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安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正在洗碗,房门外,快递员的声音穿透了他家用了二十几年的老朽红漆木门。
“余安在家吗,有你的录取通知书,请签收。”
余安身子顿了一下,碗撞水槽的清脆声音在厨房里打了个回旋,顺着天窗飘了出去。他把双手放在水盆里,等着手上的泡沫散入水中。又拿起灶台旁的抹布擦干水珠。提拉着拖鞋去开门。
老旧的大门极不情愿地被余安推开,发出“吱嘎”一声的惨叫,
“确认是本人签收?”
余安沉默了好一会,小心翼翼地回答
“嗯,没错”
一阵凉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像是树木在摇晃着脑袋。签字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听得人痒痒的,像是有人拿羽毛在你心上轻轻扫过,一点一点。
其实余安不算是独生子女,起码在他六岁前不算是。那时候,他还有个哥哥,出生时八斤七两,粗短的手臂环着一圈圈的肥肉,哭声响亮,白白嫩嫩的样子任谁看了,都想亲一口。余安跟他一比,简直是个瘦小的老鼠。
打娘胎里他俩就不平等,母亲肚子里的好吃好喝的,全都供给了他哥哥,剩下的边角料才轮得到他。他争不过也抢不过,安安心心地蜷缩在角落里。哦,对了,余安那时还不叫余安,余安是他哥哥的名字,至于他的嘛,还没想好呢。
总之,当余安第一次睁开眼时,全家人便围在他哥哥身边。他想伸出手去抓,却只能触到周围冰冷的风。
余安自小就和人疏远,和他哥哥的性格截然不同。而人们就更喜欢他的哥哥了,街坊邻居总会有人在他哥哥脸上亲昵地捏一把,再从包里拿出糖果塞在他嘴里。余安这时通常会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鞋带,像是再问那鞋带,“你喜欢吃糖吗?”又赶忙甩了甩脚,“不要,不要。”
也许是天妒英才,也可能是好动的孩子容易出事。哥俩六岁那年,余安哥哥在路边玩耍时,被飞驰而过的货车卷入车底,等车停下来的时候,细碎的布头和血肉搅在一起,黄油般的脂肪与暗红的鲜血混着流满了路面。
在余安的印象中,为哥哥办丧事那几天是最清净的,因为再也没有人问他吃不吃糖了。虽然街坊里人声嘈杂,但余安自己一个人却很快乐。
父亲怕母亲悲伤过度,撒手人寰,就和母亲商量着一起把他的名字改成余安,余安这个名字是哥哥给他最后的礼物。
所以余安觉得他哥哥一直没走,只要别人一叫“余安”这个名字,哥哥也会跟着回头。哥哥活在所有认识他的人的记忆里,活在这个小镇上的每一个角落。
余安等高考已经等了十几年了,从他开始念书识字起,他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还有高考这么美好的东西,那张轻轻薄薄,还没一根柴火重的录取通知书,就能让人脱离生他养他的土地,摆脱过往十几年的记忆。随便填一个地方就好,只要不在这座城市。余安就再也不用见到他哥哥了。
在家开心了一天,又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个月,余安终于熬到了开学。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踏下列车的,去的时候他到还记得,怀着满腔的孤勇,转眼间,便淹没在茫茫人海里,如同一条溺水的鱼,甚至来不及吐出最后的气泡。余安有些迷茫,想回身看看,身后的列车徐徐开动,刮起的风沙迷了眼。
余安并没有立即去报道,而是拉着行李箱四处逛着,他想要全看完,以后就不会再有什么念想了,古树枝桠繁茂,层层叠叠,阳光像是被人拿斫刀修砍过,余安伸出手去接,从指尖到掌心又顺着小臂向上,一直照耀到了心口,清风微凉。
余安的日子依旧是一个人过,倒不是他不想去融入他们,只是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候,余安觉得好累,自己孤独了太久,里里外外都是自己的模样,演不好别人需要的样子。
走路,上课,吃饭,睡觉,余安从来不需要人陪。宿舍里八个人一起上课,却从来只占七个位子,数好的八块西瓜,总有一块放到腐烂。余安从来不会大声说话,那会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他就像阳光下的泡沫,光线穿过的是透明的自己。
十一月份的临江路,叶子枯萎发黄像是渴极了的病人,却仍不肯撒手。
余安热爱他专业以外的所有事物,比如晒太阳,他最喜欢伸手挡住太阳,看从指缝间溜出的光,但凡遇到明媚而又不燥热的天气,他都会去操场上晒太阳。永远是同一个位置。微风摇晃着叶子,余安听着草叶的声音,心也跟着荡起来。
余安很久没有生过气了,看着眼前的一幕,余安有些控制不住,从来只有他去占位置,哪有别人占他位置的道理。眼前的女孩子躺在他平日的地方,连姿势都是一模一样,同样是拿手遮着太阳,看指尖跳动的光。
琼鼻挺翘,朱唇微张,亚麻色的长发散落在草地上。胸脯挺起青春的弧度,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吐出芳如幽兰的气息。曲线又在腰间猛然收束,阳光点点,落在她白底洒满蔷薇花枝的长裙上,余安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好看。
“不不不,”
余安赶紧打消了刚才的想法,敢抢自己位置的女孩子都是不可爱的。
余安没有转身就走,而是掷气似地躺在女孩子的身边,他在等着她忍受不了自己而离开,他可以听到女孩子每一次呼吸的声音,可以感受到她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和混着清草气息的芳香。可是,他忘了,他是透明的。
用余安自己的话说,他只是一个人久了,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当然,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他脸皮很厚。
余安也伸出手,两人的指尖渐渐靠近却又默契地差了过去。连着一个月,余安都没有占到他原来的位置,倒是在旁边又印出来一个新的身形,和原来那个差不多的模样。
“我想和你每天晒太阳。”
“好。”
余安知道,两个孤独了太久的人,彼此都需要一份慰藉,不然,他的心会冻住。
余安的掌心从此有了另一个人的温度,他们肩并肩,慢悠悠地走过火红的枫树林,一起伸手捕捉细碎的光影。牵手散步在十二月的临江路,看被灰色的雪掩埋的枯树叶。在食堂入口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散,却又在同一个窗口前相互等待。
余安会在地铁出口等她,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蕉牛奶递给她。每一个熬夜补作业的晚上,她都会在一旁静静陪着余安,右手搅拌着速溶咖啡。余安知道,这是他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余安拿着小勺,一口一口舀着喝。
以前一个人做的事情,现在两个人做,在此之前,余安从来没想过两个人的生活也能如此美好。喷泉,草坪,教室门牌,蝉鸣,他和她都记得。
余安晚上也看星星,准确来说,这是被添加的爱好。余安其实不喜欢,他觉得冷,无边的黑夜要将他一点点冻住。星光太暗了,黯淡到他连影子都没有。
她想和余安到天文馆上看星光,只是天文馆不对外开放,他们就只好倚着室外的栏杆,抬头仰望隐约的星空。栏杆凉得人心疼,带着层层寒意,他们彼此靠在了一起,相互取暖。
“余安”
“嗯”
“你说天上的星辰是不是都很孤独啊”
“孤独?”
“嗯,在我们看来,他们之前离得很近,可在几亿光年之外,他们却都独自忍受着黑暗,默默地转动发光,就这样一直一直亮下去,直到最终坍塌。”
“我们看到的星光,是不是他们在生命最后一刻的不甘。他们终其一生想做的事,就是想找到和自己一样孤独的星吧”
天上的星辰忽明忽暗,余安低头不说话,只是盯着鞋带,没有晃脚。今夜无月,清寒的星光打在他的小指上。
“你知道世界上最孤独的星吗,鲸鱼座β,因为在他附近20~30°左右的天区内,没有四等以上的亮星陪伴,所以只能在黑暗中孤寂地旋转。他的光独自上路,飞向茫茫宇宙,却找不到那个和他一样的星,孤独得无人可怜。”
她张开手来抱余安,把头埋进他的身体里,像是在呼救,寒光下,她的脸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柔情蜜意。
她和余安的感情来得突然,像是病友之间的紧急自救,走得突然也自然正常。在她给余安众多礼物中,余安最喜欢他和她的自画像。
她在白布上画出晒太阳的自己,又想画出身边的余安,可余安摇摇头,他想要亲自画。他在她身旁用笔抹出大片弯弯曲曲的黑影,极浅极淡。余安觉得很满意。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在那座余安以前称之为家的小镇中,他也曾向父母苦苦哀求,想去学绘画。可最终只能在课本的白边上涂涂抹抹。他是自学的画画,所以只会画一种东西,用弯曲的黑线,大片涂抹,那是余安的影子。
余安终于躺在了原来的位置,和他的影子,继续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