红茶?”

“就咖啡吧。”

“嗯,我们这里咖啡不错的,”他边说边按了下桌上的电话,“Angela,来杯咖啡。”说完他望着我,“Espresso?美式?拿铁?”

“拿铁吧。”

“拿铁,两杯。”周密挂断电话,转头望着我,抬了抬鼻梁上精致的无框眼镜,问,“你最近怎么样。”

“哎,就那样,辞职了,歇阵子。大厂太辛苦,脑子整天处于高速运转中,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失眠。辞职后倒是很睡得着,可发现自己有了梦游症,这病,我又不想去大医院,所以想着先来咨询下你看看。”

“嗯,梦游总的来说,属于大脑神经中枢的毛病,不属于我的心理学范畴,但我原来在脑神经科干过,也略懂一些。”他抚摸着桌子上的一个头颅模型,说,“福勒所创的颅相学认为可以通过测量人的头颅来判断人格,后来证明是伪科学,但他把大脑分成各个部份来研究的方法却推动了脑科学和心理学的发展。”

“就是说,可以把大脑划分成不同区域,每个区域负责不同功能么?”

“对,可以这么说。脑电图研究显示,人在睡眠的时候大脑仍很活跃,但这时唯一能活动的肌肉只有让我们能呼吸的和转动眼球的那些,其余则被大脑控制在麻痹状态。梦游的话,就是控制那部份肌肉的脑神经出了问题。嗯,举个例子吧,你见过鱼怎么睡觉的么。”

“这个倒真是问住我了。”

“鱼和某些鸟类能让脑子只睡掉一半,这样它们在睡眠的同时也可以游泳和飞翔,这叫单半球睡眠。梦游的话就是类似这样,参与理性思考的皮层在睡眠,而参与控制肌肉、视觉等功能的皮层却醒了过来。”

“就是说,你可以做各种动作,行走,甚至吃饭,但这些行为都是在你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发生的?”

“对,美国有个案例,有个梦游症病人晚上甚至可以骑摩托车上路,醒来却一无所知,就像睡着后被另一个人控制了一般。你现在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我,晚上会有走动,偶尔会吃点东西这样。”

“那也算有点严重了,对了,你家里有亲人有梦游症么?”

“据我所知,没有。很奇怪,莫名其妙就得了这个病。”

“嗯,遗传,或者后天的外部环境,比如脑创伤、压力过大等,都可能诱发这个病。对于梦游症,药物治疗在国外已经很发达了,但在国内还是比较落后,你可以尝试下褪黑素,一些抗抑郁药也有用。非药物治疗的话,无非就是冥想、多运动之类的,不要从事脑力活动太强或者压力过大的事情,睡眠环境要好,比如安静,睡前点个香氛之类的。”

这时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周密说了声,“进来。”是Angela,那个短裙美女。“周总,”她走到周密桌前放下一杯咖啡,声音如她身段一般婀娜。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假设那是暗送秋波柔情脉脉千般风情。然后她转身向我走来,大方地递给我一杯。“谢谢。”我尽量显得庄重有礼貌,尽量让我的眼睛不去望她的黑丝。这时候我突然有点渴望和周密是那种狐朋狗友式的死党,就像我大学的那几个兄弟,如果换成他们,我会肆无忌惮地看着Angela离去时韵动的臀部,挑着大拇指对周密说,周总,您可艳福不浅呐,放这一尤物在公司,您还有心思办公,您真行!

我们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两个人信赖彼此时,就会产生沉默,而我们不是,沉默只会滋生尴尬。

“味道怎么样?现磨的,埃塞的豆,”周密问的时候挑了下眉毛。我觉得他可能真想问的是Angela怎么样。

柔顺,就像Angela的丝袜那么柔顺。不不,这只是我龌龊的心声。我端着杯子讪笑道,“好喝好喝,不怎么懂咖啡,但真好喝。”我是真厌恶这个虚伪的世界。

“你看,关于梦游我也只能回答你那么多。我建议你去正规大医院看一下,做个睡眠脑电波监测之类的,看看是哪部份神经出现了问题, 然后对症下药。瑞金的脑神经科还不错,你要去的话我倒是有熟人。”

“嗯,非常感谢啊,老同学。”说实话他人不坏,就是很难让我喜欢起来,也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

“总之,不要压力太大,老同学,辞职了就当是给自己放个长假,找个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对了,你不是在写小说么?之前看你在圈里发过,有点意思。”他有点坏笑着用烟杆指指我,“你这小子,当年就语文比我好。”

“哎,闲着瞎写呢,又没人看。”

“那时候你的作文就特别好,还爱看些我们都看不懂的书,我相信你可以的。对了,你们作家是不是很喜欢把认识的人写到小说里?你要把我写到小说里么?”

“可别叫我作家,我就狗屁不是。”

“老同学,拿点你高中时期的奋发意气来嘛,那时候你可是个不服输的人。哪天把我写进去了,可一定要给我看一看。对了,我每天都听病人讲故事,可是有不少好题材。”

“是哦,哪天专程来听你讲故事。”

“嗯,巧了,我这就有个非常有意思的病人,是我的老客户了,他有妄想症,加上多重人格,病情还是比较复杂的。他说起因是那天他在街上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从地上爬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了,当时街上没几个人,那人也应该不可能消失得那么快。从那之后他就发觉不对了,他感觉心跳的特别厉害,摸了摸胸口,发现左右各有一颗心脏在跳动,他称体重,发现表盘数字是平时的两倍多,更糟糕的是,他说不用转头就能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后背。你说有意思不?”

“真是个神奇的故事,看来有时候根本没必要远离生活去虚构,生活本就是超现实的。然后呢?”

“然后他开始尝试一些办法甩掉身上这个人,比如惊吓,倒立,跳跃,翻跟斗,甚至背后涂上胶水贴到墙上然后用力扯开,但都是徒劳。倒是这些运动使他的食量大增,当然也是平时的两倍多。然后让他头痛的问题又来了,面条还是米饭,甜豆花还是咸豆花?”

“真是太有意思了,那你是怎么治疗这个病人的呢?”

“刚开始我用了催眠,鼓励他和另外一个人互相交流,不要抵制对方,尽量融合成一个整体。一开始有点效果,他面条和米饭一天隔一天吃,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严重了,两个人冰火不容,每个人都想把对方杀死,他处在奔溃边缘,到了要自杀的地步。”

“确实有点严重了。嗯,那你说,他要是自杀的话,是他杀死了那个陌生人,还是陌生人杀死了他?这个死亡是自杀还是谋杀?”

“对哦,你这个问题才难回答啊哈哈哈,果然是作家,想得深。”

“所以这个病人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我也没办法,人格分裂这在世界上都是难题,还好得这个病的人并不多。他倒还是非常信任我,每周都来找我谈心。”

“嗯,我觉得说不定有个办法能试试看,你一定知道安慰剂有一定比率能真的治愈病吧?”

“是的,怎么说?”

“说白了病人喝的就是白开水,但医生对他说这是药,能治你的病,这个病就有一定概率会好。”

“嗯,和心理疗法异曲同工。”

“我觉得你可以利用他对你的信任,你说你找到一个办法可以治你的病了。比如说你在国外找到了一个秘方,那边有人和你得了一样的病,就是这样被治好了。研究发现,当照镜子时,体内另一个人的一部份会跑到镜子里去,你每次砸碎一面镜子,那个人就会消失一点,直到最后消失。”

“你的方法有点玄,但说不定有用,倒是可以一试,所谓死马当活马医嘛。”

“你看,今天你给我咨询了,我也给你咨询了,咱两扯平了。”

“老同学,”他又用烟杆指指我,“不用算得这么清楚吧,哈哈哈。。。嗯,等我接个电话。”

听起来是个患者的电话,我放松下来,发觉办公室还有淡淡的背景音乐,是巴赫。我环视着周围,地面是杏色花纹的大理石,墙壁是深色的木饰面,我背后是一排书架,对面一面墙空空的,上面只有副很小的人像画,有点眼熟。电话接到五分钟左右,我的咖啡凉了,我站起身来和周密招招手,示意先走了,不用送我。他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和我摆摆手中的电话表示歉意。

Angela把我送到电梯口,真是个尤物。

4、

那么,继续我的小说吧。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先用第三人称第一视角的方式先来回顾一下这个即将要发生的事件吧。先把几个主要人物的名字起一下,主角张彬,老婆苗蕾,女儿张佳琪,就这样吧。

张彬上班后交接工作,然后例行巡房,坐回办公室已是半夜。桌上放着一个点心盒,今天是杯子蛋糕。吃着吃着他又开始打瞌睡,他梦见自己在空无一人的泳池,他潜到了池底,发现下面还有一人,两人就这样蹲在绿色刺鼻的水中对视。接着他被同事从睡梦中喊醒,是那个对她有意思的小护士,不过今天她脸上有点紧张。她让他去前台接个电话,是公安局打来的。电话里是她女儿的班主任,要他赶去城东派出所,他女儿出事了,电话里没具体说出了什么事,只是让他尽快赶去。张彬一看时间,已是半夜一点多,这时候还能出什么事呢?他心急火燎的赶去公安局。民警和眼睛红肿的女班主任接待了他,他被告知女儿已不幸身亡,尸体现在殡仪馆。他脑子嗡的一声,然后一片空白,就像炸弹爆炸之后的宁静。他嗫嚅着什么,惊恐失措的样子,就像一座摇晃的山。还没来得及悲伤,民警就带他去殡仪馆辨认尸体。他被带到一个惨白的小房间,他没敢细看,但他知道是她女儿。警察对他说尸检结果还没出来,调查宿舍走廊的监控后,初步结论是自杀,最终的结论要等第二天的现场勘测结果。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女班主任时而的抽泣,他有点不知所措,想去安慰她一下,转而又觉得不对劲,他才是那个应该被安慰的人。警察问他是否需要送他回去,他说可以,谢谢。

到家后他拿了瓶酒出来,喝下去竟和水一样无味。他呆坐了会儿,随后拿出手机,上面有好几个苗蕾的未接来电,今天是母亲节,他该如何对她说出这个噩耗?凌晨时分,他的脑子渐渐恢复了运转,他开始思考这件事情,越想越蹊跷,女儿一直乐观开朗,完全没有任何自杀的先兆,早上还发消息说明天要去妈妈那一起庆祝母亲节,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跳楼了呢。而且,怎么这么快尸体就到了殡仪馆?是要,是要掩盖什么么?他想到一些电影和新闻里的桥段,越想越不对劲,他想到有个做媒体的兄弟,于是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那头是个没睡醒的声音,但听完张彬说完后来劲儿了,说,兄弟啊,这疑点很多哦,首先你视频监控确认了没有?张彬说,还没有,当时根本脑子一片空白,忘了这茬了。电话那头说,监控一定要看下,特别注意要看下是否有删减。第二,你和你女儿平时关系怎么样?有发现过,嗯,我意思是。。。张彬说,我和女儿关系还算不错,她性格很好,不是那种很极端会钻牛角尖的人,昨天还给我发过微信,说要回来一起给过母亲节。电话那头说,这就很可疑了,我觉得,校方或许有事情在隐瞒,例如校园暴力,例如涉事者可能涉及权贵阶层。我和你说啊,我们做记者的这类事情见得过了,这种事情发生后,一般来说凭你一介草民很难去挖掘事实的真相,你需要借助公众的力量,把事情搞得越大就越可能接近真相。这样吧,我先把你的事在我们新闻号报道一下,我再教你编一条微博,你@几个大V,我和你说,绝对马上热搜第一,到时候政府就不得不管了。

挂断电话不久,张彬收到了微信:“吾女佳琪,现就读于XX高中,是一名高三住校生。今天凌晨1点多我接到学校电话,说我女儿出事了,要我直接去公安局。到公安局后,校方只是简单告知我孩子已在殡仪馆,死因是从宿舍楼道坠落,初步判断是自杀。我非常奇怪,女儿一直乖巧懂事,从来没有过那方面的倾向,我真的是难以相信自杀这个结论。今天是母亲节,我还一直没有告诉卧病在床的妻子。我要求不高,只是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想知道一个真相。”

短短几句话,加上丧女的悲伤,张彬突然间气血上头,他发了微博,并按照同学给的联系方式@了几个大V。那个微博他发了很久,因为打字时手不断的在抖,短短几行字耗尽了他所有气力,他太累了,又喝了几口酒,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他做了很多有关女儿的梦,感觉睡了很久,醒来一看,不过才中午。他打开微博,几千条评论,而且,果然上了热搜榜。他一条条地看留言:

RIP

节哀吧,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自己保重身体,愿你早日找到真相,希望各界人士能伸出援助之手。

你我皆蝼蚁,帮人便是帮自己,转发转发。

这孩子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知道了什么不知道的?

这个学校去年也有坠楼,真相,呵呵。

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也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知道我么你知道他们在说谎,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但是他们依然在说谎。

水太深,这种新闻太多了,打赌火不了三天。

汪峰又出新专辑了么?

谢谢你的发声,挺住,自己注意身体。

。。。。。。

有电话进来,是做媒体的兄弟,很激动,“已经爆了,我们新闻号第一时间报道,被转发上千次,评论区已经爆了。对了,你看下微信,我给你转了个东西,有人在知乎上发了一个重要信息,也火了。”张彬点进链接,是个匿名的知乎账号,自称死者同班同学的父亲,称学校的副校长为了孩子出国名额将死者推下去。我tm的,张彬只觉得怒火中烧,快要晕倒过去。

张彬又看了会儿微博评论,新的评论正如潮水般不断涌入,直到看得他头脑发胀,他退出微博,这才想起来居然忘了打电话给苗蕾了。电话通后,那边已经泣不成声,他安慰了几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电话刚挂断又响起,是医院领导。领导先安慰了几句,之后便要求他删除微博,说造成比较大的社会影响,在事实没有确定之前,还是要等官方通告,不要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恐慌什么?我孩子都没了,我只是要求一个真相。他愤愤地挂断了电话。

他又随机看了很多回复和私信,大多是鼓励他的,他突然觉得充满了力量,他觉得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回复里面也是大多和媒体兄弟的态度一样,要把事情搞大。他用纸板做了一个牌子,上面用红笔写了四个大字“要求真相”。他又找了条白布,对着镜子庄重的包在头上,换上一声黑色衣裤,然后去了学校。到校门口后,他和保安说要求见校长,然后举着牌子面向大街站着。

校长随即出来,旁边跟着女班主任,和张彬沟通说,警方上午已经有人来勘察过现场,目前当晚视频也还在警方手中,请他先回去耐心等待。张彬说,怎么让还能让我有耐心,我想知道我女儿跳楼当晚或者她在你们学校到底经历了什么。校长说,一切都等警方的官方通报吧。校门口人越聚越多,很多人拿着手机拍。校长返回了学校,留下班主任继续陪着张彬。张彬随即又发了条微博:“刚才去找校方沟通,被拒之门外,监控不让看,想问问同学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三缄其口,只说等官方通报。我现在只想帮我女儿讨个公道,她现在还一个人冰冷的躺在那里。我们都欠她一个真相。”

新的微博下有了更多的评论:

我就是这个班的,班里拉帮结派厉害,班主任根本管不了,凌霸现象厉害,劝你拿点赔偿就好了,背后水太深。

看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真的是可怕。

挺住,张大哥,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马上就到。

你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接下手,真要令我笑死。——鲁迅。

人血馒头好吃吗

真相关你们什么事儿,哪凉快哪待着去。

我是班里的一个家长,我知道那孩子,据说家庭有点问题,所以这时候不总是学校或者政府的问题,大家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

傍晚时分,来了更多的人,很多人拿着鲜花过来堆在校门口,再晚些时候有人拿着蜡烛过来,有人开始喊口号。张彬坐在了地上,他到现在没吃过东西,感觉人很软。有人带头开始要强行冲进校园,并与保安发生了冲突,再后来警察来了,有几个人被当场带走。

一个带黑框眼镜的警察走向张彬,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架,说,去趟局里吧,事情基本上已经清楚了。到公安局后,他们来到一个办公室,黑框眼镜走到办公桌后,指指前面的椅子说,先坐下吧。然后他掏了包烟出来,抽了根给张彬,张彬摆了摆手。黑框眼镜把烟塞了回去,叹口气说,哎,我也不抽,刚戒烟。喝水么?张彬又摆了摆手。黑框眼镜长长吹了口气,就像吐了口烟一样,然后说,从你女儿宿舍抽屉找到一瓶褪黑素。张彬说,那是前阵子她问我要的,说最近学习压力大,睡不好。黑框眼镜说,嗯,也没什么,那东西吃一瓶都不会死人,尸检结果也没有药物异常,另外身上也没有发现其它可疑的伤痕,排除了生前被凌霸的可能。他边说着边打开桌上的台式电脑,点了几下,然后把显示器转向张彬,说,事发时候的视频,你看下吧。视频是没有声音的,昏暗的办公室一片死寂,只有屏幕的蓝光忽明忽暗地在张彬脸上掠过。视频接近黑白,张彬看到一条很有透视感的惨白的走廊,左边是宿舍,右边是一片黑暗。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宿舍的门打开一条缝,他看到女儿慢慢走了出来,顿了一下,然后顺着阳台走到走廊尽头。他见女儿慢慢爬上水泥护栏,站了上去,这时候一只黑猫缓缓地走过阳台栏杆,然后往前一跳消失在黑夜里。随后她女儿像跟随着那只黑猫一样,往前迈步走了下去,一并消失在了黑暗中。期间并没有其他人经过,女儿举止也都很淡然,似乎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结果。从走出宿舍门到跳楼,一共3分多钟,视频是连续的。看完视频后,张彬瘫坐在椅子上,有了一次长时间的闭眼。黑框眼镜说,“看到了吧,这个就是当晚的事实。”他顿了下继续说,“如果非得找个凶手,我想,可能是那只猫。”

警方随后在网上发了官方公告:

XXX坠楼事件,经调查,事实如下

尸体损伤符合高坠至死,身上并无其它可疑外伤

经视频查证,以及现场脚印、指纹勘查,高坠属个人行为

出公安局后,张彬又一次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他又倒了杯酒,一口喝下,然后呛的几乎要把胃咳出来。他瘫软在沙发上,点开微博,评论区:

孩子家庭我知道,单亲,成绩不好,最近据说又在早恋,这件事学校背锅了,其实和学校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是想让学校多赔点钱,和那些上房揭瓦的钉子户一个性质。

这只是说是自杀,但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否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的内幕?你要继续追查下去,我们支持你。

不怀好意地带节奏,呵呵。

暴露了吧。

。。。。。。

张彬看的手心直冒冷汗,删除了所有微博,看了下他同学的媒体号,早就删了。

至此,小说的主要事件差不多就结束了,后面需要一个结尾。按照现在流行的悬疑剧模式,结尾是需要层层反转的,我暂时设计了下面几个层次的反转。

整个事件到此基本结束,但对张彬来说,事件远未结束。他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自杀。那个视频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他去公安局把视频拷了回来,一遍遍地回放。终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女儿走路的模样很是眼熟,那游离的姿态,似乎在哪见过一般。在哪呢?在哪?对了,也是在视频中,那是他回放家中的监控观察自己的梦游,那略显呆滞的姿态、恍惚的步伐,不是一模一样么?

女儿是在梦游!

张彬瞬间充满了深深的自责,是自己不好的基因遗传给了女儿,是自己害死了女儿。

利用上帝视角再来回顾一下整个事件,还可以加一些细节。

9:00pm,张佳琪自习结束,回到寝室。

9:30pm,熄灯,睡前张佳琪吃了两片褪黑素,这是她问父亲要的,她知道父亲长期服用,也想试试看。

11:30pm,门卫小丁退出王者荣耀,出门巡逻,发现地上有人,应该是学生坠楼,打电话给保安主任请示。保安主任是校长的亲戚,他觉得这是突发事件,处理的不好会对自己有影响,需要先请示校长。给校长电话没有接。其实当时张佳琪还没有死亡,及时送医院的话还有救,事后地上爬行的痕迹也表明坠落后并没有马上死亡。这点后来由于种种不可抗因素并没有被写在报告中。

11:45pm,校长回电,要保安主任先喊救护车,然后确认学生身份。校长50出头,头发稀疏身体发福,看上去怎么都是个正派人,但他此刻正在和情人幽会。他手机开了静音,期间保安主任共打了8个电话,他认为这是个吉利的数字,于是没有再打下去。由于蓝色小药丸,校长用了半个小时才完事,当他气喘吁吁的靠在床头对自己的表现满意的同时,他拿起了手机,才看到十多分钟前保安主任给他的电话。

11:55pm,救护车到,医生宣布抢救无效。

12:00am,报警,5分钟后警察到场。勘察现场,宿舍楼查员,与此同时尸体运往火葬场旁的尸检中心。经查证坠楼者是张佳琪。随后校长安排张佳琪的班主任处理事件。

13:00am,班主任到公安局后,先联系母亲苗蕾,苗蕾告知说自己无法出门,于是打给父亲张彬,联系不上,又打给张彬医院,联系上之后约在公安局见面。

所以,以上这些就是真相了么?

几个月后,张彬在家中的台式电脑里发现了女儿的QQ,他猜出了密码。由于女儿已经离去,他没有了偷窥的愧疚感。置顶的聊天是和葛玲的聊天记录,她是女儿的闺蜜,来家里玩过几次,张彬认识。他看了下,有些记录竟然还是最近的,女儿去世后她一直还在给女儿发消息。张彬一条条的由近到远的往前翻看。

你还好吗?问起这句的时候我想到了我们一起看情书时的片段,女主在雪地里大喊,你好吗?男主不可能听得见,就像我现在问候你一样。我时常在想我当时如果不是那么bitch的话,我们是否已经在一个大学,或者至少在一个城市,享受仅有我们俩知道的秘密。

我还是经常想起那个夜晚,我们肩膀挨着肩膀,坐在凌晨的台阶上,谈论并不了解的事物,月光像凉水一样把我们洗了又洗。我们永远不会再拥有那样的夜晚了。

琪琪,我去了温哥华,一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很纯净,我可以时常想你。

琪琪,我又梦见你了,竟然是是个春梦(害羞脸)

琪琪,今天遇到个女生,长得特别像你,脸蛋红扑扑的,笑起来也有两个梨窝,我痴痴的盯着她看,她问我有什么问题。我说我想你了,她有点尴尬,然后男朋友喊她走了。

。。。

。。。

。。。

琪,我愿做任何事来挽回这一切。

那天,你痛苦地问我,为什么以后要结婚生孩子,我说,不然长大了干嘛。你说,你有没有想过我。我说,我是喜欢你,可是,我们不能这样两个人过一辈子吧。你说,怎么不可以,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可以赚钱养你啊。我任性地说,就是不可以。你说,张伟不是真的爱你,他就是想睡你。我说,我就是喜欢他,我已经和他睡了。你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我,小虎牙咬破了下嘴唇,你像只发了疯的小兽。其实我和张伟什么都没有,那天我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想气你。我是个混蛋。

琪,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度过的,我时常想跟你一起走了算了。后悔是没有用的,我成了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我被秘密击中,我痛不欲生,我守口如瓶。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这个反转让结局成了开放性的,究竟张佳琪是梦游失足掉下去的,还是为情自杀?我喜欢开放性的结局,这能给人更多的思考空间,也让读者的参与度更高。

至此这篇小说已完成了一大半,故事架构、时间点和主要事件都已经成型,后面我要做的就是加上各种恰当的细节,精致的形容词,巧妙的比喻,就像烤羊肉串一样,我已经有了几块上等好肉,后面所要做的就是把它们串起来,间或放上点肥肉或者蘑菇青椒等蔬菜,然后放在炭火上翻滚,最后再加点调料就完成了。

5、

小说即将接近尾声,虚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大的问题是你并没有那么多的经历和素材,这时候你所要做的就是看书,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灵感或是素材。所以最近我写累了就看书,再累了就睡觉。如此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有点开始搞混现实和小说,比如小说里的我想起了一个童年玩伴,叫脚卵,我写了一段才发现,那是我自己的童年死党,并不是小说里我的童年玩伴。再后来小说又和梦境搅和在了一起,我在梦里梦见了葛玲,她来我家玩,说期末考试考的不好,怕回家被打,想住我家,和佳琪一起睡。

我觉得我可能需要出去走。

我不再点外卖,尽量晚饭都出去吃。

我住在市中心的一个老式小区,靠近苏州河。小区隔壁是个废弃的老工厂,已被改成创意园,一个斑驳的老烟囱还耸立在里面,也被改为了一个巨大的温度计。小区周边还保持着老上海里弄的样子,砖墙拱门深色的木窗,开裂的水泥地上漫着各种不明的迹渍,横七竖八的晾衣杆上挂着各式衣服,铺着黑瓦的屋披上零碎的飞着些鸽子。巷子的两边是各色的店面,疫情当下,店面不断更换着招牌,前几天刚开的沙县小吃变成了兰州拉面又变成了奶茶店,挨着的几家房屋中介一并变成了一个水果店然后又变成了一个超市。最近我觉得连街道都在变化,出小区本来只能右拐,现在右边的路变成了一堵围墙,变成了直行出门,然后第二天又只能左拐出门,我像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移动迷宫之中。每次出门我都会迷路,不过还好有那个大烟囱来作为路标。一次半夜吃过宵夜后,我又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于是顺着大烟囱的方向走。我从一条小巷出来,发现前方是一栋被脚手架围起来的大楼,脚手架上零星挂着些灯笼,隐约照出大楼布满黑灰的墙壁,破碎的玻璃窗,没有一户亮着灯。我忽然记了起来,这不是前几年发生火灾的那个大楼么?应该早就被翻新过了啊。此刻四周一片寂静,但细听的话黑暗里似乎有叫凄厉的喊声,我不禁头皮发麻,加快步伐低头小跑起来。路的尽头是堵围墙,大烟囱就在眼前,我发现我来到了工厂的另一头,此刻我不想掉头再经过那个可怖的大楼,往前的话穿过工厂就是我的小区。于是我登上墙边的几个水果木箱,只一下就翻进了工厂。我落入一片荒芜的草丛中,耳边传来希希瑟瑟的动物奔走声,一对对幽蓝的小光四散开来,似鬼火又似小兽的眼睛。我穿过草丛,前方是一个大楼,大门敞开着。我走进大楼,眼前是个很有透视感的走廊,月光透过侧面的窗户洒进来,在地面投射成一个个胶卷底片一样的方框。仔细看的话,方框中似乎有物质在流动,我走在上面,似乎行走于光阴之上。走廊曲折幽深,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个尽头,是一扇木头大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入,发现是一个废弃的图书馆。我看到那个熟悉的长桌,还有上面透着锈斑的绿色吊扇,这竟是我家乡橡胶厂的图书馆。我掐我的手臂,抓我的头发。我不在梦里。我看到桌子上摊开的希腊神话,我想起了脚卵,我找到那扇窗户,像脚卵那样推窗而出,外面是熟悉的楼下小巷,夜市正热闹。后来我又去找过这个图书馆,发现不是每次都可以找得到,就算找到了也都在大楼的不同位置,而且我每次推窗而出都去到了不同的地方,但都在我住的周围,并没有去往我的故乡。

后来,我在偶然清醒的一刻觉得,不是街道产生了变化,可能那都是我的幻觉。我需要再去一次老同学那里,因为我也可能得病了,精神上的。

我又一次跟着Angela来到周密的办公室,我在一周前约了他。

周密正背手站着看墙上的那副小画,见我来了挥手招呼我过去,“你知道这幅画么?”

“啊,是弗洛伊德画的英女王吧。”凑近看后我认了出来。

“对,谁能不知道呢。”他盯着画叹了口气,“这只是个版画复制品,我专门让一朋友从英国买回来的,原作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我能想象你为什么喜欢他的画,因为他的爷爷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弗洛伊德。”

“是啊,你看他画的英女王,色调凝重,神情内敛而忧郁,简直把英女王衰老的灵魂给画了出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他爷爷做的是同一件事,就是解读人类的精神世界。”周密又盯着画看了会儿,然后转头对我说,“怎么了,老同学,听你说状况还是不太好?”

“嗯,我家的猫今天早上死了。”

“哦,对不起,发生什么事了么?”

“也没有。”

“突然就死了么?”

“它蜷在角落里,皮包骨头,我可能很久没有喂它了。”

“你最近不在家么?”

“我在,我是说有可能是我把它的猫粮都给吃了,我看到猫粮一天天少下去,我以为我喂了,但可能其实我并没有。”

“这,真是,怎么说呢,是个悲剧。我喜欢小动物。”周密看着我皱了皱眉头。

“我一个朋友,他叫脚卵,也很喜欢小动物,不过最后被蛇咬死了。”

“那也是个悲剧。”

“你觉得死亡是什么?”

“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猫没有和我说,蛇也没有对脚卵说。不对,我家里没有养过猫,是我小说里的人物养了猫,他每天梦游吃猫粮。真的,你看,我又犯病了。”我无助地望向周密。

“嗯,前面我就觉得有点问题,你说话时而正常,时而飘忽,飘忽的时候。。。感觉变了个人。来,坐下来说吧。”周密指了指那几把椅子,然后又坐回到办公桌后面。

“可以再来杯咖啡么?”我继续坐到那把黄椅子里。

“当然,”周密拿起电话,“两杯拿铁。”

“嗯,其实是这么回事儿,我正在写一个小说。”我理了下自己的思路,说,“小说主人公得了梦游症,上次我来咨询呢其实不是我得了梦游症,只是想多了解下这个病症,写好这个素材。但我这回来,确实是自己有点问题了,刚才你也看到了,”说着我指指脑袋,“精神上的。”

“嗯,你继续说。”

“最近我发现我经常容易混淆小说和现实生活,我经常分不清一段记忆是我自己的还是我塑造的人物的,就像刚才我说的那只猫,其实是我小说里的猫。我觉得,我就像生活在了现实和虚构的浆糊里。”

“嗯,老同学,你说的这个倒也不是很特殊的情况,据我所知不少作家遇到过这种情况。写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创造记忆,创造一种精神真实,如果长时间的投入创作,虚构记忆有时会慢慢侵占真实记忆,到最后两者层峦叠嶂不分彼此。演员也是一样,最典型的例子张国荣,你肯定知道了,据说花了好久才从霸王别姬中走出来,但最后还是被异度空间给拽了进去。”

“嗯,你说的我也知道,刚开始我也确实只是偶然分不清,没放在心上,但最近越来越严重了,我每次醒来后都需要半天才能确认我是哪个,是真实的那个还是虚构的那个,或是我还在梦里。我还出现了比较厉害的幻觉,觉得楼下的街道每天都在变换,你说我是不是也得了精神分裂?对了,上次那个多重人格的病人怎么样了?”

“哦,我还正想和你说呢。我尝试了你的‘砸镜子法’,我和他说,国外研究证明镜子可以渐渐吸收体内的多重人格,去买几个便宜的落地镜,每天照,过一周后砸了换个新的继续。大概3周后吧,他来找我,说情况确实好了一点,他能感觉另外一个人格正在逐渐消失,他也可以每天只吃米饭不再想念面条了。他说但出现了一个副作用,他发现每敲碎一面镜子,身体就被割走一层,到如今他一低头便能看到自己脆弱的脏器,他边说边翻起衣服露出肚子,指着胃的位置对我说,你看,这是我中午吃的肯德基。”周密说着笑了起来,“你说,他这个病,这是减轻了还是变重了?”

“呀,没想到成了这样,真是不好意思,给你出了个馊主意。”

“没事没事,可能是多重人格症变成了幻想症吧,我觉得吧,现在总比以前要好一些,至少他没那么抓狂了。话说作家有点幻想症不是蛮好的一件事么,我听说以前的作家还专门去喝苦艾酒来找灵感呢。”

“话是这么说,真发展下去,可不知道会怎么样。”

“当然,如果你真想认真治疗,那也没问题,但需要一个完整的治疗过程,心理治疗辅助西药,可能三个月到半年,或者更久,看你的恢复情况。”

“嗯。。。”我欲言又止了一下,在寻思着要不要问一下价格。

周密看出来我在思考着什么,他拿起电子烟,侧过身看向窗外。办公室里有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低沉的巴赫大提琴独奏,可能是马友友。

Angela一如往常婀娜地送来了咖啡,我喝了口,不知道该继续什么话题,看着对面的书架问周密,“你最近看些什么书呢?”

“哎,大部分是心理学和哲学方面的,说实话,挺枯燥的。你应该看小说多吧,推荐我几本,我好放松放松。”

“我刚又看了遍麦田里守望者。”

“哦,那本我也看过,看的原版,很久以前的事了,大学还是上班后,忘了。当时没有太多感觉,只是觉得有点痞,垃圾话蛮过瘾的。为什么觉得那本书好呢。”

“你如果要想问我这本书讲了什么,你可能会问这本书主人公是谁,讲了个什么故事,还有你从中体会到了什么之类的屁话。说实话,那些我都不想说。我只跟你说说前几天我生日发生的事情吧。我已经到了讨厌过生日的年龄,是的,我是说讨厌。又老一岁,又多了几条皱纹,这些究竟都有什么好庆祝的?当然家里人是一定要帮你庆祝的,娃也吵着要吃蛋糕。晚饭选在了海底捞,娃选的,因为她爱吃火锅,对了,蛋糕也是她选的。当然,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到了这个年龄本该这样,很多时候你连名字都不会拥有,你只是某某他爸。到海底捞之后,我们被领到一个背景有生日快乐装饰的桌子,我是说那种看上去很喜庆很corny的装饰。坐下后我才发现,这一圈的桌子背后都有这样的装饰,应该是每天生日的人都会被领到这来。隔壁是桌大妈夹杂两个油头粉面的大叔,总之是一堆老phony,很欢乐的样子。点完菜后小哥问,等下要我唱个歌给你听不?我说不不不不用,这时隔壁传来生日快乐歌,大妈们欢呼起来。小哥礼貌地笑着说,你看,要不要?我娃喊要要要,我还是摇摇手尬笑着对小哥说算了吧。这时候我很能体会Caulfield的心情,我和他一样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静静地呆着。其实我想说,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大家似乎都很开心,然而我却很depressed。如果真有那样的一份工作,我也想去做,我是说Cather in the ray。”我看到周密正盯着我看,眼神里带点疑惑,而我此刻头有点晕,脑子嗡嗡作响,我低头看到捧着的咖啡杯,是刚才Angela送来的,我捧起来喝了一口,问,“老同学,我们刚才聊到哪了?”

“你刚才变成了塞林格。”

“你说什么?”

“你突然又去了你的虚构世界,你刚才以为自己是塞林格或者Caufield,说话的口气都一模一样。”

“是么。”

“嗯,你用了phony和corny,那是我当时看那本书印象最深的两个单词。”

“看来我的症状又严重了,和我看过的书又混在一起了。对了,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脚卵也不是我的儿时死党的名字,脚卵是阿城棋王里面的人物,炒的一手好蛇肉,蛇肉碰不得铁,碰铁就腥。不对不对,蛇肉是我炒的,脚卵只是拿了酱油膏过来。。。”我抱着脑袋开始胡乱言语。

“老同学,老同学,”周密遥远的喊声把我拉回现实,我看到他半站在桌子后面朝我喊,就像当年的语文老师把我从课桌上喊醒一样。看我抬起头了,他坐下,说,“我觉得吧,你应该尝试去找份工作,干什么都行。这样你至少会少一点胡思乱想,晚上回家你会有心安理得的疲惫感,也有助于睡眠。”

“我有想过的,我甚至想过去做个门卫,平时看看书,有人来了就问他,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个问题我每天都问自己好多遍。”

“我们老同学了,看你这样子,有些话我也就不避讳了。”周密抽了口烟,缓缓的说,“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如意,失业在家,我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失意的中年是无法避免的,就像你无法避免迷惘的青春一样,这都是人生的必经阶段。”

“生命在流逝,才华如白纸。”我叹了口气。

“到了某个阶段,你会觉得眼前都是下坡路,因为你已经过了巅峰了,那就是中年危机,我也有过,比你来得要早。然后你会觉得自己渐渐地坠入了谷底,深陷泥潭,但往好的方向想,一旦到了谷底,那么每一条路都是往上的,不是么。重要的是你要迈出去,人生有很多条路,也有很多选择,不管你选哪条路,到一个小山丘之后自然会有不同的风景。”

“听了那么多大道理后,还是过不好这一生,我觉得讲的就是我。”我自嘲地一笑,“不过老同学,真的感谢你,和你聊完我感觉好多了,我回去考虑下,看看后续是否要来持续治疗。”我站起身来,“那就先不打扰你了。”

周密走过来,朝我胸前轻轻打了一拳,“振作起来,想想你高中时候和我拼命的那股劲儿。”

“对,我可不能输过你。”我和他紧紧握了下手,然后转身离去。开门的时候,我又转过头去朝他一个坏笑,“这Angela可真是个尤物!”

“还用你说。”周密朝我一挑眉毛。

6、

除了聊天记录,女儿的qq空间里还写了不少文字,长短不一。

有摘抄的诗歌,比如:

一株草,骑在另一株草头上,在没有露水的荒原,祈求一滴雨。

一滴雨,坠着另一滴雨,在没有青苔的瓦缝,拴住一束光。

一束光,攀着另一束光,在没有风的夜晚,捞水里的月亮。

月亮上,猎人饮酒,豺狼作诗,兔子研墨,松鼠挥毫,鹧鸪啥也没干。

她说,酒撒了或者墨撒了。

有自己写的随想,比如:

死亡是生命的终极意义,他们藏在太平间、教堂或者屋后的坟头,他们藏在秋天的落叶里,藏在蝮蛇的毒牙里,藏在青蛙褐色的瞳孔里,藏在婴儿丑陋的褶皱里,藏在小说结尾的句号里。

有记录心情的,比如:

7月,接连的暴雨,半夜里雷声把我吵醒,我爬下床,室友们都还在熟睡。我轻轻推开门,赤脚走到走廊,让风吹散我的头发。一只野猫在黑夜里奔走,像我家的小黑,每当有闪电划过,我都以为它会被击中。凌晨三点,凌晨四点,我站累了,就靠在墙上,我想看到这世界是怎样完蛋的。

也有写故事的,有篇比较长,模仿了爱伦坡的黑猫,只不过把墙壁换成了地板,黑猫换成了兔子。有篇比较短的,模仿小孩子口气写了篇带点奇幻色彩的东西,可能是看了点马尔克斯,全文如下:

一个瞎萌的故事

我叫陆小萌,今年十岁,短发凤眼,脑瓜一般好使,是个爱发呆幻想的女娃。

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暑假的某一天,我正在我的幻想世界中发呆,被我爸一巴掌撸回现实,“去乡下,”爸甩下一句话就下楼开车去了,我爸就这样,人狠话不多。

去乡下自然开心,难得放风一下。

乡下的房子在河边,平时住着老太太一个人,老太太96了,天天下地种菜上树摘桃,人家都说她是活神仙。老太太很喜欢我,说我像爸爸,就差前面长一ba(第四声)了,我不知道那是啥意思,但我知道她很爱我,知道我喜欢小动物,每次回去都给我做红烧鸡、鲫鱼炖蛋、青椒炒田鸡、卤麻雀、爆炒螺丝之类的,她说喜爱小动物就不要浪费了。我很爱吃老太太做的菜,因为是用老灶烧出来的,特别的香。老灶就是上面架一个锅下面烧火的那种,一日三餐都在上面做,晚上把锅洗一下放了水就可以洗澡,真是一锅多用。就是有一次我洗澡的时候老太太忘了灭柴火,把我烧的红彤彤的,差点熟了,后来闻到了肉香才过来把我给救了。

到老家后没见老太太人,刚要喊、忽听得头上树枝乱颤、身边一阵疾风,老太太抱着一捆柴站在旁边了,原来老太太上树掰柴火准备给我们做饭呢。午饭很丰盛也很好吃,我吃得吧唧吧唧得、像牲口一样,老太太说这娃吃相好,好养。每次吃饭的时候墙角的洞里会爬出大小不一几只癞蛤蟆,你随便扔个骨头鱼刺啥的、还没等落地就被它们长舌头一卷吃了,凭空消失在空气中,就像变魔法一样,很是好玩,每次我都要玩掉半桌菜。老太太说那几只蛤蟆是看门的,你爸小时候它们住在这里了,晚上要有歹人妖风什么的就会滋哇乱叫,很是好使。

吃完饭后我照例要找一些小动物玩,上回拿鞭炮炸了几只蚂蚱草上飞,再上回让老太太带我上树掏了鸟窝,再上上回把蛇拔了牙齿当皮带系,这次我准备抓鱼玩。老太太二话不说拿出尼龙绳子和竹片编了个笼子给我,我倒了点剩饭进去然后把笼子扔进了水里。半晌功夫,我把笼子拉起来看,里面似乎啥都没有,再仔细一看,有个小鱼肚白在翻腾。我伸手把它掏了出来,是条半巴掌大的小鱼,背脊瓦青色一直渐变到鱼肚的银白,小鳞片都是心型的很是精致,鱼尾巴上穿一小孔系一小红绳,两条香肠小嘴一张一合的,小眼神紧紧靠着眼圈顶部,有种死不拉几的萌,像八大山人画里的鱼。

这鱼确实长的奇特,看的又让人怜惜,我咽了下口水、不由得抚摸起它来。只见贝母白的鱼鳃竟泛起了红晕,难道我亲下这鱼就会变王子么?

正当我撅着嘴巴要做傻事的时候,老太太一个凌波微步加无影脚把鱼从我手里踢走,“这是鱼妖之子,还未成人,若在陆地上停留三十秒就会死去,死后呢………”

“不要啊,我的王子……”我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转身朝正在坠入河中的鱼跑去,然后被岸边正在织毛衣的龟婆婆绊了一下、一个倒栽葱掉入水中。

我在水里睁开眼,发现一条倒扣着的沉船,船底浑圆,中间有条凹陷,形状像个桃子、也像个屁股。我边游边找那条小鱼,忽然看到一只穿红毛内裤的老乌龟朝我游来,满脸褶子。

“龟大爷,你知道一条尾巴上戴红绳的小鱼吗?”

“哦,那是我们青河大鱼妖的孙子,听说他今天第一次独自出门就走丢了,青河大鱼妖正在找他呢,尾巴上那条红绳是我那老太婆给他的生日礼物。”说完老乌龟慈祥的一笑,眼角的褶子瞬时轧死了一只路过的小虾米。

“原来真是个王子啊,我可得把他找回来。”我正思索着,老乌龟吐了一串泡泡往前游去,其中一个泡泡把我给缠住了,最后把我吸了进去,往水面上升去。泡泡缓缓地把我带出了河面来到空中,不知为什么天已经黑了,月亮倒是亮得很,岸边的龟婆婆依旧在织着毛衣,不过看上去脸上褶子少了点,几只癞蛤蟆在门口昏暗的灯光下用长舌头吃着蚊虫,就像切西瓜游戏一般利索。门口放着一张桌子,正是老太太家吃饭的八仙桌,我中午刚在上面吃过饭。桌子旁坐着老太太,正扇着扇子,看上去年轻了起码二三十岁。桌子上躺一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孩,正翘着腿在数星星,细看模样也酷似我,不过是个男娃。男娃旁边站着一个光着膀子的小孩,正拿着手电照向天空。门口灯下还坐着一老人,正在编着个类似竹篮的东西。

“啊我明白了,躺着的是我爸,那是我没见过的太爷爷,另外拿手电的不知道是谁了。爸。。。”我刚要喊出声,泡泡噗的一下四散开来,满眼星光,就像一颗星星在眼前爆炸了一般。

随即我又沉入水底。

“啊,姥姥,就是她~~”我睁开眼时那条小鱼正在不远处看着我,和旁边一条胖头鱼说着话。那胖头鱼眼睛奇大,也是死不拉几的萌,再加上下面的香肠嘴一看就知道和那小鱼是一家。胖头鱼头上还裹着条红色三角头巾,没错肯定也是那龟婆婆织的。看来这就是龟大爷所谓的青河大鱼妖了。

“就是你个小妮子捉了我家王子么?”胖头鱼阴阳怪气的问道。“你还摸了我家王子?!”

“啊,”我脸红尴尬一笑。

“我们鱼妖族的一被人摸了就会变性,我家王子现在已经是条女鱼了,我们鱼妖族的王位和魔法传男不传女,真是气煞我啦~”胖头鱼越说越气,“我、我要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什么呢,”胖头鱼萌眼怒睁,“诅咒你只能喜欢女的!”说完转身给我甩了一大尾巴,颇有我爸撸我时候的气势。

只见满眼的泡沫朝我袭来,我眼睛一闭、脸腮一阵生疼,然后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起,腾云驾雾一般,然后我被稳稳的接住了,我喘息睁眼,正躺在了老太太怀里,爸就在边上,远处的河面很平静,倒影着夕阳。

“我刚还没说完呢,”奶奶慈祥地看着我,“这鱼妖之子若在陆地上停留三十秒就会死去,死后呢,”老太太咽了下口水,说,“就不好吃了。”

“……是鱼妖之女了,”我有点羞涩的笑着说,“这下河里有条真正的鱼公主了,而我本来就是喜欢公主的。”

“玩够该走了。”爸转身去开车。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老太太怀里蹦了下来,脸腮上烫烫的,那是被鱼妖扇过的地方,

后来,我脸上留下了一对腮红,萌萌的。

7、

这一觉我睡了很久。

黄昏,或者再晚一些,我在时间的夹缝中醒来。景色处于虚幻和真实之间,一朵野花正要绽放,蜻蜓的尾巴与水面将触未触,火焰和浪花有了固定的形状,毒蛇的利牙刚要刺破皮肤。我在家里,或在故乡,在现实里,在我的小说里,在我的睡梦里,这不重要。眼前无数个时空轰轰然而至,像一张张透明的网将我包裹住,又像一本本书,任我随意翻阅,我活在当下、活在过去、也活在未来。我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随手翻阅,一朵野花飘落,也不知道来自哪个春天。我看到书页里藏着老家泥墙里飞出的蜜蜂,藏着脚卵坟头树上坠下的甲虫,还藏着无法用言语表达、包罗世间万物的阿莱夫。

8、

女儿的qq空间里,还有篇隐藏的草稿,就几行文字,字体半透明,若隐若现。仔细辨认,是她将要写一个小说,只有一个提纲性的开头:

我想写一个长一点的小说,关于一个失业的中年男人,以我老爸为原型吧(吐舌头),逃避现实,沉迷于梦境或者书籍的虚构中,最后分不清现实和虚构了。

先写个开头吧,第一人称。

1、

“朋友都叫我阿健,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或许正在经历一场中年危机。谁不是呢。。。”

本故事纯属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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