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架住二和说二哥,跟大哥好好说话。
许二和不依不饶,他说我根本用不着他掏钱!我就是听那话就想揍他!
许三多连跟一乐使着眼色,一乐终于有些惧意,站起身走了。
夜幕低垂下来了,许二和和许三多两人坐在小院的桌椅边,还是没找得合适的办法。许二和还是满嘴的骂,他说靠,老爸这破事,老大那破家,就那两臭钱,妈的。末了,许三多就劝他二哥,你过得该说是比我好,咋倒恨这个恨那个的?二和又是靠的一声,他说你小子懂屁事!但二和看看许三多,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又说:你大概是懂点事了吧?倒是我现在说不清怎么回事了。
许三多乐了,他说你瞧爸把这家里拾掇的,我到现在还不习惯这就是咱们家呢。
许二和也打量着自家新起的小院,他说你知道这呆老头子,一乐是搬出去了。他盖了东厢房就凑西厢房,东边是我的,西边是你娶媳妇生孩子的,连家具都办齐了,钱花个干干净净,好像咱们谁还会回来住似的……
许二和忽然说得嗓子有些发涩,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哽在那里。
同样的情绪也在许三多心头弥漫着,他说二哥,你肯定不会再回来了么?
不了。二和说难道你还会回来不成?听说你在军队上干挺不错的。
那也挺想家……想原来那老房子。许三多说。
许二和愣了一会说我也想。原来挺顺那会,瞧爸乐得合不拢嘴,我就不知道他美什么,这家里除了少两儿子又多出个什么?
许三多瞧着西厢房说,因为他觉得我们会回来的。他想起这个就乐。
许二和看看他又转过头去:大概是吧。我现在可看透了,钱是个糟心玩意,咱们家原来好好的,现在……瞧你大哥连天塌下人全家顶着这话我都说不出来了。
二和沮丧的不知如何是好,许三多不由拍了拍他的肩:……别这么说,他是咱们大哥。
许二和由不得又看了看许三多:老三,你这趟回来我觉得是长大了,你要没回来我现在大概就又在喝闷酒了,跟谁也说不上话。我也不知道你经过啥事,大概你们军队上是真炼人。可我就想知道,你宽厚,你仁义,你有孝心,这有啥用?你拿这给我换回个十二万来?
许三多苦笑着摇了摇头。
许二和说得了得了,你知道你二哥,一个说了狠话就后悔的脾气。
许三多的目光忽然在眼角扫过的房子上停住了,他说二哥,咱们家房子值多少?
许二和说你敢刨老头子祖坟啊?我想过,老头子跟我玩命。
许三多坚持着:那是爸给咱们盖的,可现在出了事的是咱爸。
许二和终于看明白许三多的想法,不由瞪着许三多愣了。
第二天,许三多看父亲去了。
二和没有去,他跟许三多忙同样一件事情:让父亲回家。
二和的焦燥是因为没有孝顺爸爸的机会,现在他终于找到这个机会了。
这是那种相对松疏的县城拘留所。父亲在警察的陪同下走到许三多的面前。父亲散手散脚的,不光没见得萎靡不振,反而是满面红光。这让许三多有些意外。
满面红光的许百顺一屁股在儿子对面坐下,要不是旁边还有个警察,几乎就要乐开了花,他说小子,你还舍得回来呀?他不知道许三多心里难受,许三多只说了一声爸,下边的话就哽住了。
许百顺说:听说你现在又换地方啦?高级单位?到高级这班长就该算是个官了吧?
许三多说还是个兵,爸。
许百顺说瞧你小子这点出息,赶紧回来算了。
许三多点点头,看着父亲那笑脸,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许百顺笑了,说难受啦?难受啥?你老子用不着你惦记,你老子上哪都能照顾自己,作息时间都按所里时间,勤着点打扫,见制服勤问着点好,人不会跟你咋的又不是啥大罪。许百顺对着警察问:是不是,祁同志?
警察绷着脸转开,丢了一句话:这点时间不跟儿子说话,你跟我嘀咕啥?
许百顺说对对对。你瞧人多好,别替我担心啦。你要这么想,这要还可是十二万,这要坐呢,也就是一年。一年十二万,你老子我在这蹲,等于一月省一万,不,是一月赚一万哪!这好事上哪儿找去?
许三多看着爸笑得如花绽放,真个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说爸,大哥二哥都惦记你,不能让您在这呆着。许百顺说惦记呗,你老子要在家,你们哪还会惦记呀?你回去告诉老大老二,大的可劲儿给我把孙子生出来,二的可劲儿挣钱,这事他们老子顶了,一年后出来了,你在部队在家里都准备好了,咱们全家和和美美聚一阵子。
许三多说爸,钱再还不上您就得转正式监狱了,那时候钱还上您也出不来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呢。你急啥?这钱不还,啥时候都不还。
许三多说我昨儿跟二哥合计了一晚上,把东西厢房卖了,拿钱还人,您出来。
许百顺一听急了,他说嗨,你脑子又进水了。房子多少年攒出来的?坐牢不就一年吗?再说了,房子卖了咱家住哪?绝不能卖。
正房够您跟妈住了,我跟二哥这几年都回不来。
你跟二和就是不想回来,把房子祸祸了好又多个借口。
不,我回来,当完这几年兵我就回来。我不去别处。
那你住哪?许百顺问。
许三多说我准能把自己住的地方挣出来。
许百顺说闭嘴吧你,这房子有哪块砖是你挣出来的?你敢卖老子的房,老子回了家跟你玩菜刀!
许三多看看爸,许百顺也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可以立刻驳斥的意见。
许三多反而全盘说出来了:说实话,爸,二哥今儿没来,他跟人谈房价去了。这事他拿手,卖了钱,这几天就接您回家。
许百顺这回是真的急了,一下站了起来:你败家子呀?明明你老子一年就出来,你非得给我砸锅卖铁?许三多你砸谁家锅?你老子许百顺的!
一旁的警察呵斥道:4598,注意点。
许百顺只好坐下,他说你现在立马给我走,去给二和打电话,告他房子不许卖!快去!
许三多摇着头。他不想去。许百顺双手叉腰再一次瓶子站了起来,他说这房子是我的!
许三多也激动了,他说卖得了多少钱,我一定还给您。
许百顺说谁要你还?你拿什么还?
许三多说:我现在是士官,我一月能省下六百块,就算我一直是士官,一直是六百块工资,这钱我十六年后就能还你。
许百顺笑了:十六年?你给我天南地北地开玩笑?谁要你还了?你赶紧去给我把二和吆喝住了。许三多说我不去。许百顺急了,他说算老子求你了,三的,那房子是给你和二和留的呀!许三多说我知道,爸这些年挣点钱全花在我和二哥身上了,所以我们都觉得,现在正好把它还给爸。许百顺还是不让,他说有本事你们拿别的还!这老子挣的!你老子爱在这呆着怎么的了?你拿钱来我也不出去!
许三多说爸,咱们家光明磊落,咱们家不能欠别人的。
许百顺说我欠!又不是你欠!你不是我家的!二和也不是!
许三多也急了,他说爸,您是我爸。我不能让我爸在这,我要让我爸回家。二哥急得整天暴青筋,因为您在这;二哥一想起以前胡花掉的钱就想扇自个,因为您不能回家。我不能让您在这地方委屈,因为您是我爸,我现在觉得家都不像家,因为爸不在家。
许百顺这一下愣了,愣到眼圈忽地就发红了,他终于叹了口气说:
你……你还真给我长出息了。
我没长什么出息。爸,我现在就知道这几年真是没为您做什么,到现在有了事也只好卖您给我们攒的房子。爸,我记着的,等我从部队里回来,我准给您把房子买回来,咱也不盖别的,就把爸亲手盖的房子买回来,然后咱全家和和美美地在家里呆着。
许三多的话让许百顺摇了摇头,就势抹了把眼泪。
那以后怎么办?
许三多说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我就知道咱们家挺好,尤其是咱爸,凡事都为我们想着,这么大个事都没给我们看个苦脸。我还知道二哥发了毒誓,以后不瞎花钱也不说钱是驴日的货,二哥要好好挣钱好好攒钱,说不定还娶了媳妇生个儿子,这是还爸没了的房子。
这个承诺是许百顺听着顺耳,他说真的假的呀?……这事烧房子二和他都不答应的。
许三多说真的。爸,就因为这事二哥好好想了,他心里有你。
许百顺忙不迭地点着头:那你呢,你呢,说给你老子听听。
许三多想了想,他说我还想当几年兵,我的心愿还没了,不过,不管我做什么,我永远是爸的龟儿子。
许百顺愣了一会,伸手一下一下捋许三多的头发,许三多温顺地低了头,让爸捋着。许百顺出神地微笑着,从心里说出了一句:龟儿子。他觉得说这句他心里好受。
那一天,许三多他忽然明白自己有一个多好的爸爸。他忽然明白,自己有多对不住这个好爸爸,那是个让人悔得拿脑袋撞墙的事。他那个本该哭却笑得心花怒放的爸爸让我明白了,原来每个当兵的都拖欠了家里人的那份情感,所以每个当兵的提起自己家来时都带着些内疚。
见过父亲出来,在街上,他晃过了一家修鞋的摊子,他看到上边挂了一个牌子,上边写着“军人免费”。他当时笑了笑。心想这年头惊世骇俗的牌子真是飞满了天了。
他看了一眼修鞋的摊主,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便走过去了。
然而,当他的快要走出街口的时候,他忽然站住了,他又想起了那个修鞋的摊主,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转身,就往逛奔了回来。
这一回来,许三多看清楚了那个修鞋的摊主。
那摊主就是他的战友伍六一。
伍六一没有看到他。伍六一正牛皮哄哄地正跟那一股子兵味的顾客拌嘴,他说:说了军人免费就是军人免费,你当我打广告呢?那我会在下边注明挂羊头卖狗肉的。那顾客说我现在退役了,我在哪不能省两钱?当兵的凭什么占当兵的便宜?
伍六一偏和他叫板:那不叫便宜,多少钱买不着个乐意。知道不?
你哪个军的?这么牛皮?那顾客不服了。你哪个军的?这叫一个死硬?
这时,许三多禁不住了,许三多大声地喊道:他万岁军的。
许三多的声音把伍六一吓住了。
伍六一抬头一看,看到了许三多,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泛开了。
这就是你们死老a的军装吗?伍六一神奇地问道。
许三多却没有回答,他说他:你不是说不离开部队的吗?
伍六一收拾起摊子,两人就到饭馆里喝酒去了。
那一天,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完了伍六一又自己去拿。
许三多说你就别老走动了!还喝我去。
伍六一只是笑,他说走走好,你走的时候我还没出院呢,你现在以为我刚出院呢?要不要我给你起个大飞脚看看?许三多知道这人说出来就做得到,忙说行了行了,你就坐下吧。
伍六一告诉许三多,要说修鞋就这个不好,天天得坐着,没曾想我伍六一最后干了份跟公务员差不多的差使。
许三多一直地审视着伍六一的那条腿,最后他问了。
他说你干嘛这么干?
伍六一却顾做不知,他说怎么干?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
两人不约而同地去抢桌上的酒给对方倒上。
许三多低着头,他说因为要强?
伍六一想了想,他说我没觉得我多要强。
许三多默不做声地拿杯碰了碰伍六一的杯了,然后一饮而尽。伍六一笑着端起杯子,说你小子一进老a,酒风大变哪?可许三多拿下了他的杯子,他说我不用你喝,我要你说。
伍六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说行,你小子现如今有些连长风范,跟他一般强横。
许三多实话实说了,他说我从他那上车回家,我们都很挂念你,不知道你在弄什么玄虚。
没弄什么玄虚,我相信我瘸着这腿儿也能上战场,可你信我这腿子能跟你们站一个队列吗?伍六一很认真地望着许三多。许三多只好说:其实,那时候我就不信你会老老实实去干什么司务长。伍六一说所以我走了,临走时一连长珍而重之给我掖上残废证,好像给我掖上个后半生质量的保证。到了这,安排我在县机关做个保安,我一瞧也摸不上枪,自个又试试,以前使把劲能追上步战车,现在不使劲还真让儿童三轮甩后边了。我去蹭那口饭干嘛?
许三多想了想,点了点头,太心里总是有些难受。
伍六一笑了:你点头,是换你也这么干?
这个问题让许三多沉思了一下,他说那我会试试做保安,做不好再想别的。我点头是我知道你的脾气。伍六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所以伍六一永远比不上许三多呀。可许三多说不对,他说许三多是永远追在伍六一后边的。
两人不却都笑了起来。
但喝着喝着,许三多的心里又暗暗地披爬上了一丝忧虑。
他说修鞋愉快吗?
伍六一不以为意,他说谈不上愉快不愉快吧,它是门生计。靠了这门生计,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用把自尊心和在每天的饭里一块吞了,就是这样。许三多,咱们这自尊心是在钢七连练出来的,钢七连没了,这玩意可还显得特别金贵。
许三多脱口就说:钢七连还在。
伍六一愣了一下,说对对对,你还在,我也还在。很多事情是,只要你心里有他就在。许三多,你这次来巧了,再几天你就见不着我了。
许三多说你要去哪?
伍六一卖了一个神秘,他说我要去见一个你准也特别想见的人。
许三多想不起:谁呀?
伍六一想了想,便提醒道:你想想,谁带你进的部队,谁教你的当的兵,你忘了?
是班长?
伍六一笑了,将一张压了膜的照片,拿出来放在许三多的面前。
他说:我珍藏在摊上,刚才捎出来了,我想你准定想看。
那是史今和一个年青的女人合影。
全家福?许三多从照片上好像看出了什么。
得重新照啦。咱嫂子照这张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了一个,现在出来了,是八斤一两,我说班长你天天不愠不火的原来劲全攒这块了?他说对了,就为赶八一这个有纪念意义的词。
许三多看得不肯放手,他说你去看他?
才不,我们要合伙啦。他住在山下,那山听说挺漂亮,现在人有钱了就花钱找咱们那种累,爬山,他刚开始做向导,做得八十里闻名了,干脆做了教练,我打算去他那班继续干班副。
许三多光是想想就很开心,他看看照片,又看看伍六一塌实的笑脸,觉得真好。
伍六一说:我去找班长,挣不挣钱,不是最重要的,我就是还想过过去那日子……我打算这辈子就活在过去里了,用现如今的话说,我这算不算是特失败呢?
许三多很认真地摇摇头:我只能说,我特羡慕你。我真想跟你一起去。
伍六一笑了,跟许三多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而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临走的时候,伍六一把许三多曾给过他的两千块钱,强行地塞着还给了他。伍六一说你已经帮过我了,没这钱就没这鞋摊。伍六一说明年来吧,来看我和班长,以及我们大伙的侄子。让许三多感动的是,伍六一给他的钱,用的还是部队里的那个旧信封。
许三多回来后,就动手搬家具了。他们把东西厢房的家具,搬进仍属于自己家的正房。然后把父亲亲手盖成的房子卖了出去。
父亲从监狱出来那天,是许三多和许一乐两人搀扶着出来的。
许二和租了一辆车,在外边等着。
家,是显得拥挤而凌乱了,到处都是搬过来的家具。
父亲一坐下,许三多就给递来了一个苹果。许百顺听说是许三多背回来的,便细细地嚼着,想琢磨出这儿子背回来的苹果到底有什么不同。可嚼了一口又一口,最后他发现没什么不同,心里只是知道,这苹果是当兵的儿子买回来的。
三天后,许三多就回部队去了。
许家的人都到公路上去送。
许三多回头看看爸,许百顺伸出了手,许三多会意地低下头,那意思是让爸摸摸他的头。许百顺却忽然把手缩回了,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说得了得了,龟儿子穿着军装呢。许三多笑了,忽然跟父亲狠狠地拥抱了一下。
许三多冲家里其他几个也挥挥手,说:我走了!
因为车已经来了。
许二和叫住许三多,他说老三。买回房子的钱,你不用操心,你当兵的能挣几个钱?
许三多笑了,他说二哥,咱们一块挣,好不好?
喝,你小子一个傻大兵敢跟我比挣钱?老子上半年就挣出十二万……二和看着许三多笑着摇摇头,他有些郝然。他只好改口说对对对,挣出来才算,你二哥又犯老毛病了。
许三多叮嘱他,跟大哥好好的,爸说要和和美美过日子。
许二和半真半假地回头冲许一乐瞪一眼,许一乐笑了笑,仍是很愚钝的样子。许二和便拍了拍弟弟的头,他说你走吧。等房子买回来,你可得回来住。
许三多招了招手,就上车去了。
一家人看着车子把许三多慢慢地拉走了。
许三多刚回到a大队的宿舍,袁朗和齐桓就带了一帮人扑了进来。许三多这一走,就一个月了。他们都在等着他的回来。
第二天,袁朗让许三多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一趟。
他问他:现在,你的心里清净了吗?他说许三多,你心里要不清净的话,你没法做任何事情,你知道吗?
许三多点了点头,他说非常清净。
他说比以前更加清净,队长。
袁朗说那你能继续执行任务吗?
许三多告诉他,我回来就是为了执行任务的。
袁朗说,那你告诉我,你出去将近一个月了,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呢?许三多说报告队长,和您临走时告诉我的一样,我是离不开部队的。袁朗说那这趟不是浪费吗?许三多说报告队长,别人的忠告会留在脑子里,只有自己找到的才能进到心里。袁朗点了点头,他为他感到满意,他说你这个固执的家伙,我不怕你不回来了,我怕的是你回来了也变了,变得不适合我这支部队了。许三多说不会的队长,我想对军人来说,军队是他衡量世界的尺度。
袁朗说好,我都快要说不过你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临走时我说你离不开军队,我还说过什么,记得吗?
报告队长,您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等我回来一起完成。我猜这不是战斗任务,咱们的战斗任务都是突发的,不可能提前一月通知;我猜您现在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袁朗于是认真了起来。
他说有个国际侦察兵竞赛,叫生存与突击你听说过吗?
许三多摇摇头,他没有听说过。
这是自上个世纪冷战结束之后,各军事强国为加强军事交流举行的敌后渗透作战比赛,说是为了友谊,可你知道,所谓友谊是建立在较量基础上的。这个竞赛因为选定的地理环境恶劣,比赛条件严苛而立刻获得了非人道的名声,可这非人道正好是最残酷的敌后作战需要的,所以每届的参赛队都是趋之若鹜,每届也有许多参赛队因不人道而退出比赛。
许三多在心中想象着:到底是怎么个不人道了?
允许因为环境恶劣而造成的真实死亡,允许因流弹击中而造成的真实死亡,我这么说你有个概念了吧?赛场选择在直径三百多公里的原始丛林,要求在八十七小时内完成奔袭途中的二十多个课目,假想敌的兵力、规模和部署是完全按照应付局部特种战争配置的,再要多的话这些资料你可以拿去看看。
许三多的眼睛里已经开始发出了光来了,他说您希望我参加吗?
我希望你看了这些资料后再回答。我们的国家从未用倾国之力对付这场世界级的比赛,每次参赛都是由各军区轮换选出对手参加,每次参赛也都有相当不错的成绩。这次是轮到我们军区,参照以前的成绩,倒让我觉得威胁。
许三多重复了威胁二字,他有点不解除。
各军区以前打出的成绩都不错,甚至比我们现有纪录好。许三多,我相信中国有最好的步兵,这可不光说咱们军区。
许三多知道了,他立即立正请命:我希望参加。
袁朗笑了,他说你不看资料了?
许三多说我肯定看,但条件合格的话,我肯定参加。我就想问队长一句,同队的还有谁?
我们选拔两个参赛队,一队四人,我这队是你,吴哲,那小子各种外语说得比母语还好,准用得上。
许三多有些意外,他说没有齐桓吗?
袁朗也在衡量,最后,他说没有。他经验丰富,可绝没有你那种耐力。
还有一个人是谁?许三多问。
还没有人选。最后一个名额我想留给跟你一样来自步兵团的普通步兵,说到单兵能力他们好多人不比老a差。袁朗把那堆资料向许三多推了过去:各团队推荐的人选后天到达,我会进行再淘汰,然后是几个月的特训。
说到特训袁朗笑了,他望着许三多,说:对你来说主要是外语的特训,我希望这几个月你的外语至少达到六级。
许三多敬了个礼,庄重地把那堆资料拿了过去。
许三多拿回屋里的那些资料,是历届比赛中的一些记录。
躺在下铺的齐桓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一些景点的事,他说我让你看那么多的景点,你真就去了一个?许三多说对,就去了天安门。齐桓说就是那个我爱北京天安门的天安门?老天爷,你去那儿干什么?许三多说:我去看升旗。
齐桓忽然就激动了,他说那我我要通报全队表扬你!你看见什么?
许三多说看见了升旗。
齐桓说还有,还有你想起了什么?
许三多说:想起我得回老部队看看。
齐桓真真的激动了,他说我一定一定要通报全队表扬你!
齐桓突然站了起来,他看到了床上的许三多在看什么。他的脸上迅速扫过了一丝不豫,他说三儿,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可我知道你在看什么,这不算违反守则。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他迟疑着该不该告诉他。
但齐桓自己说了,他说是生存与突击竞赛的资料,这是我先说出来的,这就不是套情报了。齐桓素来是个磊落之人。
许三多说是的,齐桓。
齐桓说,我算计着日子也该到了,我还知道这次轮到咱们军区。许三多,我等这个比赛已经几年了,你知道吗?它算是咱们步兵荣誉的顶峰了,这比赛要是拿了名次,你就是全世界排了头几号的步兵。
许三多想了想,说:这些资料……你要看吗?
齐桓说,我想看,可我不看。
许三多从上铺看着齐桓那个有些抑郁的眼神,他很过意不去,他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齐桓反而笑了:我也在算,如果没通知到我的话,还能通知到谁。我想得有你,果然有,我想还有吴哲,谁让那小子有语言天分。我想剩下那个是我吧?现在看起来不是我。
许三多愣了一会,摸出一个从家乡带来的桔子递下去。
齐桓笑着接了:我谢谢你。许三多,我想过,我战斗经验比你丰富,可你的耐力是没人能比的,不光是体力上的,也是意志上的,这场比赛是你的天下,错不了。齐桓笑着看着手上的那个桔子:现实有时候好像蛮残酷,可你如果笑着接受了,现实其实也蛮多温情。
许三多长吁了口气说:谢谢你,齐桓。
齐桓干干脆脆地说:跟你说这些话,一是不想你那么遮遮掩掩看坏了眼睛,一是实在忍不住想给你打个气做全世界最好的步兵,许三多。
许三多看着齐桓把自己的灯灭了,把自己遮在一片黑暗中。
凌晨,许三多像往常一样,又与别的老a一样,出现在了靶场上了。
各步兵团推荐的参赛选手,已经到了。袁朗所说的新一轮的选拔,又开始了。
有效射程上的靶子转眼间,就被士兵们收拾掉了,眨眼间,靶场上的枪声就渐渐地稀落下来。然而,人们很快发现,还有一个枪声仍在响着,而且全部是单发的,射击者似乎是极其吝啬自己的子弹。
这是个目视距离极差的黎明,剩下的靶子几乎在靶场的另一端,那位伏在散兵坑里不可见的射击者,根本听不出瞄准的间歇,那边的靶子却一个一个倒下。
停了射击的那些选手在面面相觑,只有特种兵们在暗中窃窃私语。
最先好奇的是齐桓,他说这谁呀?早超出有效射程了。
吴哲用手测了一下距:违反生物规律。此条件下人类目视距离为三百米,他已经打到五百米开外。
齐桓突然转头去看见许三多的表情,他说三儿,这射手你认识?
晨色下的许三多,神情早已有了些异样,而且有些激动。
他说我只认识一个人是这样用枪的。
这时袁朗从那边过来了,他怒气冲冲的,他的身后,一个军官在穷追不舍地解释着什么。但袁朗不想再听,他说我不管你是行文错误还是根本就没过脑子,淘汰过一次的人,你又送回来做什么?你认为我有很多空闲时间吗?
许三多一听就知道了,他为此精神紧张起来。
那军官还在解释着:他是我们集团军力荐的,他是驰名塞外的枪王!袁朗不听,他说我要的是能和他的集体抱团的兵,我要的是个四位一体的小小的兵团!
袁朗说着走远了。
许三多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在寻找着伍六一的声音,终于,枪声停下来了,那名射手从坑里站了起。
那就是成才。
许三多没有做声,他悄悄地就跃进散兵坑里,匍伏着朝成才靠近。
成才才孤零零地调整着自己的步枪。
许三多低声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愣了一下,回头看一眼,起身便走。
许三多想留住他:你别走。我有些资料,对你可能有用……
成才没有回头,他加紧步子走向靶场中央。
许三多愣愣地看着成才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许三多决定为成才找袁朗谈谈。
他敲门的时候,袁朗正在对着桌上的选手名册发愣,上边的大部分名字已经打上了叉。让他发愣的是成才那个名字和后边的连串项目成绩,明显高出侪辈。
许三多一个敬礼之后,将一摞靶纸放在了他的桌上。
袁朗有点莫名其妙,他说这是什么?汇报你今天的射击成绩?
许三多说报告队长,这是成才的射击成绩。
袁朗忽然就生气了,他说许三多,你这算是什么?你的职权范围内包括选拔赛手这件事吗?许三多说没有。许三多说:可我现在不是军人,我为我的朋友说话。袁朗于是扫了许三多一眼,他说军人是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吗?
这话把许三多噎住了。
你现在可以走了,袁朗说:你的越级行为我会酌情处理的。
可许三多不动,他说:可是军人都有战友,您可以说您的级别和职权,我要为我的战友说话。袁朗顿时就更加生气了。他说我会记下这一条,某月某日,士官许三多试图干涉指挥官决策。许三多不怕,他说您还可以记下这一条,某月某日,士官许三多明知故犯,试图与选手接触未遂。他明知选手禁止与基地人员接触,却试图向选手透露比赛信息,该选手因为不愿意占这种小便宜而掉头走开。
我会给你记过一次,许三多,你丧失原则,让我失望。袁朗吼叫道。
许三多微微镇静了一下,说了声谢谢队长。然后准备出门。袁朗也忽然地平静了下来,他说你等一下。你先说出你要说的话再走。
许三多说:我觉得现在跟您说什么都会起反作用。
袁朗却来劲了,他说你现在连说话的勇气也没了吗?许三多说报告队长,我擅自去打听过选手成才的成绩,我知道他在各个项目上都名列前茅,甚至超过我在最佳状态的成绩,我也知道这没什么用,您对他没有信心。
袁朗叹了口气,他说你又违规了许三多,你的服役纪录非常清白,可我现在一次要给你记上三条。许三多却像没有听见一般,他说我本来想告诉您,他是怎么练出来的,可后来我想没用,您入伍的时候我们连木头枪都没玩过,您当然知道怎样才能练出这样的成绩来。
袁朗肯定地点头:我当然知道。
所以我给您拿来了这些靶纸,成才的射击成绩。
你是认为我没见过靶纸还是不知道成才的射击成绩?
许三多看他一眼,将那些靶纸在桌面上摊开,那些靶纸几乎被洞穿在同一位置。
许三多说:用自动步枪,精确得像在用狙击步枪,这就不说了。队长您觉出什么了吗?
袁朗笑了:莫不是你小子把靶纸摞在一块,然后一枪打出了这么些洞?许三多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所有的靶子基本都在同一位置命中,我想问您这样的射击要多稳的手?这么稳的手要多稳的心?
袁朗却故意轻松地笑了笑:你来跟我说玄的?
不是的,队长。我知道您担心成才的不稳重,可您摘了您的有色眼镜吧,他这趟再来可不是为了什么活得更好,要当最牛气的兵,到哪都能当最牛气的兵他不是非得来咱们这,他来是为了圆自己的梦想。您要专业的军人,专业不就是一颗稳重的心吗?都摆在这靶纸上了。您要一个四位一体的兵团,我是不是这兵团的四分之一?如果我的战友连公平的竞争都没有就被淘汰,我终生遗憾。
袁朗想了一会许三多的话,他知道许三多说的有道理,可他还是说:我仍然会给你记下那三条,甚至考虑到了国外也让你做预备队。
来的选手已经淘汰得只剩下四五个了,他们矗立在操场上。但里边有成才。
长官袁朗在队列前踱步着,忽然回头盯在成才的脸上:
成才,你身负重伤,弹尽粮绝,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你还剩什么?
报告队长,惟有意志。成才早把这融在了血脉里。
你被淘汰了,回到你的草原上,你只有那杆没有子弹的枪,你还剩什么?
成才愣了一下,看着袁朗那狡黠的眼神,立刻明白他已经与某人交谈过了。
报告队长,惟有意志。
你有意志吗?袁朗以迟疑的口吻问道。
报告队长,意志就是不放弃,只有放弃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放弃。我放弃过一次……我够了。
袁朗的眼睛眯缝着,几乎让人看不见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