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为你戴上枷锁,你却骄阳似火

你与众不同

“…那还是个大姑娘,就被人硬拉上车,带走了…”

“后来呢?”

“后来就被逼着结扎了呀!”

“那姑娘的家人没去闹吗?”

“怎么没去!把整个村的人都叫去了,几百号人把卫生所都围起来了。最后公安都来了。”

“赔钱没?”

“不知道…就算赔钱,以后生不出娃,也难嫁出去了,后半辈子也可怜…”

“…我表姐年年躲计划生育,都躲到咱们村…”

“隔壁镇有户人家生了五朵金花,这刚怀上,就被计生主任找上门了…”

无数声音像漫天飞舞的蜜蜂,嗡嗡嗡,围着我转。头很沉,像陷在沼泽里。

我眼睛像被胶水粘住,用力睁开一条缝,眼前是模糊的光团和扭曲的线条。

呆呆坐了一会儿,世界在我面前渐渐清晰。我坐在一辆中巴车内,旁边坐着妈妈和弟弟。这是2000年的暑假。

我拉开窗帘,下午三点钟刺眼的光射进来,我赶紧侧头,闭了闭眼。

中巴车行驶在乡镇公路上。房屋、树木、田埂,一一被抛在身后。

“等到了外婆家,大家问你考了什么高中,你就说地高。”妈妈看我醒了,郑重地叮嘱我。

“可是老姐考的是市重点高中,不是地区重点高中啊!这不是说谎吗?”老弟拆台。

“你姐小时候读书那么好,亲戚都觉得以后一定能上重点大学。我们都六七年不回老家了,外婆也老了,让她高兴高兴。”妈妈说。

“前天我说谎你打我,现在你还教老姐说谎!”弟弟忿忿不平。

“能一样吗?你那天偷偷去打电动,还骗我们说补课。结果学校里找不到人,还以为被拐走了,你知道我们多着急吗…”

“哼,大人就是这样,只给自己做,不给别人做…”

我捂嘴打了个哈欠,觉得空气很憋闷,伸手去拉玻璃窗。一拉,没动,卡住了。双手一用力,窗被拉开了,瞬间一股热风劈头盖脸地砸进来。

“开什么窗!头发都被吹乱了!”妈妈抱怨,她为了看外婆,特意去理发店做了发型。理发师用了半瓶摩丝,整了个豪华的鸟窝,下了长途车,又上中巴车,发型愣是纹丝不乱。

风呼呼地灌进来,吹乱我的头发。几根发丝被吹到唇边,我含进嘴里轻轻啃着。

中巴车里,有人仰面呼呼睡着,有人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

关于计生的话题仍在继续。神奇的是,参与讨论的人,有的坐在司机旁边,每次说话就扭过头来;有的坐在最后一排,说话的时候就抓着前排椅背,臀部抬起来,身子往前探。隔着整个车厢,声音喊出来跟吵架一样。

我胳膊撑着车窗,下巴枕在臂弯里,脸朝外。阳光有时直射我的眼睛,有时透过树梢,把斑驳的影子投到我的脸上。有时,稍矮的树枝差点扫到我脸上。

妈妈喝令我关窗,我闭上眼睛假寐。

车子突然一个大的弹跳,乘客东倒西歪。

“司机怎么开车的?”

“我屁股都要裂开了!”

“前面这几天修路,有很多坑,你们坐稳。灰尘很大,最好关一下窗。”司机大声喊。

我“嘶”了一声,坐直,捂住嘴。舌头被牙齿咬到了。

车子跳迪斯科一般,摇晃着前进。到了前方施工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堆堆的石渣、石灰、水泥码放着,十几个泥水工人沉默地忙碌着。他们戴着黄色的安全帽,脖子上搭着灰色的毛巾,穿着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工作服。

在飞扬的尘土中,有的铲水泥、有的铲沙子、有的铲石渣,分别放进海螺形状的水泥搅拌机里,随着刺耳的摩擦声,无数次翻转后,搅拌好的材料被吐出来,装进等候在一边的斗车里。有人拉了斗车,推到路边倾倒,立刻有人用铲子铲平。

一个个动作衔接得恰到好处,就像齿轮一样,一个咬一个。

司机探头出去:“哎~兄弟,麻烦让下道呗。”

就像按下了暂停键,有一个齿轮停了下来:“得了,兄弟们讨一会闲。”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都靠边点,让车过去。咱们都喝点水,找地方坐坐,可不能把人累死了。”那人又说。

农民工们一个个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般,萎了下去。他们四散到树荫下,摘了帽子,有的坐着喝水,有的躺着。

只有说话的人还站着,我才发现他与众不同。他似乎是他们的头,大概二十三四岁。他穿着一件汗衫背心,被汗浸透了。

他的同伴,要么一脸漠然,要么满面愁容。他,很生动。

他皮肤黝黑,笑着显得牙齿尤其白。

他双手撑着一把铲子,下巴拄在手上,歪歪地站在那里,和司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突然他转头看向我。我心里一惊,可是我向来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没有转头。

他站在离车几步的距离,近到我能看到他脸上的汗珠。

他咧开嘴,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依旧面无表情,假装他是空气。

车子发动起来,他站直身子。

随即他做了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动作:他用脚固定着铲子,把双掌贴近嘴唇,嘬一下,然后扬向我!

我惊呆了!

他,竟然给我一个飞吻!

他,一个农民工,竟然给我一个飞吻!

他,一个烈日下浑汗如雨的农民工,竟然给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一个飞吻!

车子开动了,我猛地回头看他。明晃晃的阳光下,他站在那里,黝黑的皮肤反射着光。汗湿的背心粘在身上,随着肌肉的动作显出褶皱。

他笑得很放肆,牙齿闪闪发亮。他保持着飞吻后双手向外扬的姿势,就像是伸开双臂,拥抱我,拥抱世界。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鲜活起来。

我像看到了夏日山谷里勃勃生长的野草,即使低到尘埃里,只要有空气和阳光,就不停地生长。

他的放肆,他的开怀,充满了生命原始的野性,那是生命本来的力与美。

在此后无数岁月里,我看到太多太多人,他们面目苍白,他们动作僵硬,他们灵魂孱弱。

然后我就会想起那个午后。烈日下,尘土飞扬,定格的飞吻,肆无忌惮的笑容。我想,那就是阳光的颜色,炙热了一个少女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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