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盲

灰,介于白与黑之间。它的色彩并不鲜明,故而往往不甚抢眼。在这黑白尚且不很分明的世界,灰盲便成了常事。

                  (一)老丁

春末夏初的阳光往往带着几分慵懒,工地上劳累了半天的人们正躺在随意铺于土地之上的木板午休。他们为这座城市挥洒着血汗,而这座城市却往往把他们忽视。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伴着老旧的诺基亚手机的一段铃声,老丁睁开了略显疲惫的双眼,下午的工作将要开始了。老丁今年五十六,简短的寸发已寻不得一根黑色,再加上工地上飘扬不散的灰尘,便成了灰蒙蒙一团,脸上皱纹的沟壑有如刻刀刻印般深度明显,脚上老旧的胶鞋与身上陈旧的衣服均已百孔千疮。老丁拿出旱烟斗,抓一小撮烟丝放入,火一点,深吸了一口,精神瞬时饱满。想着明天将满月的孙子,不由嘴角一扬,满身疲倦亦已消散。

老丁就着黄昏的阳光,托拉着老长的影子,缓缓走向这工地上唯一的豪华临时板房。王包工头应该在里面,老丁下午的时候见着他过来的,而且注意了他并没离开。王包工头是老丁一个村的,靠着包工,搞建筑,近几年来不少赚钱,老丁与村里几个年岁相当的哥们已跟着他干了两年有余。平时王包头皆以工程款托了没收到钱为由,每月只给了老丁几人数百元的生活费。老丁哥几个呢,除了平常总喜欢往红灯区小巷子里钻的单身李老汉外,其他几个就抽抽散烟,也不打牌不喝酒的,一般也就用不到花大钱,于是便当是存在了王包头这了。存了两年了,怎么着也该有个五、六万吧,明天孙子办满月,问王包头拿个二、三万的应该不过分吧,老丁心头念叨着。这满月酒可得办风光一点,就这么一个儿子,生的第一个娃便是孙子,老丁可是高兴了好一段时间,甚至连以前对游手好闲的儿子与成天只知道往牌桌上钻的儿媳的恼怒怨气亦尽皆消失了。

老丁来到板房门前,怀着忐忑的心敲了敲门。对于老丁来说,去问别人要钱总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与尴尬,尽管那本就是自己的钱。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

老丁推门走了进去,一阵清爽的凉意瞬时铺满了老丁全身,这空调的清凉舒适,反倒是让老丁觉得不适。随手把门关上,老丁脸上堆起笑容,“王总,打扰您了吧。”

“都已经进来了,还有什么打不打扰的呀,老丁呀,有什么事?说吧。”坐在真皮座椅上,略肥胖、挺一脾酒肚的王包头眯着那本就一线天的眼睛看着老丁道。

“王总,我明后两天得请两天假,孙儿满月,要摆酒。那个…呃…顺便…顺便看您手头宽松不,能不能帮我把前头的工资结算一部分。”老丁降了几个分贝的声音,轻声说道。因紧张而微抖的双手顺带扯了扯衣角。

“老丁呀,你这可就不对了,你孙子满月咋个不早点通知我一声呀,你看你,我明天恰巧不巧约了个老总淡业务,看来是去不了你孙儿的满月酒了。”王包头边说着,边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红包,而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沓带有银行封条的百元大钞,抽出一张塞进红包。“老丁呀,我人去不了,随个份子钱先,你也别嫌少。”说完抓住老丁的手,把红包塞到老丁手心。“明后天请假没问题,实在不行,你忙不过来就多休几天也可以的。毕竟家里办大事嘛。”

“王总,这…还让您随礼,这怎么好意思呢。”老丁又是有些惊喜,又是有些不好意思。

“老丁呀,别不好意思了,咱都是一个村的,更何况你还跟我一起干了这些年了。来,这里是两千块,你先拿着,我这一共就一万块了,开发商的钱一分没给,这一万块我还是因为明天有个业务要谈,这业务费起码得个万儿八千的,问我小舅子借的。这两千你先拿去用,结到帐了我再给你把全部工资给结清咯。”王包头把刚点好的两千块往老丁这头的桌面一丢。

老丁看着桌角的两千块,刚还激动的心瞬时就给冰冻住了。这…自己这两年的钱全存王包头这了,以前的积蓄也在儿子结婚的时候花了个精光,至于那游手好闲的儿子、儿媳,能不啃老,养活自个儿就算不错了。虽说这摆酒也有礼金收,然而摆酒钱都没有,总不能先收礼金再摆酒吧。亦或是不摆?在这把满月酒看成天大事的本地,不摆?那不是等着全村甚至全乡镇的邻里乡亲笑话嘛这不是。

“王总,您这…您看这能不能再多给点?给个一万两万的,您看,我现下这手头确实是紧得很,拿不出钱了。我预算了下,这摆酒少说也得一、两万,您帮我想想办法吧。”虽然老丁仍是心里不好意思,但一想到这满月酒却又不得不开口。

“老丁啊,我刚都说了,这一万还是我在我小舅子那借的业务费,刚给了你两千,哦不,还有一百红包,是两千一,就剩下七千九了,这七千九还不知道够不够明天的业务费的。咱要相互理解不是?你要用钱我立马就从业务费里挪了两千把你,你得体凉我呀,再说你摆酒,你下面不是还有儿子嘛,这个一、两万的,他是必须存着有的,你何必如此操心呢,我说得在理不?”

“可是…”

“好了老丁,理解万岁,啊。你要再说就是瞧不起我了。我会贪你那点钱吗?你的帐我都一清二楚地帮你记着呢,结到钱,立即马上必须给你结清,啊。”王包头拿起帐本晃了晃,一脸不满地说道。

怏怏的老丁一路愁绪,揣着在邻村张大那借的一万五的利息钱,都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家的。

              (二)王胖包工头

市区,金玉堂五星级大酒店,KTV大堂。“先生,晚上好。欢迎光临!”两排艳丽多姿的青春女孩清朗更带些娇媚的声音直叫得王大包工头心里直酥。一脂粉铺面的妖娆女子领着王包工头直上三楼最豪华的VIP888房间。远远便能听到房内娇羞的笑声与喧嚣的舞曲。

王胖一进房便挺着啤酒肚直扑上正享受左右美女热情服侍的中年男子。说来也是巧了,这中年男子无论身材样貌,与我们的王包头皆有几分神似,只这油光满面更甚了几分。看到王包头的举动,这男子也站了起来,双臂一张,就此,两大男人来了一个深情拥抱,伴随着的一阵有些尖细的大笑声,竟穿透了喧嚣的音乐,满房间回荡。

“李总,让您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啊。”王胖挤出的满脸媚笑,任谁见着也会反胃,当然,这李总例外,他对这一套还是受用的。“小王呀,没事,我也才来不久,更何况有这两位可人的小妹陪着,就是让哥等再久那也是无妨呀,哈哈哈哈。”

杯盏交错,香玉满怀。不得不承认这两位确是懂得享受。

“李总啊,弟最近手头有些紧张,您看这项目也将近完工了,您能否帮弟个忙,把这尾款也先给弟支一部分应应急?”王胖看着正喝得高兴的李总说道。

“小王呀,你说得这么客气就见外了。只是这事还得我姐做主,不过你放心,我姐都听我的。”李总挺胸抬头,自信满满地说道。

“那弟就先谢谢哥了,来小弟再敬哥一杯。”

“对了,小王啊,今晚上小张和小黄约了我,叫我叫上你,一起去老地方,再杀几把。怎么样?”李总两手不闲地游走于两边可人儿的胸部,眼睛有意无意瞟了眼王胖。

“这…哥您不是不知道,弟近来手气比较背,这工程的头款可算是白干了,上回咱几个玩那会就输了个清清白白的,这会可输不起了哇。下面还一帮子等钱的弟兄呢。”仿佛又回到了二个月前那一晚,王胖也不禁感到一阵凉意。若不是那次,也不甚于到今天这等地步,一万八千的还要问小舅子去借。

“小王啊,你这说得,不明白的人听了去了还以为是哥坑你钱呢。上次哥还不也输了,全给小张那王八犊子赢了去。人都有手顺手背的时候,今儿个该是咱时来运转了,咱兄弟联手,把上回的杀回来,打那俩小崽子一个片甲不留,怎样?”

被李总这一说,借着酒劲,王胖不觉有些意动。也是哈,不能次次都咱背吧,更何况李总也答应帮忙去争取先支部分尾款,大不了手背就收吧,稍稍控制,不像上次一般冲动便罢。

“可是李哥,弟今晚也没备几个子,怕是有心无力了。”王胖看着面前俩妞、桌上喝完了的三瓶红酒、还有地上的四打精装啤酒,摸着口袋的七千九百大圆,无奈说道。

“这没啥,我今天可是备足了粮,你先从哥这拿,今晚咱必大胜而归。明儿个我就去找我姐商量你那尾款的事。”

“行,那先感谢李哥了。来,弟弟再敬您一杯。”

次日下午三点,市新闻报道:市郊护城河发现一具男尸,法医鉴定为自杀。死者姓名王立群,四十二岁,生前为建筑包工头,自杀动机不明,详情正在跟进调查中。

                (三)愤怒的公牛

王胖的死讯传到老丁耳里已是次日响午,也正是老丁孙儿满月酒后第二天。由于大小事繁,加之高兴,老丁便在家中多呆了一天。老丁听到这讯息时,满脑子都是星星,他没有能力去承受这条讯息所带来的后果。颤抖的满是裂纹的手掏出旱烟斗,木然地往嘴里一塞,然后往并没有放烟丝的烟斗嘴点了一下,便吧唧吧唧地抽了起来。没有烟雾的刺激,老丁猛然醒了过来,把烟斗狠狠往地上一摔,干巴的眼角抑制不住地直往下滴泪。老丁像发狂了,不要命一般,跑向工地,跑向那豪华板房,跑向那王胖在他眼前晃了晃的帐本。

本已百孔千疮的胶鞋,再经过这十几公里的折腾,这下可彻底穿帮了。脚底磨出的血泡沾上破烂的鞋底,使得这鞋底亦染上了丝丝血红,鲜艳刺眼的红色!血泡的主人是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的,因为此刻的老丁已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他只是痴呆地看着面前这本空空如也的王胖在他眼前经常晃来晃去的帐本。老丁就这样站了大概有两个小时吧,然后坐在地上,便如小孩一般开始号淘大哭了起来,直到干巴的眼角再也流不出一丝眼泪。他的痛,谁也体会不了!

老丁回到家了,一句话也没说。两天了,他没说话,也没吃东西。任何人说的话他大概也都无知觉地屏蔽掉了。老丁受得了,可家里那同样两天没进食的大黄牛可受不了了,那叫声直把死气沉沉的老丁给拉了回来。恼怒的老丁顺手拿起一根木棍,走到牛栏对着这条平时待若老友的大黄公牛一顿乱轰。是的,到了一定程度,人都是会暴发的,暴风雨一般的发泄往往会降临到第一个触碰到那可以找到发泄理由的点上的生灵上。这一顿无名的惩罚,先是把大黄牛打懵了,而后,大黄公牛也怒了,它盯了这个平日对待自己异常友善的老伙计一眼,然后四蹄一跃,奔出了牛栏。好巧不巧,这一跃正好无意蹭到了老丁,不吃不喝已两天的老丁被这一蹭,竟直接晕倒了过去,一动不动了。而饥渴过度又充满愤怒的公牛并没有就此作罢,在庭院中一顿横冲直撞后,冲开院门扬长而去了。

经此几番折腾,老丁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五十六岁的他,乍看之下似已七八十。此后的老丁更是少言寡语,大多的时候只是独自发呆。

                (四)无言的结局

两年后,老丁在邻村张大那借的一万五的利息钱已涨到了三万,面对隔天讨一次债的张大,面对全无音信的血汗钱,老丁几度曾欲轻生,但却想到了孙子,他放不下!他也无法放下欠的那钱,老实的老丁与村里年纪相仿的老一代,他们都是视诚信如生命的一代!如今,两岁的孙子已会叫爷爷,这是他最大的欣慰。老丁依然还在工地打拼着,只是下工后的时间,他多了一个拾荒的工作。尽管滚利的速度远快于他赚钱的速度,但他没放弃,他从没想过赖帐。

李总依然是市里有相当名气的建筑公司老板,李总的姐姐依然还是市里最大开发商房地产公司的老总。

两年前的王立群自杀案早已烟消云散。没有人再去提及再去关注。自杀,无非为钱为情罢,人们通常以为自杀的人是自我心胸狭隘,或是犯了弥天大罪,或是自身有心理缺陷与疾病。殊不知,有些自杀,更甚谋杀。

这城市的上空,自始至终都笼罩着一片灰蒙,只是灰介于黑与白,它不鲜明。故而,从未有人察觉。灰盲患者,遍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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