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情话2

那扇我们熟悉的红色四开铁门紧闭着。我坐在车里,二姐在拍门,喊着大姐。门嘭嘭响着,从不锈钢造型后的玻璃可以看见一大片亮光,显然后门是开着的,却迟迟不见屋内有人回应。东邻的一株高大的紫荆花树跃出围墙的部分都朝这边斜过来,它正值花期,春天仿佛只在它一树。大姐家的大门褪色了,太阳使它的红色斑驳。

村庄安静,长街没有几个人,住户们房前屋后各色的杂花径自开着。电话也没接,大概是去地里了吧。二姐说。我们绕着村子兜了一圈,去桃树地。远远望去桃树林是一大团的浓粉。这些树并不大呀,去年摘桃子的时候感觉那么高,够不着!走近后二姐说。然而我们无心看花,只望过一排排的桃树,找着大姐和大姐夫。西边没有;只有东边的大棚了。大棚里桃花已经谢了,新叶子一簇簇抽了出来。大棚里也没有人。奇怪了,大姐能去哪里呢?

昨夜我梦见了大姐,她在我梦里哭,或者是我在自己的梦里哭。和二姐相约去看望大姐已有一段日子,疫情的缘故,琐事的耽搁,直拖到今天才来,却吃了闭门羹。我们呆立在桃林边,不知道是回去,还是再等等看。从大姐家往西过一座桥,再有二里路,就是母亲家。我们姐妹和母亲的家正好连成一条直线,母亲在最西边,我在最东边。向西望去,田野里起了雾霭,红红绿绿的春色有了几分朦胧。

我们决定随意转转打发时间,黄昏再过来时,大姐夫回了电话,原来他和大姐都在屋后,没有听见扣门。

我们和大姐夫他们会面了。大姐夫骑着自行车先去了桃林,我们姐妹三个步行其后。我和二姐稍微走得快些,大姐就得弓着腰,头往前倾,小跑着追我们两步。我们于是放慢了脚步。你看咱大姐,走平路都像是爬山呢!二姐说着,大姐嘿嘿地笑。大姐童年时发育迟缓,智商受损,在这世间自然比寻常人更辛苦一些。如果每一个人都背着自己的山在行走,大姐的山从来不比我们的轻。

大姐夫在大棚间的田埂上,把撩上去的塑料布放下来。放完一段,他要走到下一段。土地湿润,田埂光滑,他右手按一下右膝盖,前半身放低向前倾去,然后他的上半身波浪一样耸起来,左腿划半个圈,再按着膝盖身子向右前低倾,如此循环着朝前走。我担心他会不会摔倒在田埂上,然而他走得又快又稳,很灵活的样子。他习惯了他的瘸腿,他已经拖着它失衡而又稳当地行走了快六十年。

哥,塑料布每天都需要收上去放下来吗?我问。可不是,很繁琐的。他回答。毕竟离家近啊!二姐说,想到那么多年,你要骑着自行车每天跑四十多里路,风也好雨也好,就没有休息过呢。还是现在好。也算好吧!他很勉强地承认这一点。我这会儿兴致勃勃地看桃花。我没有见过开得这样本分、笨拙而又努力的桃花,每一瓣都显肥硕,每一个枝桠都开满了。和印象中妖艳的桃花相比,它们如同一个美不自知的纯朴少女,没有文人墨客笔下的诗情画意。它就是一茬愉悦口舌的微不足道的庄稼而已。

大姐带我们掐桃树间鲜嫩的艾草。大姐夫幽幽地说:你们的大姐最近又犯病了,前天我又去给她开了一些药。我不愿意给她吃药,那个药太伤人,吃了自己坐都坐不起来,要我拉着双手抻起来。我也不知道她啥时候能彻底好,咋到了春天她就犯病呢。

二姐漫漫地应着大姐夫:该吃药还得吃啊。你也别太担心,我姐好些咱就把药停了。大姐只顾低着头掐艾草,看不出我们的交谈对她有什么影响。

大姐究竟走失在哪一个春天里了呢?那是一个遥远的,我们没有去过,再也到不了的春天啊。

十多年前,大姐夫每日去县城上班,家里只留下大姐日复一日地照顾瘫痪的公公。我记得她偶尔得空到母亲家去,总是眼泪汪汪地,却如往常一样,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母亲总是和她一起流泪,擦掉眼泪又劝慰她:霞,妈知道我娃受苦了。你听妈说,你积德行善呢,你不管你公公,谁管呢?

那时候我年轻,对很多自己不曾经历的世事感受不深。我既没有为大姐流泪,也体会不到她被一个成年人粪尿淹没的绝望处境。那样的日子,她过了三年还是四年?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时候,大姐就走向了另一个春天,和我们的世界有了分叉的春天。

中午的时候我为一个并不很熟悉的人落过泪。他大概五十五六岁,三年前刚离婚。他的前妻是一个感情及其丰富的人,他却很木讷,两个并非同路的人磕磕绊绊走了大半生,终于走不下去了。精明的前妻很快嫁于他人,他却突然在工地病倒,据说拔掉氧气即刻就会死亡。他的儿子坚持救治父亲,儿子说:我爸这一辈子太苦,但凡有一丝希望我就要救他。前妻也很悲伤,再怎样她也不希望他有这样的下场,毕竟儿子的身体里淌着她的血,也淌着他的。我和他前妻很熟悉,知道她是性情中人,她对他的悲伤也是真的,和她的轻浮一样真。这人世,让人怎样去说它呢?善恶无界,无常原是寻常。

几年前大姐初发病,母亲不已为意,和她对童年里腹痛得满地打滚的大姐表现出的无助和无奈如出一辙。曾经我生病的时候,她希望我嫁出去,不要成为她终生的负累。我深知这一点,尽管她没有说出来。关于大姐的病,那一次我对母亲说,不许她批评大姐,大姐自己也不愿意生病的。那个时候大姐一句话也不讲,谁问她也不开口,脸上愁云密布,目光绷直得像快要断掉的弦。她在我们身边,却又好似不在,她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里。我对母亲那样说时,大姐的一只手从洞里伸出来,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又厚又热。她没有看我,脸色像被喷了除草剂的野草,颧骨不正常地潮红着。她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把我的眼泪抓了出来。

大姐夫有心事可以对我们诉说,我们姐妹自己的很多事情却是不能对大姐夫妇说。上天给了我和二姐健全的身体,正常的头脑,相比大姐夫妇,我们什么也不能抱怨。多少个泣不能声的昼夜,让我们不再开口寻求一份慰藉。父母已然老去,我们姐妹互为支撑。二姐最近身体也不好,来时她半真半假地对我说,倘若哪天她死去,不许我们有悲伤。她的眼睛里有星星闪动。我笑她: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去死呢。你死了,我也就死了。是的,她若死了,我也就死了,就像大姐迷失在春天里,我的路也就被迷雾掩盖,不再明晰。我们是姐妹,不仅仅是血缘,肯定有更深奥的,更神秘的东西把我们相连。

大姐过着咱们姐妹俩向往的生活呢!二三十亩桃林,仙境一般。回程时二姐说。哼,我冷笑了一声,夏天拔草捋得手痛,蚊子能把人吃了,也是仙境吧。就你刻薄!二姐嗔怪我。如果大姐智商没有受损过,她又会希望自己有怎样的生活呢?我问二姐,她不回答我。青山在车窗外后退。在遥远的青春里,我们对人生做过多少种幻想。风从这边车窗远进来,从那边车窗溜出去。路边有杂树,一树深红过去是一树浅红,或者一树雪白。很美。但我却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唯美的事物也会让人悲欣交集,多次的体验一层层叠加起来,成为一道触摸不到不可逾越的墙。万物在这边生长,死亡在那边同步生长。那边,与所有活着的情绪无关,只是无尽的空茫茫。那空比我们的世界大,比宇宙大,它包含无尽。

我们迎着夕阳走了一段。夕阳又大又红,光线柔和,一点也不刺目。如果沿着一条路走下去,会不会走到地老天荒?然而并没有那样又长又直而且不改变的一条路。转弯后,我们朝东走,暮色是淡淡的青。我们忘记了太阳正在背后落下,我们忘记了终将死去一般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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