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何为真实,何为虚幻,什么是可以相信的记忆,这是赛博朋克永恒的主题。深谙这一主题的杨平,将一个关于涂鸦艺术的故事与超梦技术层层嵌套起来,让我们在虚拟和现实中,思索这座城市真正的出路。
广告管理员
*科幻春晚 X 赛博朋克2077 征文比赛·示例文章
作者 | 杨平
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大学专业天体物理。曾任清华大学计算机培训中心教员、《中国计算机报》记者。主要作品有《MUD-黑客事件》《千年虫》《裂变的木偶》《山民记事》等,两次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文、日文出版。
夜之城是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地方,也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我的工作,就是保卫这座城市的艺术,同时尽量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我的工作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在可以俯瞰城市的屋顶花园里,喝着香槟,吃着真牛排,体验着最前卫的超梦。不,绝不是那样。大部分时候,我都徘徊在肮脏的小巷子里,忍受着芯片超频的灼烧感,还要拖着沉重的设备。
正像我说的,危机到处都有。我可不是创伤小组的白金会员,想在这臭烘烘的迷宫里活着出来,就只能依靠自己的智慧和“逃命专家32”义体。
当然,有的时候,直觉也很重要。
她第三次假装不经意地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决定首先开口:“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他妈是你的地盘?”她泛着荧光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
“我站在这儿,这地盘就是我的。”
我收到了一次扫描记录。这娘们想知道我是谁。我立刻加载逃命代码,重新分布体内电力,义体能量从常规的10%飙升至40%,视野中也标识出最佳逃命路线。
她抱起双臂:“别紧张,傻小子。我可不是什么赛博精神病。”
我没那么好糊弄。根据往期数据,这种情况下有37%的几率,对方会在几秒钟后发起攻击。我让自己依然处于逃命准备状态。
“放松点儿,傻小子。你一个清洁工,身上没什么我想要的。”
我这是第1098次被人叫清洁工了。我把帽子扶正:“我是市政府任命的广告管理员。夜之城的人都知道,我们是艺术的保卫者。”
她大笑起来:“你就是个擦涂鸦的,还广告管理员?别跟我这儿装逼了。”
我卸载了逃命代码,让体内电力回复到常规模式,指了指制服上的名牌:“看到这个了吗?只有资深广告管理员才能佩戴紫色名牌。”
“是嘛?”她饶有兴致地凑近看了一眼,“那你一定毁了不少涂鸦艺术品。”
我决定不理她,转身继续干活。她来回走了几步,问:“你有没有见过红C涂鸦?”
“红C涂鸦?没听说过……要不你描述一下?总不会就是红色的C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果然,她露出不信任的眼神:“全城都传遍了,你居然会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在过去一个星期,夜之城各处零星出现了红色字母C涂鸦,色彩鲜艳,尺寸巨大,很有冲击力。市政府下令只要见到,就必须清除,还要上报。据说这是一伙无政府主义者的宣传,红色代表鲜血,C指的是城市,是说夜之城实际上是血之城,简直是涂鸦恐怖主义。
我不能把市政府内部的指令跟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说:“我就是个拿钱干活的,在夜之城混口饭吃。不该问的,我就不问。何必为难我呢?”
她轻轻一笑:“说得也是。交个朋友吧,我叫朱迪。”
超梦编辑
朱迪是个超梦艺术家。人们把自己的经历录制下来,交给朱迪这样的超梦艺术家,编辑后制成超梦成品,供他人体验。在超梦里,你可以体验到当事人的所有感觉,他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感觉到的……性爱内容当然是最受欢迎的,各种冒险超梦产品也很好卖。
我和朱迪挺合得来,平时有空了,就从她那里顺几个超梦成品,再聊聊超梦,聊聊涂鸦。她思维敏捷,对超梦艺术有独到的见解,经常让我大吃一惊。但我能感觉到,即便在谈到最热衷的话题时,她的思想仿佛也在另一个地方。她要么是个不世出的艺术家,要么就是有深深的伤痕。
一天晚上,我刚进她工作间的门,就听到她在喊:“傻小子,快进来!”她坐在工作台前,腿翘在台面上,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兴奋,仿佛每个细胞都在蹦蹦跳跳。
“怎么,又有新货了?”
“差不多吧。但这次的货……嘿嘿……是个涂鸦作家。”
涂鸦作家我可不陌生。他们一个个都傲得很,觉得整个城市中只有自己的作品才是有价值的。为了一面墙,他们绞尽脑汁,诡计迭出。有人装成我们这种广告管理员,把其他人的涂鸦都清除掉,换上自己的。还有人干脆在其他人作品上改动,再签上自己的名字。他们还会大打出手,有几次甚至找到我头上来,让我担任裁判。不过,涂鸦作家录制的超梦,我还真没体验过。朱迪的话,让我也有点兴奋。
朱迪二话不说,直接就把超梦头环往我头上扣。我一把拦住:“先问一下,这次不是什么死亡超梦吧?特疼的那种?”
她皱起眉头:“你这人怎么这么矫情?上次把都你疼哭了,我哪儿还敢啊!”
我礼节性抗议了几句,老老实实戴上了头环。
夜晚,我在一条巷子里。刚下过雨,地面满是积水,巷子一头可以看到繁忙的街道。我有点疲惫,但还是往深处走去,左边的义腿有毛病,每走一步都要报错。有个流浪汉躺在靠墙的水中,身下铺着防水垫,边哼哼边警惕地看着我。疲惫感再次袭来,那种令人绝望的、不得不去做什么事的疲惫感。
我拐过墙角,来到一处空地。这是条死路,到处都是杂物,正前方是面巨大的墙,布满涂鸦。“傻小子,你看看这些涂鸦,能认出什么吗?”朱迪说。
我暂停了超梦:“大部分都是帮派涂鸦,有旋涡帮、动物帮、瓦伦蒂诺帮……这个你应该认识——莫克斯帮。奇怪……”
“怎么说?”
“帮派涂鸦一般是用来标记地盘的。这几个帮派的地盘相距较远,他们的涂鸦怎么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会不会是他们共同议事的地方?”
“没听说过。这些帮派之间不打起来就不错了,没听说他们还能在一起好好谈事。哎,有个涂鸦没见过,我们可以叫它七星帮。”我放大了图像。那是一个由七颗星星等距组成的圆,中间是火焰。城里出现新帮派是个稀奇事,又要有热闹瞧了。
“你就这点儿创意吗?好了,继续吧,精彩的在后面呢!”
超梦继续播放。我在涂鸦墙前面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在估量什么。我又往来时的巷子里看去,除了那个还在哼哼的流浪汉外,一个人都没有。我举起一支喷枪,开始在墙上喷涂。红色的颜料高速飞射出去,盖住了原先的涂鸦。我移动着喷枪,划出一个巨大、粗壮的弧线。我关闭了喷枪,往后退了几步,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我暂停了超梦,想确认一下自己看到了什么。
朱迪的声音很得意:“没错,你看到了一个红C作者的超梦。”
“你是从哪儿拿到这个的?”
“傻小子,我多少也是个有点名气的超梦艺术家,知道有多少人希望能通过我推广他们的作品吗?”
“那你知道这个人名字?”
“这是个匿名投稿。”
“匿名?匿名推广有什么用?又出不了名。”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有时,作者只是想表达某种想法,不想出名。或者,他们把超梦当指令用,通过匿名方式广播。”
我笑了起来:“这跟涂鸦很像,也可以看做一种广告。”
“你不是资深广告管理员吗?解释一下,为什么他用了这么大量的颜料,却没有往下淌?”
“这是一种特殊的喷涂材料,一旦沾在某个表面上,就会立刻固化。价格很贵,一般的帮派是不用这种东西的。而且……”我咬牙切齿地说,“它很难清除。”
“看来你遇到死对头了。继续吧,后面还有呢。”
超梦继续播放。我收起喷枪,在流浪汉身边蹲下,掏出一支烟递给他,点上火,聊了几句。然后,我伸出双臂内的刀片,划开了流浪汉的喉咙,看着他在我面前挣扎,死去。
超梦到此结束。
我把头环摘下来:“这又是个死亡超梦!”
“别抱怨了,死的又不是你。”朱迪瘫在椅子上轻描淡写地说。
我调整了一会儿情绪:“这是超梦原片?能在编辑模式里看到他的样子吗?”
“不能。他的面部做了加密,只有一片噪点。你也不想想,他既然是匿名投稿,能让我们知道他的样子吗?”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超梦录制者在杀人时的兴奋感还在我心中余波荡漾。我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满眼血丝。人们都说,超梦不仅是一种消费品,也是一种训练,会影响体验者。我会变得喜欢杀人吗?我又看了看镜子。
也许……
我走回工作间,问朱迪:“他的面部加密,是基于目标数据块的,还是基于光线追踪的?”
“目标数据块。录制者的设备不支持光线追踪。”
“也就是说,我们虽然没法直接看到他的样子,但通过镜面反射……”
“你他妈真是个天才!”朱迪一下明白了。
我再次开始播放超梦。这次,我直接跳到了杀死流浪汉的段落,然后转换为编辑模式。我看到录制者蹲在流浪汉身边,递给他烟,然后点火。我暂停了超梦,将视角移到流浪汉身边的水洼上,调整了几下角度,透过水洼的反射,录制者的脸在火光下显露出来。
“可以报警了。”我摘下头环。
“报警?”朱迪一脸诧异,“夜之城街头每天死于非命的人有几十个,没人会管一个流浪汉的死活。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这个人,搞清楚红C是怎么回事。”
这倒也是,夜之城这地方,人命值钱,但不那么值钱。我叹了口气:“找出红C的真相,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其实你不知道更好,省得被牵扯进去。”
“我已经牵扯进来了。”
她瞟了我一眼,笑了:“这么说吧,我发现你清除涂鸦是有选择的。”
“当然,我是广告管理员,只清除那些不合格的涂鸦。”
“是吗?”她斜眼看着我,一副懒得相信的样子,“你清除的是那些反对公司的涂鸦把?帮派涂鸦你动过吗?血腥色情的涂鸦你动过吗?说白了吧,你表面上是市政府的雇员,实际上,你是给公司打工。”
她说得没错,局里的同事也是这个观点。
她继续说:“在夜之城,市政府只是个傀儡,吉祥物,也是替罪羊。这里真正的统治者,是那几家公司,尤其是荒坂公司。”
“市长说过,这些公司养活了城市。”
“是吗?你见过街上那些因为义体故障无法维修,在地上蠕动的流浪汉吗?你见过帮派之间为了一座大楼而尸横遍野吗?你看到过那些公司的人住着豪华公寓,品着香槟俯视众生吗?夜之城是个角斗场,大部分人在场子里拼得你死我活,而少数人在看台上怡然自得。”
这时的朱迪似乎变了个人,平时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见了,更像是街头巷尾高呼要打倒公司的阴谋论者。
她向我靠过来:“红C是一个非常强大的芯片,有了它,就能让荒坂公司完蛋。记得当初银手炸掉荒坂塔的事吗?和这个芯片相比,他当时用的核弹,简直就是小孩玩具。想想看,如果我们能拿到这个芯片,就能让荒坂还是什么军用科技这些公司都滚他妈的蛋!”
“说实话,有点玄乎。拿红C这名字来说,就显得傻乎乎的。”
“这正是有趣的地方。红C中的C,指的是金属铬。红,指的是赛博空间中的意识体,他们都以红色的人形出现。”
“你是说……”
“这个芯片是赛博空间中的意识体制作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朱迪的眼睛闪闪发光。
赛博精神衰弱
天气越来越冷了。自从上次在朱迪的工作间体验超梦,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我忙着在新年来临前完成业绩,偶尔和朱迪打打招呼。我们没再谈起红C的事,但我感觉,她一直在追查线索。我没有上报红C涂鸦者的事。直觉告诉我,我会在这件事上有不小收获。
这一段时间,我的睡眠一直不好。不,不是难以入睡,催眠代码对我一直很有效。只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都觉得比入睡前更疲惫。我能记住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片段,但记不起到底梦到了什么。生理监测模块显示,我在入睡后,大脑保持了长时间的高度兴奋。我咨询了局里的医生。他们说,如果一个人安装的义体太多,控制了身体后,很可能会得赛博精神病。我虽然没往身体里放太多义体,但如果使用过于频繁,或者加载的功能太多,也可能会影响到神经系统,他们称为赛博精神衰弱。我现在的情况还好,只能算初期,小心点儿就好。
这天傍晚,我早早收工,赶往野狼酒吧。今天是 “街头作家年会”的日子,就是一群涂鸦人在一起喝酒吹牛。很多涂鸦作家都认识我,便请我去凑个热闹。
去酒吧的路上,我开始感到精神恍惚,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正漂浮在头顶二十厘米的地方俯视自己。我的嗅觉变成了粘稠的沥青,从身体垂下,渗入车内的地毯,撕开金属地板,沿着车体攀爬,触到了轮胎的橡胶味。想到医生的嘱咐,我开始逐个关闭义体模块。双腿的刺痛如芯片的针脚一样凌厉,沿着神经向上钻,在我的眼球上爆出金黄色的火花。系统在不停报错,告诉我某个模块关闭失败。
到酒吧的时候,我感觉好些了。酒吧里比平时多了不少人,顶着五颜六色头发的人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下三三两两地聊着天。这个在说上次看到的街头枪战,那个在讲伟大的艺术理论,还有一些打扮很有辨识度的女孩四处勾搭人。人声、音乐声、瓶子的碰撞声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电流声混杂在一起,让我脑袋上的血管不停抽动。
很久不见的荒芜顶着翠绿的美杜莎发型,张开双臂拥抱了我,还向我引见了几个人,都是新晋的涂鸦作家。涂鸦作家对广告管理员的感情有点复杂:一方面,他们担心我哪一天随手就把他们的作品擦掉;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我熟悉涂鸦,某种程度上算是评论家。我谨慎地应对着,避免流露出对某个流派的特别偏好。我记录了这几个人的涂鸦签名,表示如果见到了的话会好好欣赏一番。
酒吧老板威尔斯太太坐在包厢里,正向一群海伍德区的小孩讲述她儿子的故事,抽空和我打了个招呼。
我听了个演讲,题目是《涂鸦是城市的纹身》,称纹身反映了一个人的历史、主张和性格,涂鸦则反映了一个城市的历史、主张和性格,每一个涂鸦作家都是这座城市最有价值的细胞。大家听了都很高兴,纷纷举起啤酒瓶喝彩。
我给荒芜看了在超梦中看到的奇怪涂鸦。他说几个月前有人找过瓦伦蒂诺帮,要联合其它六个帮派,搞一票大的,和这个涂鸦的意思有点像。这个人具体想搞谁,怎么搞,都不得而知。帮里老大没答应,也没刁难对方,任其自行离去。荒芜没见过此人,看我很有兴趣,便带我去见了老大。
老大留着大胡子,梳着粉红色的双马尾,正在安慰一个掉眼泪的短发姑娘。据说他上个月刚从牢里出来,一直在收拢各路人马。他认出了超梦中红C涂鸦人的样子,正是那个神秘的客人。他听说我平时很照顾荒芜的作品,很高兴,就让荒芜有空的时候帮我去找找这个神秘人物。
走出酒吧,我放松了下来,神经系统的狂欢又开始了。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眼前的街道正噼噼啪啪闪动着色块。一辆轿车驶过,车尾在我面前卡住,车头拉着车身延展出很远,直到尽头。我闭上双眼,红C涂鸦人的脸在义眼屏幕上冲我微笑,嘴角像被风吹动一般,飘个不停。我重新睁开眼睛,街道暂时正常了。
我联系了朱迪,把新线索告诉了她。她一听就想起来了,说神秘人也曾经拜访过莫克斯帮,同样被拒绝了。结束通话,我向自己的车走去。
直觉,死亡的直觉沿着脊椎直冲头顶。
我转身看着他。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蹲在地上,做出准备伏击的姿势,泛着红光的双眼如黑暗中的烟头忽明忽暗。
我立刻加载了逃命模块、夜视模块、辅助瞄准模块和远程入侵模块,电力供应100%。我的右手微微向后,随时准备掏出局里配的那把老爷枪。不远处,几个人在野狼酒吧门口抽烟聊天。他在小巷里杀死流浪汉的样子涌上心头。我心跳得厉害,汗毛倒竖,还有点担心随时可能发作的赛博神经衰弱。
他四肢并用,飞快向后退了几步,披散的头发像触了静电一样,瞬间蓬起,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精准掏出了枪,指向他。我想说些很严厉的话,那种在电影、超梦里见到的很酷的话。但现实是,我啊啊啊地叫起来,仿佛只要不停声自己就是安全的一样。我举枪的手一直在抖,辅助瞄准模块也一直在报重新校准重新校准重新校准……
酒吧门口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往这边走了几步,见我举着枪,又停住了。
他似乎也被我拔枪的动作吓到了,又退了几步,双臂伸出一双利刃。不错,就是他曾经杀死流浪汉的那双利刃,人称螳螂刀,是很有名气的近战义体。我立刻扣动了扳机。
老爷枪的声音非常响亮,还伴随着一声女性的呻吟,也不知为什么。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臂,碎片飞溅,连接的利刃垂了下来。他一跃而起,扑向我。我又开了一枪,没有击中。但我的逃命模块救了命,它迫使我滚倒在地。利刃在我头顶7厘米处滑过。
我再次瞄准他时,他已经跑出去十几米了,我的第三发子弹击中他的右臂,直接击飞了另一片利刃。说实话,我也有点惊讶自己的辅助瞄准模块这么厉害,击中的都是义体连接的脆弱处。
他踉跄了一下,双腿泛出青蓝色的光,一下子蹿出老远。我也加速追赶。他的逃命模块明显比我高级,速度很快,灵巧地躲过了往来的车辆,跑到街道的另一边。我担心赛博神经衰弱发作,不敢冒险横穿街道,就启动了远程入模块,想重启他的义眼,让他失明一段时间。但他太快了,重启义眼需要五秒钟,他只用了三秒钟就跑出了远程入侵的有效范围,我的入侵断线了。
他又跑了几步,转身钻入一条巷子。我远远站在街道的另一边,眼睁睁看着地面卷曲起来,路灯、车灯和不知什么灯的光芒变成了无限长的尖刺,穿过我的头颅,伸向宇宙的另一端,冲出银河系,穿起星系团,戳破了宇宙膜……
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谈话。这是一家义体医院,我没来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来的。他们在谈论我体内的奇怪现象。我很想告诉他们这是赛博神经衰弱你们这两个笨蛋,但说不出声。好在视觉还正常,两人中有一位绿头发的我认识,但想不起来是谁。陌生的男子说我体内有个加密模块,在出事的时候有大量数据进出,可能是我义体系统工作不正常的主要原因。但他没法破解,也卸载不了。
我记得这个模块。它是很久以前一位朋友植入的,用处就一个——保命。它能在我神经系统出现致命问题时转入保护模式,副作用嘛,就是昏迷。当然,这东西没法防止我被枪杀砍头什么的,也就管管神经系统。
哦,我想起来了,绿头发的那位叫荒芜。
他们发现我醒了,很高兴。荒芜告诉我,是酒吧门口的人通知了他,才找到了在街边昏迷的我。陌生人是沃森区的义体医生维克多,他在我恢复语言功能后,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景,表示可以帮忙。夜之城的义体医生都有联系,哪家接诊了螳螂刀的维修业务,很容易查到。我请求荒芜和朱迪联系,小心处理此事。
我在家休养了几天,又重新开始工作。经过义体医生调理,我的身体运作流畅无比。只用了一星期,我就完成了全年业绩。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一大早就被朱迪吵醒了。她要我立刻去全食品工厂,神秘人找到了。
荒坂丛林
全食品工厂曾经是旋涡帮的大本营。几年前,旋涡帮在一次火并中遭遇重创,就放弃了这里,搬到了几公里外的另一处大楼。如今,这里是流浪汉们的乐园,也是各种脏活胜地。
在二楼的一间屋子里,我见到了朱迪和荒芜。维克多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朱迪和荒芜担心我身体还不能承受高强度运动,就没告诉我,直接去把人抓了回来。朱迪对荒芜的身手大加赞赏。我没想到荒芜这个成天只想着涂鸦和女人的家伙,还挺会打架。这从被捆在椅子上的神秘人脸上就能看出来,虽然血已经擦掉了,但伤口还是很明显的。他的双臂已经被去除了所有义体,线路都裸露着。
这个人的身份无法扫描,显示“未知”。我在他面前蹲下来,打量了一番,问他叫什么。
“我叫IO,还要我说多少次?”他看都没看我一样。
“你他妈就是个输入输出界面吗?”朱迪在旁边道。
“我是你们的引路人,对我客气点儿。”
有点不对劲。也许是整件事太顺利了,也许是这个人淡定的态度,也许是……我不知道,反正有点不对劲。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荒芜看出了我的疑虑,告诉我附近有好几位帮里兄弟站岗,不会有什么问题。
朱迪按捺不住,抢到我身前:“说!芯片在哪儿?”
“芯片?什么芯片?”IO一脸嘲讽。荒芜听到这里有点惊讶,可能他并不知道朱迪的真实意图。我站到了一旁,这个局面有点奇怪,我需要保持一些距离,好想清楚。
朱迪继续逼问:“少装蒜!红C芯片在哪儿?”
IO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朱迪恨得走来走去,无计可施。荒芜则抱着双臂在一旁观望。IO笑够了,直视着朱迪道:“我就说你们的智力理解不了。红C不是块芯片,它从来都不是芯片。”
朱迪站定了,看着他直喘气。
IO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拉古纳湾的湖水虽然有毒,但水下的风景真是不错。”
朱迪后退了一步,声音颤抖:“你……你果然是V?”
V?我听说过V的故事,她参与了荒坂高层的权力斗争,最后放弃了自己的肉体,成为赛博空间的意识体。据说,荒坂公司将所有意识体都放在一个叫神舆的地方,那里是人类脱离肉体之后的天堂——或者是监狱。
“是,也不是。”IO挺直了身体,“我是赛博空间中所有意识体的总和,是他们在现实空间的容器。他们通过我的眼睛看,通过我的耳朵听,通过我的嘴唤醒你们这帮笨蛋。你想打败荒坂公司?找我就行了。我,就是红C。”
我感到赛博神经衰弱的征兆在远远到来。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事!
朱迪的眼中放射出光芒:“打败荒坂?别开玩笑了。我只想把V救出来!”
“你怎么就确信是在救她呢?也许她不想被你救呢?也许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V了呢?”
朱迪打了IO一记耳光,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暴力。同时,我听到大楼里各处传来咯咯声,仿佛无数个孩子同时快乐地笑着。空气中透出蓝色的稠密香气,又瞬间消散。
扫射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赛博神经衰弱又犯了。密集的光束横扫过整个房间,将墙纸烧焦,把高大的荒芜截为两段。我冲过去将朱迪一把拉倒在地。扫射又来了一轮,房间内物品发出死亡的破碎声,烤肉的香气和焦糊味四处弥漫。IO已经瘫倒在椅子上,没了脑袋。
门开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冲了进来,带着荒坂公司的标记。我和朱迪被拉了起来,架出房间。我看到不远处有个带瓦伦蒂诺帮纹身的男子瘫坐在地上,两个士兵正在检查什么。我有点迷糊,不知将面对什么。朱迪歇斯底里地挣扎着,破口大骂。一个士兵往她额头贴了个东西,她就昏过去了。士兵走到我跟前,笑着说了声抱歉,把手里的东西贴在我的额头。
在感觉出那东西是冷是热之前,我就失去了知觉。
我是被热醒的。
我口干舌燥,汗水将皮肤与内衣粘连在一起。周围是一片热带丛林,全是各种知名不知名的高大植物,不知哪里传来水流的声音。我被牢牢捆在椅子上,旁边是朱迪,低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一位西服革履的男士坐在我们对面:“欢迎来到荒坂大厦。”
扫描显示,这个人是荒坂公司的高级主管赫尔曼。他微微一笑:“看来我不用自我介绍了,不过别想着耍什么小聪明,任何有威胁的义体都被禁用了。”
“你们想怎么样?”朱迪醒来了,声音显得很疲惫。
“我是来帮助你们的。”赫尔曼翘起腿,“你们想知道红C是什么,我这就告诉你们。红C是荒坂公司的一个计划,目的是引出可能对公司有威胁的人。我们本来是希望能在那些愚蠢的帮派中找到目标。可他们一个个精得跟猴子似的,只关心哪座楼、哪条街归谁,根本不敢和公司叫板。没想到啊,一个超梦艺术家反倒上了钩。”
“我恨你们!把V还给我!”朱迪低声道。
“让V自己和你说吧。”赫尔曼做了个手势。
一个女人拨开树枝,走了过来。“V!你还活着?”朱迪失声道。
女人走到朱迪面前,弯腰梳理了一下她的头发:“我一直都活着。只是,现在的我比以前更自由。我可以在赛博空间中随意往来,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凭借一副定制的肉体下凡到世间来。”
朱迪眼中泪光闪动:“跟我回去吧!要不我们一起离开夜之城,去随便什么地方!”
女人直起身:“你的问题是感情大于理智,做事不考虑后果。去哪里?人类已经这样了。荒坂公司也好,军用科技也好,其它什么公司也好,它们已经织成了一张网,将整个地球包起来了。”
“我们可以一起打败它们!你和其他意识体一起……叫上银手,他肯定乐意!”
“银手现在乐不思蜀,天天跟我们说赛博烟比真烟过瘾,赛博女人比真女人好玩。”
“你们……你们就这么乐意当公司的囚犯吗?”
“那又如何?你不重要,我也不重要,甚至荒坂公司都不重要。哪一天荒坂完蛋了,立刻会有新公司补上来。我们都是囚犯,但是,我们不知道这监狱在哪儿,什么样。”
朱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对赫尔曼说:“我还是不太习惯这具身体,我要回去了。”
“好的,别忘了提交体验报告。那……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吧。”女人说。她转身面向朱迪,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咙上。
“V,别这样!”朱迪叫道。
女人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喉咙,鲜血喷射而出,溅到到了朱迪的脸上。女人瘫倒在地。朱迪歇斯底里地叫着,身体疯狂地扭动。赫尔曼上前按住朱迪,想让她平静下来:“这只是一具制作出来的躯体,V没有死,已经回到赛博空间去了。”
朱迪没了力气,只是低着头喘气。赫尔曼温和地说:“现在,我要满足你的愿望,和V永远在一起。”
“不,我不会当你们的囚犯!”
“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你们都是恐怖分子,根据公司与市政府签订的委托合同,我们有权将恐怖分子的意识收入神舆之中。和以前比,这更文明。”
“你们都是魔鬼!”朱迪用最后的力气喊道。
“没事,一点都不疼。到了那边,你会感谢公司的。”赫尔曼将信号线插入朱迪头部的接口。朱迪看向我,伸出手来。我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她最后一次感受到他人的体温了。
“傻小子,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从头至尾,都只是想救V。”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如果你能出去,就去找莫克斯帮,去找弗洛小馆,那里的汉堡……他们说,水坝公司要淹了我们的村子……我们以后去哪儿打冰球啊……我想出去玩,可以吗……”
她的手失去了力量。
赫尔曼仔细检查了朱迪的生理指标,转向我:“而你,你拿着市政府……公司的钱,却背叛了你的雇主。”
“你们是魔鬼。”我说。
“你以为靠这句迷信的话,就能突然拥有什么力量吗?自人类有文明以来,有数千年了。人类今天拥有的力量,是我们的祖先根本无法想象的。但有一条,我们至今无法实现——永生。”他凑近我,“我们给了人类永生的希望。”
“放屁!你们让人不再是人了。”
“是吗?”他嘲讽地看着我,“什么算人?最初的人都住在山洞里,那么盖房子住的,是不是就不是人了?搬个家而已,激动什么。”
他将信号线插入我的接口。我还在说着话,口水飞溅,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系统显示神经系统即将失效。我感到自己在一粒茧中,丝线噼里啪啦崩开。我的后背裂开了,皮肤带着肌肉缓缓张开,在空气中幻化为翅膀。我的身体从裂口处向后滑去,如新品义眼从装满液体的包装袋中挤出。周围一片黑暗。我不停后退,速度越来越快……
系统重启。
系统已恢复初始值。
系统启动完毕。
赫尔曼正在解开我身上的束缚。我定了定神:“效果怎么样?”
他有点紧张:“总体还好。就是故事线有些逻辑问题,还有……您体内的模块一直不稳定,我们也不敢轻易介入。”
我看了看他提交的超梦录制报告,确实有些问题,但无关大局。根据受众模型,故事线的逻辑冲突都在认知阈值之下,风险较低。模块确实没做好,赛博神经衰弱是个意外,勉强可以当做产品中的点缀。好在记忆灌注没出问题,算是万幸。
这是我上任以来,最大的一次广告制作,公司一定会很满意。说实话,这个计划我顶着很大压力,尤其是长时间、多次以广告管理员身份在街头晃悠,一直被质疑,说我浪费时间,浪费公司资金。不过从项目报告上看,很成功,一切都是值得的。
将反抗运动制作成超梦产品,偷偷流到市场上去,让它成为公司的广告,真是一举多得:让反抗运动变成消费品,宣传了神舆,还能让那些笨蛋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我没有看旁边那个超梦妞的躯体,径自向办公室走去。新年就要到了,我终于在最后时刻完成了业绩。透过荒坂丛林的玻璃穹顶,我能看到天上的投影,巨大的鲤鱼、龙、手掌。还有烟花,数字烟花让夜之城居民们的笑容绽放在夜空中,以配合这个新年的“微笑”主题。
我独自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人们说,体验超梦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人格。可这次,我感觉,录制超梦也有这种效果。也许,我浸淫在街头的时间太长了,看到了太多的东西。我突然觉得眼前干净整洁的高档办公室很陌生,有点不真实,而那肮脏潮湿,充满危机的街道,反倒显得很亲切。
外面,这个时刻,夜之城正在狂欢,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在我脚下几百米的地方,无数在生活中挣扎的人们,暂时忘却了苦难,沉浸在快乐和希望中。他们会有人祈祷,会有人思考。
我希望,未来,他们还会想起红C。
FIN.
今年科幻春晚,未来事务管理局联合CD PROJEKT RED 与bilibili 专栏,邀请你给夜之城写个故事!
征文主题是“夜之城新年故事”,面向所有人开放。我们还请到了6位既懂赛博又懂游戏的中国科幻作家:陈楸帆、梁清散、吕默默、万象峰年、杨平、赵垒,结合《赛博朋克 2077》的游戏世界观与人物创作6篇范文。
征文比赛现已开启,即日起至3月5日在哔哩哔哩专栏投稿原创≥500字的单篇虚构小说,并选择参加#夜之城新年故事#活动,即可参赛!丰厚的奖品和未来局大礼包等你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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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赛博朋克2077》游戏原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