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黄昏】第四十七节,才哥的诗

马路两边绿树葱葱,热带阔叶树的叶子既丑陋又肥厚,麻雀,黄鹂还有头上长白毛的小个子鸟儿在树林里穿来穿去,偶尔听到海涛的声音。

那种声音开始时气势雄浑,轰隆隆地滚向岸边,和岸边的岩石撞击在一起,发出兵刃相见时的铿锵爆音,才不过一秒钟,又转为低低的沉吟,热情消退,像逃兵败下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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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到远处一辆打扮得像老黄瓜一样的出租车伸出一只手朝我打招呼的时候,清晨中最响亮的一阵钟声从雾蒙蒙的云层中撒播下来,铺天盖地。然后天突然亮了。

“我又遇到你了。你要不在找乐子,要不就是刚刚从乐子上滚下来。”才哥嘴里叼着一根皱皱巴巴的过滤嘴香烟,夹烟头的两根手指黄橙橙的。换了一件大格子衬衫,短袖,微微隆起的肚皮和他那张冬瓜脸比晚上看起来更般配。

他坐在座位上,伸手为我推开一侧的车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他高兴的望着我。

“每个人都有从乐子上滚下来的时候,我恰巧被一个兴奋过度的女人抓破了衣裳。”我弯腰钻进车厢,和他并排坐在一起,转头望着才哥那张同样被黑夜折磨得不轻的脸,然后开始整理那件毫无用处的上衣。

“很明显,你被折腾了一晚上,这是你第一次在阴沟里翻船。别把愁苦写在脸上。特别是你那双冷漠的眼睛,别挂在脸上,应该放在一个人无聊透顶的时候。”他瞅了一眼我前胸上的血迹,又瞅了瞅前台上的灰尘,他大概在想哪一个更会引起他的同情。他递给我一支烟。

“是耶稣说的?”我接过烟含在嘴里,车子没有点火,我不喜欢宗教之类的东西,虽然有些问题的答案恰恰只能在宗教之类的东西里找到。我拒绝了他递给我的打火机。

疲倦袭来时的冲击有时比吻上女人的身体还强烈,我躺在座椅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就像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

“你把耶稣当什么,他不是天气预报员,也不是喜欢讨价还价的典当铺老板,他过了多嘴的年纪。我倒更愿意相信他只说过一句话。”他停下来看着我,抬手抽烟的时候特别谨慎,他死死地掐着那个烟屁股不放,然后用力吸满最后一口,直到过滤嘴上冒火星子才将烟头扔出窗外。

“哪句?”我朝边上瞟了一眼,好奇地问。

“小子,你的罪赦了。”他张开一张眉开眼笑的大脸,上面洋溢着被某个症结不解的难题憋屈了很长时间终于得救之后的快活。

我朝车窗外啐了一口吐沫,兴味索然的望着前方。马路上的车辆渐渐变多,山岭间的雾气散得很快,一缕阳光穿过云洞照在对面的山坡上,看上去有碗口那么大。

吊钟花正从一片陡坡上垂下来,就像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少女从清晨里探出如白藕的一截手臂,她朝四处挥手,又像是在抚摸潮湿的空气,她或许轻昵这个普通的早晨,或许还沉浸在刚刚结束的不同寻常的夜晚。

她以为从今往后,未来的每个时期都值得期待。如果她早一天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她大概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她大概还不大懂得,我们的每一份快乐,都只是偶然卷起的浪涛;而悲伤,恰恰是被浪涛抽起的一个空穴。她的每一次开放,都会带来一次被剥夺美丽的痛苦。我静静地想着这一切。

才哥伸长脖子溜了个很长的口哨,尖锐的哨声在我山谷中回荡。

“你大概以为我在私人会所里遇见了南海龙王的女儿,以为我被一只戴着贞操带的母海豚撵得到处跑,听到金台寺的钟声就鼓噪不安,但实话告诉你,要是我能像你一样呆在车里吹上帝的号角,学一只虎皮鹦鹉唱歌,成天绕着菜市场转圈圈,我就不会被一阵钟声溅得满身是泥。”我说,

“看得出你是个麻烦缠身的家伙,前天还打扮得像个狼牙山五壮士,今天又端着个鸡毛翎子当帽子,像你这种人,如果不是被人海溺得半死,就不会舍得蹲在被海水洗得发白的石头边抽闷烟。但老实说,我羡慕你这种生活。”他边说话边举着一根手指在面前晃,额头上渗出因为肥胖被挤出的细汗,他皱眉头,眼睛发着雾蒙蒙的光,等把话说完,轻轻地将那根手指搭在变速杆上不停地敲。他晃动的手指就像一条刚探出洞口的蛇头,“真他妈的刺激。”

“老兄,你在说笑话。你应该看看山坡上的那串吊钟花,打扮得像小孩鼻孔来回窜的青鼻涕,你大概觉得她比草丛漂亮。”

“难道不是?”

“如果你是一朵花,你只会看到蝇虫乱舞,太阳热烈,时光如滚滚而过的寒流,而自己却天生单薄!”

说完我沉默了,我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曾经,我见惯了城市令人炫目的一面钻入我的瞳孔,时常将那些颓败的景象装着视而不见,我将自己打扮得像个经得起时间挑唆的孩子,好像即使枉费心机也无法获得痛苦,然而一夜之间,让我感受到令人担忧的震惊是,即使将自己装扮成一株花草,也无法应付四季的变化。

我此时的心情就像一朵开在季节末尾的花。

“小子,你真有趣。”他伸长脖子,身子往前倾,我以为他就要踩着油门爬上比山顶还高的天空,然而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好多人都以为我疯了,我也差不多同意了。自从我心爱的女人死了,我就毫无目的地绕着圈子到处跑,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夜晚跑到另一个夜晚,我也不知道我在跑什么,为什么要跑,直到我遇见一个看上去疯疯癫癫的诗人。”

“诗人大概都是这个模样。”

“一点儿也没错。他就像一个总是幻想着将一个烂苹果装进窄口花瓶里,幻想着将窄口花瓶里的烂苹果取出来的人。”

“烂苹果和花瓶是怎么一回事?”

“都他妈无关紧要,但就是喜欢郑重其事!就像一个人死后你非得去上柱香。”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我被他带进了一个叫‘烂苹果和窄口花瓶’的俱乐部,里面藏着一群留长发张口就骂狗屎的男人和一群打扮得像狗屎一样的女人。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说,但我就是忍不住,因为俱乐部就设在一个疯人院的隔壁。当我每次把车停在疯人院门口,穿过一条窄得出奇的巷子,设法面对那个朝我打开的四扇窗户,我就知道我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你到底见到了什么?”

“每个疯子透过玻璃朝我笑,移动身子的样子都像一根树木,每个人都有一双狡黠的眼睛,有时能看到他们眼里装着热切。每个人都向我打招呼,从口型来看,说的是狗屎。”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菜市场的女人张口就问你喜欢红萝卜还是白萝卜。”我朝着他笑,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我,那样子就像我俩刚刚干了一杯上好的白兰地。

我舔了舔嘴唇,系好安全带,他打开雨刮器,我们一起听着玻璃上传来嘎吱的声响。

“他们把诗写在白纸上,投进一个绿壳纸箱,然后从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纸箱里掏出别人的诗,一人一份,正规得就像证券市场的操盘手。

我领到一首诗,手里递来一杯热咖啡,我坐到最靠里的角落里喝了起来。最后一个人的手是空的,因为我只是装模作样地投了一张纸。

轮到我了,我戴上老花镜,站到人群中间,紧张地把那首诗放在胸前,张口就念。说实话,我不知道那些字代表什么,断错句,看错字,手抖得厉害,眼睛模糊,眼前浮现那群疯子的样子。

每个人都静静地看着我,我感到被一个人用枪顶着腰,我不得不继续下去。诗念完了,我还得谈感受,我想了半天,我的脑子用开着车在大街上乱跑的那种劲头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却只挤出来两个字,两个非常响亮的字,狗屎。”他歇了口气,似乎有些吃力,但脸上的潮红非常明显,和刚从澡堂里走出来没有什么两样,他张开口大笑起来,上下颚之间能放得下整个海泉湾酒店。“你大概以为我遭殃了,大概以为一个被骂狗屎的女人会上来扯我头发。但确实没有,他们不住地打量着我,看上去像是用比怜悯和鼓励更深远的情感对待我,他们像是头一个见到上帝打喷嚏的人。

我开始胡说八道,我对他们说,生活就是狗屎,爱情是狗屎,命运是狗屎,年龄是狗屎,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一坨狗屎,最要命的是每个人都朝着四周的狗屎不停的叫。诗就是那种叫声,看上去像是你最想说的,实际上是你最不愿意说的。”

“他们停顿了片刻,然后开始鼓掌,有些人吆喝,议论纷纷。那次集会顺利地结束了,我走回了那条巷子,我从疯人院的窗口经过,一群疯子又在向我说同样的话。

一个女人跟在我身后,她停在我的车子旁边。我打开门,紧张地望着她。她说我的点评让她看到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望着疯人院对面那面厚厚的墙,上面写着几个偌大的英文字母,gusee,more time!”

“什么意思?”

“使劲去想,用力去想,干她娘的!大概是这个意思。旁边画着一只粉红色的胸罩。

她坐上我的车,我闻到一股从鲜花瓣中蒸馏出来的香水味,淡淡的,有些甜腻,像是加了陈皮。我们成了俱乐部里要好的朋友。整整一年的时间,每次去俱乐部的途中我都会开车去接她,她很少说话,但看得出非常信任我,直到有一次我开始学写诗,写出第一首诗,她看向我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再明显不过的变化。”他的脸突然变成了灰色,面部两侧耷拉下来的样子像是流淌下山的泥堆,让人感觉是一幅回忆的独特模样。

他点上一根烟,连着抽了好几口,等烟雾散去,阳光也同时照向山坳,我的眼前一片亮光。这不得不让我把眼睛闭得更紧。

我在等着听故事,他却开始念他那首诗,我睁眼的力气都消失了。

《路边的女郎》

青石路面的夜晚如春天的河

一缕灯光在屋檐顶上结了种子

有几双情侣走过,丁香花缀满衣裳

四周响起滴答的雨声,风在另一个街口路过

你在仰头寻找星星

我想着几件事,大概和你无关


小酒馆里的琴声里,留着长长的发辫

有人在酒杯里埋下一颗太阳

有人故作胆怯

每个情人手里,握着了无踪迹的流芒

一只蝴蝶和船的轻吻,雨打敲窗的迟疑

你抿着嘴微笑,夜晚

都像刚刚下落的花瓣


我在犹豫

该从哪儿,走过你的身旁


“从今往后,你不用再吃胡萝卜了!”等他念完,我禁不住打趣道。

“我们开始偷情,这辆车虽然拥挤了点,但足够我俩折腾。我和她做爱的时候甚至让我不用再想起其他的女人,我像含着一口上好的陈皮。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天气晴朗,我俩有的是时间。直到一个夜晚,她突然送我一首诗,其中几句是这样说的:

白夜如灯火,

路绕过一道一道山梁,

采来的玫瑰花还在开放。

有一条狗在摇尾巴,

有一根山藤爬满院墙,

有一个孩子强忍着一动不动,

他的手里摸着一对干瘪的乳房。

我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在怀疑,

只有这才是-诗的力量。


“我大概只记得这几句了,我躺在她的肚皮上直打哈欠。”他的嘴唇干干的,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说话的语气有些轻蔑,摊开双手作了个无谓的手势。然后,他从口袋里掏那包干瘪的烟盒,低头看了一眼,又将它塞回口袋里去。

“写得不错。”我急忙表态。

“是的,我大概喜欢这首诗,所以她离开的时候我还在呼呼大睡。

她走了,从此杳无音信,消失得那么彻底,你明知道她就在这个城市,却非得让我花从满大街都是苍蝇的街头里找一只长花屁股的苍蝇的力气。这该死的诗,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他没有理我,急促地说下去,说完时又去掏口袋中的最后一支烟,麻利地点上,点燃的阳光在烟雾里飞来飞去。

他抬起手指弹掉烟灰,看了一眼手中的烟头,将它甩出窗外。等他抽完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俩一直没有做声,就像两个走失方向的人拿不定主意,也没有动身的意思了。

“你说两个人的相遇是不是早有安排?”他突然问我。

“我想没这回事,我宁愿当做是闯入了某个地方,那里摆着一个火柴盒子,你恰巧在里面拿了一根,点烟用的。”

“为什么偏偏拿起某一根。”

“必须拿一根,哥们,你要点烟。你遇到的女人那么多,多得能让你感到悲伤,这才是件麻烦事。”

“一点都不麻烦。她已经74岁了,没有几年可活了,我是腆着脸喝露珠的人。然而她也许,把我当做她生命最末尾的男人,我还得期望她为我在她晚年的时候给予的炙热宽慰回味无穷呢。”他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样子看起来硬邦邦的。

我急忙将手从身旁粘满灰尘的门把手里抽了出来。

“这他妈是诗的力量!”我睁开眼睛,向前仰了仰脖子,四周很安静,座位上的靠枕太粗糙了,像是套在脖子上的铁链,我有些大声地说。

“从此往后,除了写诗,就是围着某个地方转圈圈。”他使劲地甩了甩头顶上的头发,左胳膊支在车窗上,用食指扒拉着上嘴唇。声音沉稳,不急不慌,表情严肃得和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样,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有机会就把写成的诗念给女乘客听,一个两个疏于防范的女人会对我刮目相看,带我回家,帮他们屁股上画丘比特或者一只烂苹果,然后再想法设法擦得干干净净,像新苹果。

我喜欢‘烂苹果和窄口花瓶’俱乐部,喜欢围着一个新来的菜鸟喝彩,如果是个女人我会更开心。

我喜欢这些写诗的人,一个个看起来冠冕堂皇,但实际上不怀好意。

生活不需要文绉绉的,但你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像我们即使苦不堪言,也要表现得温文尔雅。我喜欢这样。”

“这是个听起来非常新鲜的故事,你没必要耷拉着脸!菜市场的那个胖女人怎么办?”

“上帝和耶稣是同一个人!”他沉默了很久后,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脸却耷拉得厉害,眼睛迷离闪烁,我确定他看着我头顶的某处,又像是在望着窗外的海水,他用力地皱着嘴角。

此后不多久,他又装出一副非常惊讶的表情,差点将嘴凑到我的耳边,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瞅着我的脸说,“反正,写诗的都是同一个人。”

“狗屎!More time!”我哈哈大笑着说道。

“我们走吧。”他扬了扬头,也同样笑着说。

车子启动,发动机发出轰隆巨响,他双手扶住方向盘沿着滨江大道驶出很远,转过一道海湾,沿着黄呼呼的海岸又行驶了大概一公里,我回过头来找那栋山坡下的白房子,但我再也瞧不见它了。

“一声枪响。你是被一声枪响赶出树林的,像那只鸟儿。”他突然开口。我正从还远的地方望着一只体型硕大的海鸟拍打着白色翅膀朝我们飞来,从风挡玻璃上掠过,我甚至看到了它鲜红的爪子和一根根漂亮的羽毛。他和我一样早就看到了那只海鸟。

“乔中枪了。”我淡淡地说。

“高个子死了?”才哥突然停下车子,没有熄火,直愣愣地看着远处问我。马路边的绿草地成片成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城市的轮廓边缘就在不远的地方延伸过来,我凑近车窗望着它。他将打火机点燃,伸到我面前。

我舍不得直起身子,含着下巴抬起头,当烟嘴凑向火苗的时候,我的鼻尖感受被烧焦一样的温暖。我抽上一口,将烟递给了他。

“差不多吧。他其实并不高。”我认真地回答他说。

“什么叫差不多,我差不多是个出租车司机!”话说到一半,才哥突然拨动变速杆,一只脚拎了起来,一只脚准备踩下去,就要驶上马路对面那座桥。海涛拍打着两边的栏杆,溅起的浪花越过栏杆扑到路过的车身上,一团云的倒影印在远处的海面上,看起来软绵绵的。

“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脑袋,停留了不足百分之一秒的时间,这个时间和你被一个女人闪电般地迷倒的时间大致相等。”

“别装神弄鬼的。”

“生命的开始和结束都很短暂!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浪费了太多时间。”

“到底有些什么发生在你身上,瞧你像个受伤的孩子的样子就可笑。”

“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下了套,这个男人咽不下这口气,去找另一个男人,另一个男人早死了。”我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开得不要太快,车子就要转过一道急弯,马路上积水很深,路边的一个女人正看向我,我朝她微笑,“这个男人试图查明死因,中途救出了另外一个男人。另外一个男人爱上过一个女人,但这个女人死了。这个男人去找这个死了的女人的父亲,女人的父亲开枪打死了赶来帮忙的另外一个男人。天上掉下个男人开枪打死了这个父亲。这个男人光着脚跑了出来。这个男人在和你聊天。你说你在羡慕这个男人的生活。”

“听不大明白!”

“你只需要知道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死了。”

“是的,死得够多了。”

“你不问问那个女人怎么死的?”

“不了,我的女人也死了,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大概让一个男人爱得发疯的女人都得死。”

“你是怎么听到那声枪响的?”

“在夜里听起来就像一个酒鬼将头埋在洗漱盆里大声哭泣。”

“你从某个地方来,车上载着两个人。通用机打法票上的一串数字告诉我,你在凌晨四点五十来到这里,这个时间拗不过那声枪响。大概你知道我是你的下一位乘客,你送他们来到这里,然后停在路边等我?”我指了指从狭窄的打印机口窜出来的那张坚硬的纸片,目光黯淡地望着他的侧脸,我盯着那张发票很久了。

“你知道我很疲倦,我差不多开了一整夜的车。我只是靠在路边打个盹。

两个人,两个不太一样的人。一个穿得很体贴,是那种招女人喜欢的高个子男人,长袖衬衫干净利索,头发油光水滑,戴着黑色墨镜,坐在后排的椅子上一声不吭,像是新建的市政大厅。

另一个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矮墩墩的,一身黑衣,前额上的皱纹像防滑轮胎,下车的时候有些犹豫,但给了双倍的车钱,他看着我开走,我能从后视镜看到他和泥石路面同样反光的眼珠子,他没有亮出猫爪子,但看起来想杀了我灭口。”

“一整夜是多久?”

“从深圳到珠海,中途绕了好几道山路,抛过一次锚,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说我很会找风景独特的地方。如果不是急着用车,我想他是不是准备把我踹下那道悬崖。

格子衬衫中途接了个电话,听得出来在和一个酒店的女服务员调情。这是很常有的事,你知道现在很开放,花上五十块就能找上一个黑得发亮的非洲姑娘,如果你想。

我们在城区改了三次道,漫无目的,搞得就像凌晨三四点才起床的捉鸡贼,我们追着两颗豆大的黄灯泡到处跑,差点追丢了。最后,停在那个路边,没有房子和人影,当我问他们确定就在那里停车的时候,他们憨乎乎的样子让我以为要白跑一趟。没过多久就听见哪个混蛋朝着这个混蛋的世界开了一枪。”

“那是乔的车,你在追乔的车。他死了。”

“我哪儿能知道呢,不过他死了。”

我们在海泉湾酒店的后门停了车,路上行人很少,木槿花的树墙修剪得很漂亮,漂亮的屋檐上飘着几朵灰暗的云,两只犯了偏头痛的黄鹂鸟歪着脖子对着我叫个不停,太阳刚刚爬过那座屋檐,有些耀眼,但比起晨雾中漂来的泥土的清香,它的味道淡许多。

我绕过滚烫的车头,绕过那块几乎半年没有擦干净的门玻璃,我弯下身子,望着一张因过度疲劳而发青光的脸,伸出手使劲地拍了拍才哥的肩膀。当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折叠刀的时候,他打趣我说,我算是头一个敢于向诗人拔刀的人。

“没有几个人喜欢在混蛋的世界里走来走去,只要阳光还能从天空上照下来,这个世界就不到完蛋的时候。我喜欢你的诗,我们留个纪念。矮墩墩的男人还有什么特点,你得告诉我,是他杀了乔。”我把折叠刀塞进他的手里,顺便和他握了握手掌。

“是个聪明人,左撇子都很聪明。我注意到他用左手从口袋里掏钱。印象深刻的只有这个了。”

“这已经足够了,谢谢你的故事。”

“你以后最想做什么?”他朝我喊道,当我已经走过了酒店高墙的拐角。我甚至都快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吸口气,呼出去,不让它在身体里停留太久,别浪费时间。”我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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