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国二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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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猛然地拐过一个急弯,刹住。竟然看见定成,拉着一架子车油菜吃力上坡。

我和儿子下车,走到他的车后,头扎进油菜棵里,奋力上拱,车子终于上来。定成,终于站在最高的岭头,能俯视四下了。

同村,却是极少的所见。二十年前,砖古窑来了商家,建了工厂。定成因了会电焊的手艺,进厂干活,工资很高。这自然引得乡邻的艳羡,大家去地出力流汗,一天也未必挣得十元八元。在家门口能有这样的收入,定成的母亲喜字总写在脸上。

世潮汹涌,厂子再建分厂,总部设在上海。定成刻苦,好说话,听分配,能指靠住,被分到古都的新厂。布局的需要,他需要满天的飞翔,去做海外的客服。

他们的机器,卖到外国,需要安装和售后服务。厂子市场不错,于是美国、加拿大,伊朗、澳大利亚,丹麦、荷兰、奥地利,阿曼、阿联酋、海地……

飞机就是公交,天空成了马路,世界就是工厂,四海都成朋友。这是定成的现实,一点也不夸张。我们羡慕他的天涯来去,公费旅行而不用操心,大国的码头就是田间地头。都知道出国干活补助多,讲实惠的人们,对定成的羡慕,就如刚起飞的飞机,越来越高了。

偶尔的见面,吐露着对他的敬慕。他初始不语,只带浅笑。再说,再笑后,他会叹气。他说老叔啊,想象总比现实美好,天下哪里会有放在地上等着去捡的黄金?你不知道,你到有些国家,因为工期太紧,往往是飞机夜晚到,下飞机就被带往厂家,一星期十天半月不出门。等到调试好回来,飞机又是晚上的起飞。追星赶月是现实,但我往飞机后回望,恍若一梦,好像没有来过这个国家……

有时,那些国家的饭食实在吃不惯,就到附近的华人超市,买来挂面和白菜,回去自己用电磁炉做。老叔啊,和你在北京一样的体验,端起饭碗和咱们小时候在老家窑洞的感觉差不多。

也有轻松的时候。在美国,下班后就随便地转,就见到那真正的富丽堂皇名人堂,金碧辉煌赛天堂。中国的明星从那红地毯上也走过,几百年前的名人好像影子还在,兴奋得如一只小小鸟。今天看,明天看,第三天忽然大悟:这样的豪奢与自己有关吗?属于自己的那张床,只在东半球那个小村的平房里。

十分清醒了。

国外发达着,国内发展着。每天有一定的补助,家里的女人总嫌钱少,总拿自己和发家的富人比。咬着牙,到哪里都节俭,把这品行带到全世界。终于五年前,把房子买成在市郊了。

当然不是全款。九十多岁的老母,两个上着学的儿女,需要接济的亲兄弟,哪里都需要美元或人民币。女人好攀比,向前看,又买了车,好歹不太落后本地潮流了。

这样地过着,定成一年有一二十天在家吧!他在朋友圈发非洲儿童的照片,说非洲一些地方的生活,让人看后欲泪,感叹这天堂地狱都在地球上。而南美的多少国家,都被无形的东西绑架。

忽然地听说,定成的女人,跟着南方的生意人走了。但面对面,我们没问,他也没说。他还是爽朗地大笑,问着我孩子们的情况。

我坐下,他挨着我也坐下。两县的山河都在脚下,他说比飞机上看的要真切得多。四十年里没离开过,他在无限远心里记挂的也只是这枕边乡音和地头菜园。他说,老叔,飞遍世界才知道,我走来走去几十年,其实也只是出村回村这二里路,父母的白发在,儿女的打闹在。他,眼圈似乎湿润了。

远方的异国似不存在,存在是为了对比,让人对自己出身珍惜。三十年纵横奔波,十万里来来去去,落脚处只是两只鞋的所站,是一个极小的节点。

扔不掉的东西,永远扔不掉。放不下的感觉,永远放不下。摆脱不了的,冲荡不破的,与时空无关,切莫言古今远近。

我们点上烟,对着远山吸着。当年割草歇息,也是这样。他在荷兰的农场发呆,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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