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他,就像喜欢一朵花,念念不忘,日日相思,恨不能别在衣襟上,藏在袖口,可是花会枯萎,我会厌倦,我深知他从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他,注定渐行渐远的两个人,深情不渝又如何,再不舍也不得不放手。
三月,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桃花海棠还有诸多不知道什么花,开成一片,粉粉白白相映成趣。
乱花迷人眼。
兰桥就是在这样的时节撞入他眼里。
因缘际会,相携共伴,两道毫不相干的轨迹交缠到一起。
许多年后,兰桥想起当日场景,久久叹息,缘分最初,只因,轻浮。
那一年,兰桥年少懵懂,嫩得能掐出水,自幼随戏班走场卖艺,什么戏段都能来几句,拿起刀枪也能耍得像模像样,扮相也好,性格开朗大方,戏班里没有不喜欢她的,最妙的是还长得一副好容貌,便是老班主自小娇养的小女儿也略逊一筹,独独可惜的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自小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她倒也想得开,凡事都不如自己舒心,活得开心有趣,那才是真的好。
那一天,日头极好,来看戏的人不少,不乏达官显贵,小师姐牟足了劲要出风头,不肯让她上台,兰桥乐得清闲,整好趁机四处转转。
京都是个好地方,花也开得格外动人,走着走着便在桃花深处见着一个桃花般的美人,阿不,公子,看打扮自然是个俊俏的公子哥,唇红齿白,一看就是好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往那一站,画似的,富贵逼人。
美人似有察觉,四目相对。
该怎么形容呢,不怒自威,无形之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偏偏生了双桃花眼。
兰桥鬼迷心窍,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轻佻地勾起他的下巴,“小公子生得真好看,跟着姑娘我回家,可好啊?”
轻浮。
无礼。
云心一怔随之而来的是滔天怒气,眼前这女子实在太轻浮,却生得如此好看,谁要跟她走,应该是她跟着他走才对。
没多久,云心的侍从赶来,兰桥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云心心下恼怒,却也奈何不得,一个小姑娘罢了,何必同她计较。
回到戏班,兰桥仍觉不安,迎面碰上换了衣服,妆还没卸完的小师姐,小师姐心情极好,小手一挥准许她上场,正巧还是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角儿。
兰桥瞬间忘了前朝旧事,哪怕风雨欲来,秋后算账也得等她唱完这一出。
浓妆艳抹,腰身风流,婉转婀娜,端的是戏中人。
戏里百转千回,戏外,好巧不巧,冤家路窄,台上台下,四目相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兰桥一恍神,流利的唱词也卡了壳,好在搭档足够默契,小小改动,反倒添了更多趣味。
下了台,班主还是黑了脸,台上忘词可是大忌,班主虽宠她,却容不得一点错处,兰桥不敢怠慢,脱了戏服赶忙来领罚。
黑檀戒尺一下一下砸在手心,每一声都沉闷厚重,手心灼热到感觉迟钝,忍着劲不能躲,否则数目加倍,这是规矩,她是戏子,得守规矩。
兰桥跪在后台中央,整个戏班的人围观她挨打受罚,她从来没觉得这么委屈过,却不知道该怨谁,明明是自己见色起意,沉不住气忘词的也不是别人,可是她就是觉得委屈。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
班主收了戒尺,留她罚跪。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温和的声音划破寂静,“很疼吗?”
兰桥下意识地藏起受罚的右手,抬头看向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罪魁祸首”,她早已想明白了是非对错,责问、抱怨的话都咽下,“你怎么在这?”
“当然是……”来戏班子自然是为了看戏,物色个好的,来家里唱一出,这话自然是不能告诉她的,再想起白日里这姑娘的轻浮,起了逗弄的心思,便也学了她白日里的轻佻,半蹲着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当然是,把白日里要拐走我的小姑娘拐走。”
兰桥被这话饶了一绕,脑子有些打结,理顺了便睁大了双眼,“你真的会带我走吗?”是不是以后就可以安稳度日,不用走南闯北,不用看小师姐的脸色,不用担心台上出错受罚?
不会。
玩笑话而已,可她看起来很在意,她过得并不好,所以一旦有人愿意伸手,便下意识地信以为真。
云心看着那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起了怜惜之意,一边回话一边细细思量着可能性,“那你白日里说要带我走的话可是真的?”
“不是。”兰桥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解释道,“我自己都是这样的情形,自己都不保护不了自己,又怎么保护得了你,我白日里说话没分寸,冒犯了公子,请别同我计较,只是……只是花开得太好看了,我太着迷了。”
受罚的手突然疼得发烫,她怎么忘了,眼前这人非富即贵,哪里是好招惹的,只要他想,他就能决定她的生死去留。
美人含泪,欲说怀休,我见犹怜。
云心轻笑一声,小骗子,你明明那时只看到了我,却说是花开得太好,被繁花迷了眼。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这小姑娘有趣的很。
保护,第一次有人想要保护他,还是一个连自己保护不了的人,她保护不了他,但他可以啊,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本来就应该每天开开心心,娇花就该被娇养,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
当日,云心同班主谈妥了演出的事宜,也给兰桥留了句话:等我带你走。
接下来,整个戏班应邀据说是去某个达官显贵家里唱戏,却独独不带她,小师姐难得的没有嘲笑她,倒是班主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吩咐班主夫人这几天照顾她,让她安心养伤,别的什么也没提。
所有人都去了,唯独不带她,兰桥软磨硬泡怎么都套不出话来。
兰桥脑子里都是云心那句等他,想着想着不禁笑出声来,有的人只会一直往前走,不会后头,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哪怕是骗人的话,想想也叫人开心,真的假的,没那么重要。平生第一次有人愿意保护她,愿意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生平第一次有人会站在她身边,哪怕她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的,也抵挡不了这样的温柔。
只是,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什么世面,那贵人家里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戏班居无定所,下一次再来京都不知是何时,没能去看一眼,真是太可惜了。
一个月之后,班主带着整个戏班归来,回来第一件事,便说明日要走,去下一个地方,京都虽然繁华,但是赚钱不能只在一个地方。
小师姐他们早就知道,应了声便继续同师姐妹们分享见闻趣事,贵人家里到底规矩多……
兰桥漠然地听他们有来有往的讨论,他们早就知道,所以只是告诉她而已。
戏班明日就出城,她等的人,也如她所料,没有来。
她突然觉得很累,想回房休息,却被班主叫住,张口便是考校。
兰桥日日练功,未敢懈怠,区区考校,自然不在话下。
班主却默了默,只说,兰桥,好自为之。
班主太奇怪了,兰桥心想,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总觉得班主的异常和云心有关。
第二日,兰桥被一辆马车接走了。
临走前,班主叫住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嘱咐道,兰桥,保重。
马车驶过京都繁华的街道,沿街的叫卖声留在身后。
下了车,有接引的侍女为她带路,兰桥没见过世面,这一路所见所闻,却也明白云心的身份比自己想象得高贵得多。
层层雨雾背后,兰桥终于看清了他,星眉剑目,面容俊美,不怒自威——天子。
也是当日说要带她走的云心。
兰桥自然而然地跪下。
云心立刻扶起她。
她怕了,路边的花的确美,强行移到温室,也会同家花一样,失了趣味。
“你后悔了吗?”
一瞬间,无数的想法涌上脑海,后悔吗?她若后悔就要回到戏班里,朝不保夕,受人欺辱,还要想尽办法讨好师兄师姐,躲避小师姐的刻意刁难。
无论如何,她已经做了选择,哪有走回头路的选择,更何况,班主没有给她后悔的机会,赶在这一天搬离京都,难道真不是有意为之?
兰桥抬头直视他的双眼,“不悔。”
于是,兰桥成了他宫里的小小美人,就住在云心寝宫不远的桃夭阁,地方虽小,却种满了桃花,彼时花开满枝,像极了他们初见时的场景。
云心爱她美好的容颜,怜她初初入宫,时时来看她,相处久了,竟越发喜欢她。位分一抬再抬,怕她荣宠太盛遭人嫉妒,都是所有赏赐都是各宫都有,只有兰桥知道不过是因为她喜欢。怕宫里其他妃嫔以出身为由看不起他,让太傅认她做干女儿——巧的是太傅也姓兰,这姓氏本就少见,太傅膝下无儿无女,云心便起了别的心思——对外声称兰桥是兰太傅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兰桥却不愿意。
牵强附会,没意思极了。她的父母本该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却在她很小的时候放弃了她,如今她已不需要他们的保护,真的假的都不需要。她从小就是孤儿,稍用心查一查便知道,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兰太傅原本还在犹豫,听了兰桥的话,爽快地认下了兰桥,他说,真真假假不重要,老头子我却喜欢你这洒脱的性格,名头不过是吓唬旁人的,若不嫌弃,大可以把老头当个朋友,保护谈不上,关键时候扶一把还是能做到的。
兰桥的心思很简单,云心喜欢她,她便以真心相待,若有一天不爱了,她也能潇潇洒洒地放手,在宫里寻个没人的地方安度余生。
然而,他们越相处越发现,彼此是如此契合,兰桥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也许是因为她走南闯北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却始终坦荡天真,他也做到了他说的,保护。
兰桥知道这远远不够,她既然是他的妃子,就必须和别人一样,她很努力地学习,改变自己,就像她在戏班里,很努力地磨平自己所有的棱角,把自己打碎再塑成别的模样,从琴棋书画到诗书礼仪,她必须在所有人面前以一副得体的模样出现,可在他面前,她还是那个轻浮可爱的小姑娘。
可是啊,再怎么掩饰,所有嫔妃都知道她不过是个戏子,人前虽也恭恭敬敬,不能言说的话都在那异样的眼神里,叫她说不出一句抱怨的话。
再怎么粉饰太平都没有用。
谁都知道真相。
再者,后宫佳丽三千不是说说而已,他的生命里从来不只有她一个,青梅竹马的皇后,才学渊博的贤妃,端庄得体的淑妃,哪个都有一段不得不说的曾经,都曾被他珍而重之地疼爱过。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她又是不一样的,他还没有厌倦她,至少现在他的心里有她。
那么,以后呢?
一转眼,三年过去,她从小小美人到贵妃,皇后病逝,后宫以她为尊。
她还是觉得寂寞,云心虽爱她,却也无法易地而处,知她心中所想,抱怨的话说多了,听的人会厌烦。
于是,她常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许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云心哄她,我们要个孩子吧。
兰桥重新有了动力,孩子,与他血脉相连,鲜活的生命。
事情比她想象得顺利,本就是怜惜才不让她有孕,一旦想要,也不是难事。
怀胎十月,她生下了一个男孩。
兰桥满心欢喜,云心也十分宠他,连名字都是想了又想,觉得哪个字都不够好。
兰桥想,她的孩子,只要健康快乐就够了。
可是他不这么觉得,源源不断的赏赐,随时随地挂在嘴边,偏爱如此明显。
灾祸随之而来。
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兰桥以为她早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落入陷阱之后才发觉自己如此天真,她可以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地生活,可是她不能拿孩子的命去赌,她输不起。
兰桥哭着求他,放过她的孩子,可云心只觉得她小题大做,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害怕,他是天子,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他护不住的人。
禁不住她苦苦哀求。
可是,她还是输了。
没人肯放过她,即使她已经如此退让,她的孩子不足两岁,刚学会叫她,便死在夏夜,虫鸟鸣声不绝于耳,可她的孩子再也不会叫她了。
兰桥心痛到无以复加,即便云心彻查,牵连无数人,什么也挽回不了,她满心欢喜期待的生命降临,又满心欢喜地期待他一天天长大,没有什么能替代,没有什么能弥补。
兰桥在他大开杀戒之前拦住了他,事后追究有何意义?
兰桥越来越沉默,话越来越少,即便是云心在的时候,也总是神游在外,云心有心安慰,可禁不住兰桥一次又一次的心不在焉。
兰桥望着窗外树梢的飞鸟,心想若是她会飞就好了。
云心忍不住提及,不如,再生一个孩子,兰桥恍然回神,眼神溢满惊惧,“不,不……”
兰桥的眼神刺痛了他,即便他再三保证一定会保护好她和她的孩子。
云心终于察觉到兰桥的变化,她再也不像从前一样爱他了,数年的宫廷生活终究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时逢佳节,宫里又再次请了戏班唱戏,巧的是唱的还是她熟悉的折子——正是她和他第二次相遇时唱的桥段,那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地登台,可惜也是最后一次。
兰桥虽有太傅义女的身份做掩护,但她进宫之前的身份并不是什么秘密,言语之间多有讽刺,兰桥望着台上的戏子,陌生的人熟悉的扮相。
她突然开始想如果当初她没有跟着云心入宫,现在的她会是怎样的?
也许,到现在还不能登台完整地唱一场,兰桥会心一笑,倒也不一定,小师姐也会长大,也会嫁人,她有机会的。
戏曲散场之后,兰桥迫不及待回到宫里,遣散宫人,翻出进宫前班主塞给她的行头,穿上戏服,却又一阵茫然,她已经不会唱戏了,多年的养尊处优的生活,磨灭了所有的习惯,曾经熟稔的桥段一句都唱不出。
巧的是,云心恰在这时来了,望着身着戏服的兰桥,也是一阵恍然,他第一次开口叫她的名字,“兰桥,我差点以为时光倒流。”
兰桥却在想,她是兰桥啊,她还是兰桥吗?她还能做回兰桥吗?
她想,要是能回到从前就好了,她又想如果能出宫就好了。
兰桥仿佛一夜之间活了过来,时常听戏,暗暗记词,偶尔也会支开宫人,练练身手,她开始盘算着出宫之后的生活,老本行自然是最佳选择,多年宫廷生活,琴棋书画也有涉猎,绣个手帕,调一调香想来也是可以的。
那么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出宫。
细数来,已经有十年了,当真要离开吗?
兰桥不敢想,她知道但凡多想一想,她定然不舍。
十五,月色正圆,兰桥吹了一夜冷风,第二日起了高热,兰桥身子一向健壮,这一病却来势汹汹,一连十几日不见好转,至少表面上来看是这样。
云心心急来看她,却被拦在门外,隔着屏风,兰桥气若游丝,“妾身病中面色憔悴,实在不好看。”
云心犹豫许久,“今日,唱的是你最喜欢的《将离》”
兰桥一怔,《将离》不是个好故事,说的是两情相悦的恋人,爱意减淡,一别两宽。起初几折妙趣横生,可中段便急剧直下,勾人泪意。宫中惯来不会唱这出戏,却是她最喜欢的,她突然记起,自己最喜欢的恰恰是最后一折,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其实从不畏惧分离。
“明日还会唱吗?”
“会,你要快点好起来。”云心急切地说道。
兰桥突然有些心软,“我……我若是好不了了呢?”
“不会的,我会让他们日日唱,唱到你好的那天。”
“又不是什么好故事,何苦日日唱,日日听就未必喜欢了。”
听戏尚且如此,日日相处的人又何尝不是?
她知道自己还爱他,可是她必须离开了,在爱变成恨之前,在她彻底绝望之前。
事情进展得比兰桥想象得顺利,甚至有些过于顺利了。
兰桥借着戏班出宫的顺风车,藏在赏赐的物件里出了宫,再伺机逃出来,宫里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兰贵妃”。
不久之后,宫中传来兰贵妃薨逝的消息,天子哀恸,罢朝三日,没有追查的官兵,没有任何怀疑。
只有惋惜,美人香消玉殒,天妒红颜。
此时的兰桥已经身在宫外,算不上如鱼得水,倒也活得潇洒。
一切都结束了。
从此好也罢,坏也罢,兰桥都不在乎了,也不去细想,哪怕日后不得善终。
一转眼,三年过去。
兰桥以为自己不在意的。
可是,偶然从茶客口中,听到他迷信鬼神,试图招魂的时候,还是心软了。
到底曾经爱过的人,没那么轻易放下。
许多年的那天,她也以为,走了的人只会一直往前走,不会回头,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可是,他回头了,她为什么不能回头呢?
她还是随着术士入了宫。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兰桥才发觉原来她从来没有放下,暂时的远离,反而加重了这份深情。
当时不觉,时候回想,当年离宫的事,他是有心放她走的,话里话外的暗示,她只是刻意地不想明白。
深情从未减淡。
可是兰桥知道,这份深情并不长久。
第二次离宫要顺利很多——云心看着她走的,而她再没有回头。
尽管不舍,云心还是选择放她自由,也许是笃定她还会回来,笃定她放不下他,也许是知道她会永远放下。
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兰桥会心甘情愿地回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头。
但,存在过的人,永远都不能当从未存在过。
爱过的人永远都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