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山》第二十章:白龙书(二)

阳羡山常年寒冷,从仙机门的楼宇望去,只能望见观云台的一角,祭台上挂着的铃铛只剩几片铁片,狂风一过,铁片叮当作响,秃鹰闻着血腥停在祭台上。

楼宇前的空地上,张仙师提了剑,慢悠悠像施法一般,在地上画着看不懂的符号。

“师傅!”小徒弟突然跑来,一脸慌张,张仙师却没理他,依旧不紧不慢走剑。

“师兄…们,来了,在门外要见东臣公子。”

张仙师缓缓收了剑,淡淡吐出两个字,“丢人。”

说完转身喝茶去了,只是冲小徒弟摆了摆手。

此时门外的众人早已按捺不住,几人一脸前来寻仇的架势,虽然祸是李无楼惹得,但是谁让他们实在打不过李无楼,偏偏她又收了个徒弟呢。

“李无楼不是说她此生不收徒吗?怎么当年立的誓都不算数了?”

“就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几人开始骂起来,骂的正气凛然,仿佛他们此一遭就是为了惩戒小人而来,不是为了那些见不得光的私人不耻之事。

小徒弟战战兢兢开了门,有些拿不准老仙师的意思是让他们进还是不进,只好含糊着学了老仙师的最后的摆手。

几个人楞了一下,有胆大的往前迈了几步,后边众人见小徒弟没阻拦,便壮起胆子跟上,几人气势汹汹,跟着小徒弟直奔东臣住处。

仙机门的规矩,他们之前有所耳闻,跟着小徒弟的一路,几人心中越来越慌,仙机门鼎盛时期,住在上三路离雀楼的只有三位,李锡文住过,李无楼住过,后来李锡文的一位高徒住过,风禾定过规矩,只有未来掌门人才能住在离雀楼,张仙师虽然代掌多年,却也从未住过。

这么说李无楼是有意把仙机门传给东臣了?

几人到了门前气势减了大半,不仅是因为离雀楼身份的揣测,更是因为眼前的景象。

门外的人感受到一股内息,并不能靠近房门,从窗向内看去,东臣念起李无楼的口诀,房间所有的东西皆在空中,所有一切像浸在水中,边缘处像气泡一样向外扩张,可能是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气泡忽然间像破了洞,气息急剧回收,东臣一时间没能完全收住,胸腔震出一口血来。

小徒弟见状反应过来自己惹了祸,连忙对门外众人道:“师傅叫我打扫祭台香炉,我得先走一步,各位师兄就在此等候吧。”

说完便溜走了,留下几位此时已目瞪口呆的师兄。

东臣抬眼看了看窗外,擦擦嘴角血迹,慢慢起身到门前伸了个懒腰。

“几位道友找我何事?”

几人楞了一会,终有一人开口。

“李无楼当年下山前曾在武当山发过誓,此生不会收徒,不会将仙机门的邪门妖术外传,如今先是收你为徒,后又用妖术为你改命,意为霍乱苍生,背信弃义,其心不正,我们来替天下人讨个说法。”

东臣忍不住笑起来。

“几位师叔,都是同门,怎么净说些外道话,你们的来意我能不知道么,进来先喝些茶,我们慢慢说道。”

“少套近乎,谁跟你是同门,谁又是你师叔!”

几位扔了个白眼给东臣,气势又昂扬起来了。

东臣见他们没有动身进屋的意思,笑容渐渐收起来。

“几位既不肯承认师出同门,便也不必过问我们仙机门的事吧,虽然仙机门与武当山交好多年,如今也是张仙师代为执掌,但终究一锅盛不出两样米,几位若对此有什么疑问,尽请等我师傅李掌门来给各位答复吧。”

东臣说完便要进屋,其中一位赶紧拦下。

“师侄,留步。”

东臣见眼前这位倒比先前说话那位看着慈眉善目,便停下来,做一拱手。

“你既知道我们来这缘由,便该知道这一遭必得有所交待,我们老这么找麻烦,无非是当年那口气着实是……咽不下去啊。”

“这位师叔还是讲理法的,其实我来前,师傅也交代过要给各位师叔一个说法,说当年少时,确实是有些荒唐,才会失手…犯下错事,想来也是懊悔,所以特意在山上钻研了些灵丹补药,让我带来给各位师叔当赔罪。”

东臣郑重向几位鞠了一礼。

“这…这不是侮辱我们吗,我们用得着她给的补药吗?”

“师傅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各位师叔,同门初衷始于得道,得道之人,必不为人欲所累,若失一心丧一念而失道,得不偿失。”

几位听了说不出话来,但是看得出仍旧是憋火。

“几位师叔要是实在过不去,不如以武论道,我代师傅向各位师叔讨教一番,也全了各位师叔想要的说法。”

众人听了脸上顿时舒展了几分,本就是为着这个目的而来的,但又不好直说,我们是来找你打架的,这样一来,可算不得我们动的手,也不能给武当山抹了黑。

“武场上拳脚无眼,你可别后悔。”

“晚辈知道,但是各位师叔也得答应,此一番无论结果如何,旧时恩怨就此了结,不再找我师傅李无楼的麻烦。”

“必当如此。”


几位没给东臣准备的时间,直接在楼宇前的空地比划起来。

说起功法,李无楼的这几位师兄倒也没给武当丢人,剑法身手都是中规中矩,没什么毛病,但是仙机门的功法却是阴招居多,强调的就是机变,武当剑法虽然变化多端,但终究是基于招式,两家相交多年,功法本是同宗,走势却是截然不同。

东臣这一路上用李无楼的心法养息的极好,离了喜九也不必再压抑内息,李无楼的秘术他此刻已得一分半,这几个师叔自然不可能赢的过他,但他想起来时和张仙师的那几盘棋局,终究也还是退让了几招,并没有用到半分秘术。

那几人轮番上阵直打到太阳西沉,空地上光线昏暗,根本看不清对手的位置,才终于懊恼认输。

“不打了不打了,算了,反正也过了这么多年,李无楼这个妖女还是有点本事的。”

几人累的瘫倒在石阶上,此时倒有些后悔上来找茬了。

“师叔可是认输了?”

几人点点头,已经没了力气说话了。

“那既然此事已了,想必各位师叔也饿了渴了,不如上去咱们吃喝,聊聊天吧。”

东臣看他们眼里立刻燃起光来,立刻起身应道:“好,好侄儿。”

酒过三巡,屋子里一片欢腾,几个人一高兴,开始说起当年是怎么跟李无楼结的仇。

那年李锡文刚派人把李无楼送到武当山时,几个师兄欢喜极了,武当山虽说也收女弟子,但终究是少,资质也大多不高,终于来了个机灵的小师妹,大家都开心,上赶着送吃送喝送秘籍,结果这小师妹脾气挺不好的,吃的喝的都看不上,唯独喜欢研究一本阵法秘籍。

其实武当山的道士并不降妖除魔,这秘籍也是某位师兄从山下哪个江湖道士手上划来的,山上无聊当本笑话看的。

可小师妹是当真的看,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布一个“降龙阵”,正需要十位真人,且说山上真是无聊,几位师兄也是为了陪着她玩,便依着她的要求,一会画个符,一会画摆阵型。

他们自己是会布阵的,秘籍他们也看过,也着实觉得不可能成阵,权当闹着玩,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出的问题,这个阵竟成真了。

小师妹抡起剑破阵的时候,一道红光闪过,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发现自己身上白袍皆是血迹,这才知道受伤,且伤的位置,既精准又尴尬。

此后这仇便是结下了,小师妹起先没觉得有什么,虽然挨了各种处罚,也没半点愧疚之心,倒是下山之后的某一年,师兄们又上门找麻烦,才稍微松口觉得自己当时“略有不妥”。

“我也知道修道之人不必在意此事,但是…但是不是道理啊,我们平白无故成了‘太监’,她就四个字‘略有不妥’?我现在想想…都伤心。”

几个师兄说着说着竟哭起来,东臣举着杯憋着笑,觉得此时氛围差不多了,借口醉酒,踉跄着出了房门。

长廊没有灯,东臣一路凭着直觉和记忆摸到张仙师的房门。

屋里亮着,应是没睡。

东臣小心翼翼敲了敲门。

“老仙师?武当的师兄们喝多了,此时在屋里醉的不成人样,还打起来了,我劝不住,请老仙师跟我一道去看看吧。”

屋里没有动静,东臣又尝试叫了两声,仍旧没有回应。

东臣推开房门,屋里并无一人。

可是案桌上灯烛似是点了许久,烛芯长的歪到一边了。

东臣细细打量了屋中每一处摆设,都不像是密室机关。正一筹莫展,东臣瞥到墙上那副画。

“吾海曾空。”东臣默默念了句,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

此时老仙师推门而进,发现东臣正坐在他的位置上。

“少侠是喜欢我这间屋子?”

东臣看着他,淡然的笑。

“老仙师这么晚不在屋里,我正担心遇到什么贼人呢。”

“老身活了许多年了,若真有什么意外,也是成全我了,少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东臣起身时看了一眼那画,走到门口时突然阴阴的对张仙师说:“老仙师,临来前曾有位娘托付我一件事,她以命相托,让我务必杀了你。”

张仙师眼也没抬,只是笑道:“那少侠便动手罢。”

东臣也笑,没说什么,一路摸回了住处。

此时屋里大家东倒西歪的睡了,东臣摘下屋中挂着的那副画,前后左右的仔细端详。

正琢磨着,有位师兄悠悠醒来,见东臣坐在案桌旁,连爬带滚的带着一坛酒,抱住东臣的大腿就要让他喝。

东臣推搡了半天,把他搀扶起来,他手中一滑,酒坛子正砸在那画上,瞬时那画湿了一大片。

东臣赶紧拿起画煽动,却意外发现,湿着的地方,透出一大片字来。

原来《白龙书》就藏着这画的夹层里,东臣欣喜坏了,抱着刚才砸了酒坛子的师叔笑出声来。

这个晚上终是没白忙活。

东臣抱着画,走到房门外的围栏上,夜色中的阳羡山有一种神秘的气息,他望向远处的观云台,好像那也有一双眼睛,也正望着他。

他知道那是他的命运。

明月照着的北方,是东老爹,是二叔,是小武,是李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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