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悟空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我的日本同事——贞子和她一家人的故事。

01

我不喜欢抽烟的人,尤其是抽烟的女人,但是贞子例外。贞子再次点燃烟头是有理由的。

夏天还没结束的一个晚上,贞子突然打来电话:“你在干什么?”她声音急促,日本人惯例的“晚上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了”之类的寒暄全都被她省略了。

“喔,我在看电视。”我从沙发上坐起来。电视屏幕显示:八点十分。这个时间,大多数日本人都在泡澡,外人打来电话是不礼貌的。不过,我不是日本人,贞子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能出来吗?我快崩溃了!啊~~”贞子突然在电话那头叫了起来。

“怎么了?”

“我去接你!”贞子的口气强势,不容我说“不”,更不给我机会问“为什么?”

从她住的地方到我这里,平时需要三十分钟。日本的农村,晚上几乎没人,车可以飞过来,估计八点半她就到了。

贞子是我的同事,比我大十几岁。因为凑在一起可以毫无忌惮地说别人的坏话,所以我们无话不谈。

她直爽,我也不拐弯;她咧着嘴大笑,我就捧着肚子笑;她叫我到她家吃饭,我吃得比她丈夫还多……十多年的交情,我把她当姐,又觉得不是。

骂人,我接受。因为她骂得不像其他日本人那么虚伪,骂得痛快。

但是抽烟,我真受不了。

在我面前,她会毫无顾忌地点上一支烟,说得有多兴致盎然,抽得就有多烟雾缭绕。我跟这些烟雾斗智斗勇,能少呼吸一口就少呼吸一口。跟她在一起,我总觉得她的二手烟会导致自己在这个世上少活了好几个小时,我甚至还能听到两片肺叶呻吟的声音。

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对她说:“你别抽烟了”或者“我不喜欢你抽烟”,因为她嗜烟如命。她的皮肤黝黑粗躁,尤其是毛孔扩展得肉眼可见。“抽烟的人活该皮肤不好!”我经常盯着她的整个脸在心里幸灾乐祸。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我准备把烟戒了!”

她的体检报告上有很多红色的数据(超出正常范围),综合结果是“A、B、C、D”中的“C”:请在三个月以内到医院做精密检查。

贞子说到做到,真的不抽了。但是她的腰围却越来越圆润。于是我们聊天的时候,除了骂人,又多了减肥的话题。

“汪汪汪!”家里的狗突然叫起来并往玄关处跑去,我知道她到了。

老规矩,我上了她的车。“不好意思,这么晚。”她一反常态,主动表示歉意。可我还没来及说“没关系”,一股浓浓的烟味便刺进我的鼻子,然后从上往下把我包围了。

“你又抽烟啦?!”我惊乍的声音带着怒气,把自己也下了一跳。

“不抽烟我就没法活了!”她的声音在车里像雷鸣。

“出什么事了?”我一下子老实了,不自觉地吸了一口被烟污染了的空气,小心翼翼地问。

“康太在外面有女人了!”她咬着牙,踩下油门,车,载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我驶了出去。

康太是贞子的小儿子。

02

“康太?”我的惊呼在车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个皮肤黝黑、脸颊瘦削、上颚高隆、身材矮小,长得像只小公猴的康太?黑暗中,喜欢八卦的我,心要跳出来。

车,拐了一个弯,驶进了我家附近的综合公园。

停完车,贞子手持一包烟,一个打火机,一个携带烟盒,往中央小亭子方向走。我跟在后面,她不说话,我便不敢再问。

对面的足球场灯火通明,红队和蓝队的少年们还在喊叫和奔跑,快到九点了,他们的比赛可能到了尾声。借着球场的光,公园恰到好处地亮着,草坪集体发起的绿,抛向了夜空,诺大的公园,被神秘的绿色笼罩着。

空旷之下,只有贞子和我。

亭子就在眼前,木质的桌子和长凳,泛着温暖的光,仿佛向我们发出了善意的邀请,而贞子却无力地靠在亭外的一块石头上。我也靠着另一块石头,不远不近。

石头带给屁股一丝凉意。我因为接下来有关于康太——那个小公猴的的故事可听,也变得乖巧。

要说康太,他也在我们系统里工作,比我小十几岁,着装前卫,发型新潮。贞子曾经对我说,康太的时尚完全是受他媳妇影响。

贞子点上了烟,熟悉的烟味袅袅飘了过来,竟然有草的味道。空旷寂寥的夜空下,贞子开口了。

03

“康太有外遇了!”贞子一字一句地说。“跟谁?”我早就迫不及待了。“……你可能认识那个女人。”贞子有点迟疑。

“……”我看着贞子的侧脸,等着她说下去。如果她不说,我便不问。这种事,最好不知道为好。尽管我非常想知道。

“高桥小百合!”贞子吐了口烟,说出一个我果然熟悉的名字。“啊!小百合?”我有点不相信。

高桥小百合也是我们系统的员工,跟康太同在一家残疾人服务设施里工作。

知道日本著名演员吉永小百合吗?高桥小百合不仅人长得像年轻时的她,连名字也一样,所以被称为我们系统的“吉永小百合”。

演员吉永小百合年轻时的照片

她有着小鸟依人般的安静和秀美的声音,不仅让男性员工瞬间变绅士,就连那些身体残疾、智力残疾的服务对象一看到小百合也亢奋不已,有时还集体吃醋,那场面就像菜市场一般热闹和混乱。

贞子家里的小公猴怎么会跟系统有名的“吉永小百合”好上?确切地说“吉永小百合”怎么会看上小公侯?我的好奇心使我拼命地对贞子点头,表示我认识高桥小百合。

“喔,你果然认识。”贞子的口气平静下来,“你知道那个小百合是谁吗?”

“是谁?”

“康太他爸公司社长的女儿!”

“你等一下,我转不过弯了!”我瞪大了眼睛,张开的嘴忘了合上。

04

世上所有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其实无非就那点事。当我听完了贞子喷烟吐雾之下的叙述时,略显失望,因为故事本身并不像电视剧里的“不伦之恋”那样高潮不断、错综复杂。

我决定帮贞子梳理一下事情的来由去脉,“首先,康太跟小百合陷入了‘职场内不伦之恋’,对吧?”贞子点了一下头。

“然后,被康太的老婆美幸发现了。证据是手机里康太和小百合的聊天记录。”我继续说。

“于是,美幸不依不饶,大闹特闹,打电话找小百合的父母,说你家女儿勾引了有妇之夫。而小百合的父亲偏偏就是康太父亲的公司社长,对吧?”我梳理完,忍不住情绪激动了一下:“这个美幸,找小百合的父母干嘛!有本事管好自己的老公。”

见我把她儿子和儿媳都骂了,贞子提高了声音:“所以,一开始我就没看好他俩。”

这是实话。大约是几年前的秋天,康太和美幸抱着六个月的女儿野野香举办了婚礼,我被邀参加。

我记得很清楚:康太结婚那天,贞子穿着一身叫做“黑留袖”的传统和服,后退半步紧随穿着燕尾服的丈夫其后,对客人一一鞠躬致谢,与平时判若两人的正经,看不出有多高兴也看不出有多不高兴。

新娘子美幸身材匀称,跟康太站在一起个头合适,皮肤白白的,与康太肤色反差很大,人倒是没啥特征,但总觉得哪儿长得不对劲,自己看不出,婚礼结束后我把照片给女儿看,女儿就瞅了一眼说:鹰钩鼻子!

对,美幸,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一个莫名其妙的鹰钩鼻子。

康太和美幸的故事早就听贞子说过。两个人高二时开始谈恋爱,高中毕业后美幸考上了一所公立大学,毕业就职二百公里以外的仙台;而康太上了一所卫校,半年后退学,理由是见不得鲜红的“人血 ”。好在康太退学后就职于我们系统,在当地有了一份正式工作。

两个人,多年的异地恋不说,还结了果,我甚是佩服。我问过康太,一个女朋友能坚持这么久,真是厉害。康太说了句我无法理解的话:哪里哪里,只是懒得分手,嫌麻烦罢了。

这话,我当时不懂。问贞子,贞子也说了同样的话:康太那个混蛋,只是怕麻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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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美幸从仙台总部调到当地的分店,两个人在外租了一套公寓,康太虽然距离工作单位远些,但是总算有了家。

贞子曾说,早点滚出去吧,康太跟他哥哥不一样,从生下来就没有让我省心过。

一说到康太她会点上一支烟,不顾我稍微皱起的眉头,吐着烟圈从康太的幼儿园讲到小学,从小学讲到初中,从初中讲到高中,然后卫校中退……康太的糗事被贞子调侃成笑话,多得你会以为贞子在说单口相声。贞子可能没有意识到,比起不用操心的哥哥,康太让她费心也让她发挥了一个母亲足够的宽容和母爱。

可是就在野野香一岁半的时候,美幸得抑郁症了!也许是因为结婚后调到山形分店,工作不如以前风光了,失去了存在感。康太说她的抑郁症是双极性的,“躁”的时候竭斯底里,“抑”的时候割腕闹自杀。康太哭着跟贞子说,他一个人弄不了一大一小的,想回来跟父母一起住。

半年后,贞子家翻了个全新。原本不算旧的两层楼旁边多了一套新的住宅。除了玄关在一起,厨房、浴室、卫生间都是分离的。这在日本叫“二世带住宅”,中间有个通道,老少夫妻两代人便于相互关照又能保护各自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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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康太他们还没有搬进来的时候,贞子让我进去参观了一下。与外面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公寓相比,这新居不仅不小而且应有尽有。我心想肯定花了不少钱。贞子便主动说了:“康太有福气啊,赶巧他奶奶去世了,奶奶的房子和土地卖的钱全都花在翻修这房子上了。”她这么一说我便知道贞子为什么这么痛快地答应康太一家搬过来住了。有钱真好,没了贷款,康太便没有压力了。

说到这,需要介绍一下贞子的丈夫。贞子在说丈夫职业的时候总是喜欢用engineer这个英文单词。而我知道他是倒插门女婿。我对她丈夫的印象是可有可无。因为他特别安静,贞子叫我去她家吃饭的时侯,他会很礼貌地冲我点一下头,然后主动端着自己那份饭菜上二楼,从不打扰我俩在楼下客厅里说“相声”。

贞子对自己的丈夫评价是:坏处是没用,好处是能挣钱。

关于贞子的丈夫,我们先不提,话还是回到康太那一家子上。

05

不久,康太一家三口入住新居了。除了人,还有一条叫“吉鲁”的哈巴狗。那天,我专门去看狗。

“吉鲁”不到三岁,浑圆丰满的身子黑而亮,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贞子的丈夫。


吉鲁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狗也是。”我看着趴在贞子大腿上的“吉鲁”,说这眼神好面熟。贞子并不生气,“你别说,还真像。”

然后她摸着“吉鲁”的下颚说:“吉鲁可比人可爱多了!”然后烟又被点上,客厅里很快弥漫起了我熟悉的烟味,我下意识地盯着从贞子鼻孔里喷出来的烟雾的走向,把屁股下面的“座布団”朝相反方向挪了一下。我的这个小动作被“吉鲁”发现了,它也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挪了一下屁股。

“吉鲁,不怕烟吗?”我脑子一转,轻声地问。“它是狗呀!”贞子瞪我一眼,我立马闭嘴了。

客厅外面就是康太家和贞子家的一条室内通道,通道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贞子说他们一家三口昨天去东京迪尼斯乐园了。

“哼,那个美幸每年都要去迪斯尼乐园。”贞子开始东一头西一头地说起了儿媳妇美幸的坏话。

贞子家的桌子上总是摆放着各种吃的:腌咸菜、煮菜(日本炖菜)、甜点、水果等等。我自己拿起公用筷子,每一样都夹一点放在自己的碟子里……然后就着她二手烟开始吃起来。“这煮菜,好好吃!”我吃人家东西时总是很夸张地捂一下嘴表示自己幸福得不得了。

“你看看,你都愿意吃我做的东西是吧?美幸她一口不吃!她不吃倒也罢了,也不让野野香吃。说什么盐分大,影响野野香发育。康太的饭她也不管,康太没办法就直接到我这边吃。我看不下去,想说说美幸,但康太不让,他说美幸还吃着精神科医生开得药呢。

“娘家就在邻村,她一次也没回去。美幸的父亲曾透露过她跟妈妈、姐姐都搞不好关系,高中毕业后就很少回家,果然怪人一个。”

贞子越说越来劲,她干脆站起身带我来到玄关。我看到门上贴着:家有幼儿,请不要打扰。

“这些都是美幸贴的。咱这农村,大家平时都不锁门,互相走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你说她贴这个让人家怎么想?她以为她是谁呀!这房子可是我盖的。我让康太把它取下,康太说懒得惹美幸,请我别跟美幸计较,我也便罢了。”贞子越说越气,越说越多。

我知道了:

美幸好面子,讲究穿着打扮,为了营造幸福家庭的形象,跟康太制定了很多规定,比如出门一家三口要穿亲子装,每年要去东京迪尼斯乐园旅游一次,野野香幼稚园的活动一定要夫妻一同参加,每个月去精神科一定要康太陪伴……

贞子说:“康太和野野香成了她每天在微博上晒老公晒女儿晒幸福的道具。”

难到婆婆和儿媳妇合不来,是全世界的通病?我很清楚自己外人的地位,更何况曾经参加过康太的婚礼,我的态度是中立的。不过,当贞子认为美幸的抑郁症是装的时候,我倒是开始同情康太了。

美幸的精神状况好转之后回到了原单位,据说又被提升为副店长。野野香去了村里的幼稚园,每天有专门的巴士接送。这一家三口,只有在24小时服务设施里工作的康太作息时间不规则,也正因为如此,比起只上白天班的美幸来说,康太的时间又是自由的。

奇怪得很,我每次去贞子家总是不见康太的踪影。贞子说,康太挺忙的,即使上午九点下了夜班,也都是赶在傍晚、踩着野野香被幼稚园的巴士送回家的点才回来。

我们系统的任何下属单位都不会让一个下了夜班的工作人员加班到下午。康太下了夜班去哪了呢?“鬼知道,爱去哪去哪。”贞子这么说。

虽然在家遇不到康太,但是我们经常在各种培训班上碰面,每次点个头,说几句客套的话。

还不到四十的康太身材依旧瘦小机灵,衣着干净时髦,烫着流行的卷发,眉毛修得精致,笑起来牙齿是白的,声音是爽的,就连那凸起的上颚也不觉违和了。这个小公猴,好像突然精神焕发起来,看起来活得很是惬意,并不像贞子所说的那样窝囊憋屈。

我当时认为,与父母“同居”后,康太没了经济上的压力,也没了长距离通勤上的不便,媳妇美幸也算是恢复了正常,女儿野野香正在茁壮成长,康太的日子自然无忧无虑。再说贞子,不管对美幸有多么不满,她对这个小儿子是包容的。

后来,贞子不再在我面前说美幸了,因为贞子的身边总有哈巴狗“吉鲁”的陪伴。那条通道,来来去去走的最多的是“吉鲁”,其次是康太。有时候野野香也跑过来,玩一会就被妈妈的声音叫回,不是到了洗澡的时间就是到了睡觉的时间或者到了什么时间。再后来贞子体检报告上有几个数值超标,她把烟戒了,开始关注起养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两代人,尽管关系疏离,但也客客气气,风平浪静。可是这一天终于被打破,那条通道也跟着热闹起来。

因为康太出轨了。

06

公园里。

贞子把烟叼在嘴里,拿出手机,刷了一番,然后递给我,是一张截屏图。那就是美幸发给贞子的、康太出轨的铁证:康太和小百合的LINE(相当于微信)聊天记录。

康太:我下夜班了(爱心)
小百合:想吃什么(爱心)
康太:你做的我都爱吃(三个爱心加一个吻),上次的意大利面很好吃哦(一连串的玫瑰花加叉子和勺子)
小百合:好的,意大利面!等你喔(一连串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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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あらら,あらら(啊啦啦,啊啦啦)……”日语中有很多语气助词,可以用来掩饰一个人因为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一幕而兴奋不已的心情。我一连说了好几个“啊啦啦”。

不得不承认,这聊天记录确实让我惊讶到心跳:那个有了媳妇有了孩子的小公猴康太真的跟我们系统的女神“吉永小百合”好上了!而且他们好上的证据被我尽收眼底。

日语把婚后出轨叫做“不伦”。如今这现实版的“不伦之恋”从影视剧中走出来,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当事人都是我的同事,男方更是我好朋友的儿子,我参加过他的婚礼,我曾经在婚礼上把祝福的掌声拍得很响……

我心里有点埋怨贞子不应该把这个截屏图给我看,这让康太和小百合知道了,多难堪啊。不,这很简单,我装作不知道就行了。哎,装不知道?这也让我为难啊。

我迅速把手机还给贞子,好像仅仅扫了一眼根本没有看清图片的内容一样。保持中立的态度是我的最佳选择。

贞子长长得吐了口烟,又接着猛吸了一口:“真后悔住在一起!”

“美幸怎么把截图发给你了呢?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我突然想起那张截图的日期好像是在五月,而现在夏天就要结束了。

“这个夏天被美幸搞得乌烟瘴气,得想想办法。”贞子突然坐直了身子,把烟头猛地掐在石头上,然后放进携带烟盒里。“你有认识的律师吗?”她问我。

“律师?我?我哪里有认识的。你找律师干嘛?”

“美幸找律师了!”夜灯下贞子的眼里闪出一道杀气。我这才发现对面球场已经没了孩子们的喧嚣,九点已过,足球少年们的比赛结束,家长们接送的车一辆一辆地驶出了球场。这边公园里,却弥漫着异样的气息。

“啊?”我叫了起来:“他们要闹离婚了?”我嘴张着。

“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贞子骂了一句:“混蛋!”她这次骂的“混蛋”,我认为是指美幸。

“你知道美幸结婚前在仙台是干什么的吗?百货商场童装部门的负责人,专门处理客人投诉的。她现在把这些本事都用在康太身上了!”贞子有些激动了。

当接下了听完贞子一大堆愤怒的话之后,我也跟着激动起来了。如果说康太出轨在先应该千刀万剐,那么美幸的行为就令人费解了。这个夏天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07

贞子说,五月黄金周一过,康太那边就咣当咣当的,动静特别大,有时候还能听到野野香的哭声。

“吉鲁好像也受了惊吓,根本不回康太家里的狗窝,晚上缩在我的脚下。不过,也是没心没肺,一会儿就打着呼噜睡着了。哈巴狗的呼噜声你听过吧?能传到厨房呢。”贞子说因为有“吉鲁”跟她“睡”,干脆把睡觉打呼噜的丈夫赶到了二楼。

再后来,几乎每天都能听见美幸“啊~啊~”的叫声,是那种竭斯底里的嘶喊。贞子以为美幸的精神病又犯了,问康太,康太总说“没事”。贞子便明白康太不想跟你说的时候,再问也是多余的。每天康太阴沉着脸,从玄关进出,低着头径直走过通道,去自己的住处便不再露面。贞子做好饭菜,也不见康太过来,有时候会忍不住扯着嗓子对着通道喊几声。康太便回:不吃了!

再再后来,通道里多了些康太的东西:游戏机、棒球用具、衣物,还有野野香的玩具。

贞子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在通道里冲着康太那边大声说:“康太,你看你们把这通道堵得!这里不是放东西的地方,不要了的东西该扔就扔。”

就是因为“不要了的东西该扔就扔”这句话,美幸像一只白色的猛兽突然出现在贞子的面前!

贞子说,她好像是从楼上冲下来的,蓬头垢面,白色的镶着夸张花边的睡裙使她像个失控的疯婆子。她一脸狰狞地举着手机,嚷嚷着:“我给你看看,我给你看看!是谁不要了!是谁该扔了!”然后贞子的手机里收到了那张截图。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贞子一时间转不过来,也就是在那一刻,贞子才知道小两口出了问题,而且根源在自己儿子身上。

我问贞子:“那你当时怎么面对美幸的呢?”

“我能说什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康太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只能这样大骂康太,可是康太就是不肯露面。幸好那个时候送野野香的幼稚园巴士到了,门铃一响,我马上开门接下野野香,是她救了我。”贞子无奈地回答。

“不过,也难怪康太在外面有女人!”贞子突然口气一转,伸手掏烟。烟雾很快又弥漫过来,被渐深的夜色慢慢吞噬。

贞子说,第二天康太就跟她摊牌了。虽然出轨是自己的错,但是他确实喜欢小百合,小百合温柔体贴,美幸太自我、太强势、太虚荣,他早就受不了了。

“康太想离婚?”我着急地问。

“哼,要是这么简单倒好了,问题是美幸闹腾。她怎么闹,你知道吧?她不是得过抑郁症吗?对,复发了!她拿刀割腕。康太怕闹出人命,好几天没敢去上班,说自己错了,问美幸到底希望自己怎么做?美幸便哭诉她为野野香和康太的所有付出,为了理想的婚姻生活做出的努力,生野野香又是多么的不容易等等、等等。哼,她生野野香,那算受什么罪,康太说美幸完全可以自然分娩,可她偏偏多花钱选择无痛水中分娩,因为她要在单位同事面前炫耀丈夫是如何疼爱自己的。”贞子说到这,好像很累,但她没停,继续说。

“康太对美幸说,既然如此痛苦,那就干脆离婚吧。自己做错事自己承担责任,什么条件都答应美幸。不提离婚倒好,一提离婚,美幸就会马上变成另外一个人——由一个疯婆子变成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和一个可怜兮兮的好母亲。她对康太说,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你给我写个保证书,保证今后你们不再联系,我就一笔勾销。她还会紧紧抱住野野香,哭诉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说妈妈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就是野野香了,她给野野香梳很高的辫子,让野野香穿很贵的名牌衣服去村里的幼稚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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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太说要是没有野野香,他真想离家出走。”

“再说那保证书,也是美幸早就写好了的。康太不肯说具体内容,只是有一天早上康太哭了,说跟现在的美幸生活是活受罪,保证书里有一条是要确保夫妻生活次数……”贞子的烟头烧到手指,但是她丝毫没有觉察到。

“本想这件事康太认错回归家庭就完了,没想到美幸又把枪口指向了小百合。”

08

贞子继续说。

前几天,单位领导突然叫住康太,说有个自称是你的妻子的女人打来电话,找叫小百合的女人……康太说单位领导肯定知道了。

当天晚上康太可能说了美幸,没想到第二天美幸和野野香就不见了!

“不是回娘家了吧?”我忍不住插嘴。听说美幸的娘家就在邻村,驱车不到半个小时的距离。

“娘家?哼!我从来没有见她回过。她跟自己家里人都搞不好关系!”贞子说这话的时候,像是找到了同盟,黑暗中她呼出一口气,长长的气。我这才发现周围的烟雾没了,烟头也被她放到携带烟盒里去了。她又拿起烟盒,掂了掂,好像空了。我终于忍不住告诉她,你已经抽了好几根了,下个月体检呢。

贞子说,顾不了了。我问,美幸和野野香找到了吗?贞子一股气又上来了。

原来美幸离家出走后的第三天,才打电话告诉康太:她和野野香住在旅店里,并且已经找好了律师,准备起诉小百合破坏他人家庭,要求补偿精神损失费300万日元。

康太和贞子顿时傻眼了。

贞子猜不透美幸的真正意图,她只好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跟丈夫说了一遍。对于家务事,贞子的丈夫一直秉承着倒插门女婿的原则——尽量不发表意见。从结婚到现在,这个engineer的理工男一直处于理性与冷静的状态。当他听完贞子的讲述,竟然什么话也没说。这也在贞子的预料之中。不过这次贞子火了:你想想办法呀!engineer面无表情:让她先闹腾吧,问题是她能折腾到哪里去,想离婚早就离了。她不过认识在工作中结识的律师而已,估计早就咨询过了。这些事情,还是让康太自己去处理吧。

贞子觉得丈夫说得有理,因为丈夫的眼神和“吉鲁”一样让人感到安心和清醒。

这位engineer60岁退休后拒绝单位的返聘邀请,去了一家设备公司上班。社长非常器重他的技术水平和人品,据说工资跟在职时差不多。

贞子自己上网查。一查才知道关于专门处理出轨案例的法律咨询事务所还挺多的,精神损失赔偿金额的市场价在100万~300万之间。“中国也是这样?”她突然问我。

我说实话:“夫妻出轨,中国狗血电视剧倒是不少,但是关于精神损失费的事情,我不清楚。要说狗血,还属韩国电视剧。日本电视剧不过瘾,连吵架都很压抑,不痛快,节奏太慢。”

“你还嫌美幸闹腾得不够?”贞子脸沉了下来。我马上说:“不,不,电视剧里也很难找到像美幸这样的角色。哎,康太怎么找了一个这么难缠的老婆啊……对了,你也要找律师?”

“康太他爸一开始不管不问,可是今天他一回来就阴沉着脸,说社长下班前找了他。我们这才知道康太的出轨对象是社长的小女儿。社长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一个叫美幸的人这几天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康太他爸的脸挂不住了。也许,我们真的应该找律师了!”贞子非常认真地说。

而我却突然担心起小百合来了。

09

“走,回去!”贞子突然拍了一下大腿,站了起来。

我跟着贞子,往停车场方向走。贞子的背影比来的时候少了点臃肿,腰板儿也直了,脚上的拖鞋也好像有了主意,啪嗒啪嗒地走出了节奏。

贞子把我送回家,道了声抱歉。我对她说,晚安。她也回了一句,晚安。黑暗中,她的车缓缓驶出去。我知道,她已经平静下来了。不是因为她对我说痛快了,而是因为她在倾诉的过程中把自己以及她的家人还有发生的事情统统整理了一遍,即使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或者两全的方法,也会看到一个方向。

家里的狗知道我回来了,一个劲儿地叫我。我先把它放出来,等它撒完尿,我和狗才进了家。

都快到10点了!贞子、康太、美幸、engineer、野野香、“吉鲁”,还有小百合,小百合的父亲……我认识的、不认识的。我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勾画他们的关系导图。我无比清醒,毫无睡意。我发现自己这个局外人,对于事态的发展竟然有些期待。

如果我是贞子,我会怎么办?这个假设命题,仅仅闪了一下。因为贞子最大的身份是康太的母亲,关键时刻自然会站在儿子身边,不管儿子有多么混蛋和窝囊,说到底她是无论如何保持不了中立的。

我又把自己想象为一名新锐导演,接着“现实”这个剧本导下去。我设想了好几个剧尾,但是都不够圆满或者都不够悲凉,总之都不够过瘾。也许是日本人的性格使然?他们总是把自己的内心藏起来,不让你看到喜怒哀乐是如何跌宕起伏的,所以结局里没有大悲和大喜。但是美幸这个女人,确实让我大跌眼镜。她完全能够胜任一个因丈夫出轨导致精神毁灭而后又重生的角色,精彩上演出一场独角戏。我甚至想好了剧本的名字——《一个人的剧场》。但,她的对手是谁?是康太?不,懦弱的康太早在高中时就落入了她的掌心,小毛猴子始终是跳不出去的。

不得不承认,接下来我最担心的就是小百合了。因为她实在是个温柔美丽安静的女人,抛开婚姻这张魔网,男人爱上她,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我的担心很快得到证实:小百合请了长假,理由是“身体不适”。最着急、最失望的是设施里的服务对象,有一个她担当过的智障者因此出现了不安定的症状:吞噬了一棵从墙上掉下来的螺丝钉。那天,我听见救护车一路由远而近驶来,一会儿又由近而远驶去。

康太的单位,不,几乎我们整个系统的人都知道了这段“不伦之恋”。因为美幸把电话打到了总部。全系统男人们心中的“吉永小百合”“病”了,康太出名了,贞子也快疯了。

康太说他连死的心都有了。贞子大骂,说如果你要死,先把美幸这个女人赶出去。康太便不吱声了。

美幸在旅店里住了两个星期后,领着野野香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家,仿佛一个胜利的斗士。她不再提律师的事情,贞子最终也没有找什么律师,因为贞子终于明白:美幸并不想跟康太离婚,康太也没有勇气跟美幸离婚。那她找律师干什么呢?她为谁打官司呢?难道为小百合?太荒唐了吧!

没多久,贞子的丈夫离开了小百合父亲的公司。因为社长告诉他,小百合给您的儿媳妇支付了150万。这位心高气傲的engineer第一次摆出一家之长的姿态,把康太和美幸叫到客厅,开门见山地说:

“美幸,你如果想离婚,就跟康太这个混蛋离吧!我们不反对。野野香的抚养权你也说了算,康太再混蛋也会支付抚养费的。”

他那阴沉的语调和冷静的眼神,让贞子、康太,甚至哈巴狗“吉鲁”也都大吃一惊。其实最受惊的是美幸。她从此便安静下来,不再闹了。《一个的剧场》终于落下了帷幕。

后来,贞子在回忆起这段糗事的时候,总是把主角说成丈夫。“关键时刻装上链子的还是自己的男人!”她吸着电子烟,提到丈夫感慨万千。还有,她优秀的engineer丈夫很快又找到工作了,被聘到一家医药公司,负责电子设备管理。不久,日本这里yq来了,engineer的收入不仅没有影响,奖金还多发了两个月。贞子于是又曰:“男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挣钱多。”我也跟着兴奋地赞同。

然后我们又大谈特谈男人,好像我们把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看透了,言不由衷而又无比现实。最后说到物价上涨,水电费上涨,年金减少,退休年龄要推迟等等,最最后贞子总结了一下:“还是钱多了放心。男人有没有都无所谓。”

贞子好像忘了那个夏季和那个公园。

她什么时候改抽了电子烟?我没问,因为电子烟的味道我还是能忍受的。

那个夏天,她除了重新认识了一下自己的丈夫以外,还有一个“ 收获”,就是她身上瘦了5公斤肉。秋天体检的报告书上,尽管出现了好几个新添的红色数据,但是她对自己的体重满意到可以暂时忽略不计。她说那是她一生当中唯一成功的一次减肥经历。再后来,见她慢慢臃肿起来的身体,我更加证实她没有说假话。

小百合长假后,选择康太不在班的日子,低着头来到单位。她递交了辞职信。领导可惜得不行不行,一个劲儿地说:太遗憾了。请多多保重,请多多保重。领导没让服务对象们跟小百合道别,因为他们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好像已经忘了这个人,不能再受刺激了。当然那个吞噬螺丝钉的智障者还活着。

贞子一提到小百合,就一副愧疚的表情。那150万的精神赔偿金是她心头的一个坎儿。她曾经想过要不要自己出钱,通过第三者把150万拐个弯儿还给小百合的父母。也只是想想而已。她怕这样做又把浪头掀起来,因为那个美幸好不容易老实了,而且还给康太做起了盒饭,一家三口又穿起了情侣装,不,是亲子装。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大都是好坏人或者坏好人。“一地鸡毛”说没了就没了,经历了一场台风和地震之后,反而坚固多了,就是再来一地,估计也不算什么了……

我也偶尔在系统的培训班上看到康太的名字,我们没有真见,因为是网上培训。电脑那边他的头像看起来确实像个小公猴。而我就是想不起来他的媳妇——美幸的脸,我只记得她的鹰钩鼻子和操着那150万的心:美幸打算如何使用这笔钱呢?打住,这跟我毫无关系。

今年的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去车站接从仙台回来的女儿。

候车室里,我竟然先看到了小百合和一位高大有着绅士风度的、像小栗旬一样的男人一起出站。她挺着大肚子,一只手轻轻拽着那个男人的衣角,另一手空着;而那个男人一只手拿着公文包一只手拉着一个米黄色的旅行箱。他们两个人一出站就微笑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来接他们的人。我不禁顺着他们的视线扭头:一位更加绅士的白发男人伸出了双手接过米黄色的旅行箱。如果没错的话,那是小百合的父亲,小百合长得太像父亲了……我还来不及感慨,我的女儿也出站了,一个同样长得像父亲的、我家的女儿。


写在最后

贞子上个星期打来电话,说美幸生了,是男孩。

我说:祝贺你!

她在电话里先骂了一句,然后说,美幸怕感染,现在还不准任何人见宝宝,包括我们一个屋檐下的爷爷奶奶。宝宝都快满月了,我们还没摸到一根毛毛。然后她又骂混蛋。

我笑了,她骂人的字典里只有“混蛋”这个单词。

我问:孙子起什么名了?

贞子答: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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