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棉花(小说)

  野棉花

作者:半耳

  上沟村的西北端有一道山粱,由西北转向东,山粱坡度舒缓,植被茂盛,在山粱的最东端有一处悬崖,崖上有户李姓的人家,崖下流着一条小溪,小溪不宽,但很清澈,溪水两岸长满了水荷包,葳蕤丰茂。端午节前后荷包花就开了,是金黄金黄的小花,花的影子投在水里,和岸上的一样金黄,微风吹过,水波微漾,整条小溪就像天上的银河一般,闪烁着金光,逶迤而东。

  早些年,溪水两岸的田地里还有人种油菜,油菜花和水荷包花全部盛开的时候,站在山崖上一眼望去一片金黄色,蔚为壮观。放牧的孩童,洗衣服,淘菜的妇人都喜欢用水荷包花编一个花圈戴在头上,顽皮点的孩子就跑到油菜地里捉蝴蝶,一双小手在黄色的花海里忽隐忽现,溪边的大人也一起跟着欢腾,嘻嘻哈哈互相往身上浇水。

  小溪里没有鱼,这可能和它的源头是一眼山泉有关,山泉在山粱北边的一个山坳里,山泉有多深,什么时候有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与之相关的传说,似乎有了山泉就有了上沟村。因此,村民们代代都叫它——“不老泉”,山泉的旁边有一扇大碾盘,怎么来的,干什么用的也没有人说地清。

  “不老泉”是村里最为热闹的地方。早中晚担水的,饮牲口的,洗菜洗衣服的;坐在碾盘上晒太阳的,唠嗑的,三姑六婆干针线的,月夜还有纳凉的,也是春节迎喜神的地方。上沟村的一切似乎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早上鸡刚鸣了一声,村民们就取下门闩,吱呀一声大门就开了,接着就是水桶上水担的声响,一出门就能碰到左右邻居。

  “他爷,担水?”

  “嗯,你起早啊!”

  “先去排排队!”

  ……

  然后彼此心神领会,呵呵一笑。说说笑笑就往“不老泉了”去了,等他们到泉水地一看,早就有三三五五的人坐在碾盘上排着了,其实舀水是不费时间的,水泉是敞着的,并没有棚盖,几勺一桶就满了。村民们之所以起个大早排队,可能是为了相互之间唠唠嗑,道道家长里短,听道听道一夜里左邻右舍发生的新鲜事,更多的是为了和来饮牲口的人错开时间,担些干净的水。

  上沟村饮牲口显得和其他地方不同,由“不老泉”流出的水形成一条穿村而过的小溪,但村民都要把牲口赶到“不老泉”去,和人共饮一泉水,很多年了,竟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祖祖辈辈都这么过着,也并没有出现过什么人畜传染病。

  上沟村大大小小的家畜加起来有百十头,李三爷家有三头骡子,十只羊。李三爷并不是李家的老三,上沟村就一家李姓,他的大名叫李全旺,至于为什么乡亲叫他李三爷,他自己也不清楚。

  李三爷有一条狗,本地的土狗,不大,浑身漆黑,李三爷叫他“锅煤”。别人家饮牲口的时候是人牵着,李三爷是用狗赶着来,十只羊也就罢了,就连那三头膘肥体壮的骡子也规规矩矩地不敢越界乱跑。李三爷背着双手,跟在狗后面,总是神采奕奕,短襟披褂配一条黑色收口裤,脚着千层底布鞋,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嘴里叼着长约二尺的旱烟锅,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挂在烟杆上,随着李三爷从容不迫的脚步悠悠荡荡。

  等到泉水边了,碾盘上唠嗑的后辈就起身往边上挪挪:“三爷来了!”,遇到年龄相仿的也是挪挪说:“他三爷来了!”,他总是笑眯眯地答:“都起早啊”。然后,慢悠悠地踱着方步往碾盘上一坐,顺势取下旱烟锅在鞋底上磕几下,用手一抹烟嘴,就递给在身边的人,“来一锅?新烟叶,有点硬。”身边的人总是客客气气地推辞了。

  上沟村的乡亲对李三爷总是很敬重的,他的辈分并不高,但他有个绝活。

  摞麦垛,上沟村人少地广,收割机,旋耕机,打碾机还没有普及的时候,种的麦子在秋天是无法完成打碾的,麦子刚一上场,妇女孩子就开始用梿枷打种子,老少爷们就全赶着骡马,驴牛去犁地,这当会胡麻,洋芋也该到了收割,刨挖的时候了,紧赶慢赶白露来了,又到了播种麦子的时候了。所以家家户户驴驮车拉把麦子全部运到场里,等冬天地封冻了,再集体打碾。场是公用的,一般是圆的,每家每户都安人头的多少划有一块地方,运来的麦子就摞在自家的地方上。摞垛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是把捆成的麦捆摞起来而已,可实际上是个非常难干的活计,是个经验活,摞大了收不了顶,小了难免头重脚轻,不稳,倒茬了空心开花,立茬了溜边。

  所以,一个村子摞麦垛的匠人并不多,李三爷摞麦垛有三绝,绝对准,谁家请他去摞麦垛,他拿眼一扫,垫多大的底早就胸有成竹了,总是最后一捆麦一上垛子,把主家预留的盖头往上一盖,就像茶壶盖盖在茶壶上一般,恰如其分,分毫不差;绝对快,其他匠人摞的时候有一个人供麦捆,都显得手忙脚乱,李三爷是两个人供,他往垛子中间一站,左右手各提一捆麦子,一扔一按一挤,麦捆就服服帖帖放在了该放的地方,垫心圆边,半天功夫一个麦垛就完成了;绝对稳,不管是他摞的出檐葫芦形的,还是笔尖形的从来没有出现过偏斜,顶杆的垛子,听说还少老鼠。

  所以,李三爷在麦子收上场的这段时间是特别忙的,东家请,西家请,他也一并不推辞,活计也从不打折扣。上沟村的乡亲都愿意请他,除了活好,关键是李三爷好请,一句话,很干脆,也好招待,一锅旱烟,一顿饭,人也热闹,总是边摞麦垛边甩开嗓子吼秦腔:

  “王朝马汉喊一声。

  莫呼威往后退,

  相爷把话说明白。

  见公主不比同僚辈,

  ……”。

  歇息的时候还爱来几句山歌,活完了,主人没有任何情感上的压力,见面自自然然,偶尔为田埂水路红红脸,也绝不提此帮忙之事,李三爷为乡亲摞了多少麦垛他是不清楚的,但,乡亲们记得。

  因此,当得知李三爷的儿子要结婚的消息后,村子里的男女老幼都去帮忙,挑水的挑水,劈柴的劈柴,刷洗的刷洗……,十分热闹,李三爷家那几年家道也还殷实,招待的宴席整整摆了十桌,十桌十全,在上沟村是头一回,这着实让很多未成家的少年和未出嫁的姑娘们羡慕了许久,但让李三爷在碾盘上说道了却只有一年。

  李三爷的孙子出生了,是个男孩,胖嘟嘟的,眼睛大大的,只是嘴唇紫黑紫黑的,几个月了吃几口奶就大口大口地喘气,不哭也不闹,他们都不知道这是病,只道是孩子乖。有天夜里突然发烧就再也没有好过来,死的时候不足一岁,用草席裹了埋在了山粱西边的山坳里。

  第四年又生了个男孩,嘴唇依旧紫黑紫黑,这次他们没敢耽搁,急急忙忙送到市医院,一检查,先天性心脏病,医不好,心脏上有好几个孔,只能吃药维持。医生劝他们放弃,李三爷跪在医生的办公室请求他们一定要救救孩子,李家不能无后啊!

  医生扶住李三爷:“没救啊,世上没有那个医院能救得了,回家吧!”

  李三爷不认这个命,他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带着孩子四处求医,西安,北京都跑遍了,偏方奇药试到了,孩子病越来越严重,最终还是走了,仍然埋在了山粱西边的山坳里。

  李三爷没有了羊,骡子也卖了,“锅煤”太老了,没人要,耷拉着尾巴依旧跟在他的身后,他有时候也去“不老泉”转转,大多是在没人的时候,或者是月夜的晚饭后。他一个人坐在碾盘上,也不干什么,眼神滞滞地坐着,“锅煤”静静地躺在他的脚边,“不老泉”里的水依旧清澈,李三爷的眼睛越来越混浊了。

  李三爷出家了,在离上沟村五里远的盘头山。

  偶尔有时会碰到他,背着背篓,背篓里是野棉花根。

  “三爷挖药啊?”

  “三爷挖药啊?”

  ……

  叫好几声也不见他回答,瘦瘦的身子,宽大的道袍,还有凌乱的发髻。

  二

  冬夜,满天的雪花随着凛冽的北风,倾泻而下,像从天地间拉了一道白色的帷幕,上沟村静谧中透着几份的凄凉。此刻,没有一盏灯光,没有一声狗吠,一切仿佛静止了,遗忘了。村东那处悬崖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十分突尤,崖下有个人,双手掏在袖筒里,头上围着头巾,背靠山崖站着,不时探出身子向崖南面的沟道里张望,显的焦虑不安。沟道是上沟村的南边门户,但很少有人去走,除了路途遥远地形复杂外,沟道两边的森林也十分茂密,常有野物出没,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平常很少有人走动。

  突然,沟道的雪地里出现了一排脚印,接着传来了吱吱吱的声响,一个佝偻着腰,怀里抱着用厚厚的棉被裹着的东西的人,向崖边慢慢地移过来。

  崖下的那个人低声叫了几声:“姐,姐…”。

  那人并没有回应,只是加快脚步跑到崖下,四下看了看:“小声点,没人看到吧?”

  “没有”。

  “给,赶紧抱回去给妮子”。说着,把怀里抱着的东西递给了她妹妹!

  她妹妹赶紧接过来,捂在怀里。

  “姐,爸妈好吗?”

  “好呢,不说了,小心冻着,我回了。给妮子说一声,不要想不开。”

  “姐…”

  “小兰,你也别想不开,四月八会戏再说。”

  说完,她一低头,四处看看就走进满天的飞雪里。远远地听到小兰带着哭腔似有似无的声音:“姐,你防着点!”

  一行眼泪在她的脸颊滑落,瞬间就让风雪吹的无影无踪了。

  她向后摇摇手,快步走进沟里。

  焦小兰看着姐姐的身影消逝在风雪里了,抬手擦了一下眼泪,向四周看了看,就急急忙忙赶回家里。

  大门没有上闩,她刚进门,妮子屋里的灯就亮了,她掀开门帘,妮子端端的坐在炕旮旯,用被子紧紧地裹着身子,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

  “喂点奶吧,怕饿了,是个乖娃,走了这么些路,没哭,这会还睡的呢!”

  说着,她解开怀里的被子,露出一张红红的小脸,一双小手的指尖上还有点发白,头发还湿湿的,眼睛紧闭着,显然出生不久。

  妮子揽过孩子,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噗嗤噗嗤白色的乳汁在小孩的嘴边溢了出来。

  “妮子,别难过,就当自己的娃吧,没有人怀疑的,也不是旁人家的,亲着呢。”

  “哇哇哇哇”孩子的哭泣声在山崖上空回荡,焦小兰和妮子在黑暗里啜泣。

  夜已经很深了,雪越下越大,掩盖了世间的一切,黑和白分不清了。

  三

  四月,盘头山的桃花开了,粉的,白的,红的,在山上一簇一簇的竞相开放,有的在高大的桦树下探枝,有的在一片柏树间迎风舒展,有的就静静地躲在庙后的旮旯里,远远望去红墙黛瓦在一片桃花中格外肃穆。

  盘头山上的庙并不大,在山顶的平台上,正北方是正殿,里边供的是玉皇大帝,左偏殿是三霄娘娘,右偏殿是关帝爷,院子中央有一棵约有百年树龄柏树,树上挂一钟,树下立一方鼎,南边就是牌楼,牌楼外有一片空地,四月八庙会戏台就搭在这片空地上。

  在正殿的东面有两间瓦房,一间住着不知名的道士,一间是厨房,李三爷来了就住厨房了。盘头山上的道士并无固定人员,也就没有掌门什么的分别,大多都是周边村庄的村民,有的当几天道士又回家了,有的游走四方再也不回来了。所以,谁早来谁当家。

  李三爷来地迟,他是要干活的,活计并不多,早晨起来打扫院落,弹弹塑像上的灰尘,挑一担水,做做饭,有时候就背上背篓到处去挖药材,等挖够一背篓就背到上沟村家门口,一倒,也不进门,径直离去。

  四月八庙会这天,十方信士,八方来宾,来渡亡魂的,求财的,看戏的,相亲的,耍杂的,卖凉粉面皮的,不一而足,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人间百态,在神袛之下与世无异。

  盘头山的三霄殿前求子的信仕无疑是最多的,也是最为虔诚的。婆婆带着媳妇,母亲带着女儿,还有全家一起来的,熙熙攘攘很是壮观。也有自己一个来的年轻媳妇,她们总是结伴而行,羞羞答答地来到殿前,同伴就把她往前一推,她就低着头匆匆上香,然后在同伴的推攘中说说笑笑往戏场去了;也有来了几次的,她们总是神情凝重,慢慢上香,叩拜,总还要祈祷一番,戏场也是不急于去的,先找找熟人,周边转转,戏过三折了才慢慢过去看戏。她们身上除了拿着香火外,有的手里还拿着纸做的纸花,这纸花原是三霄殿里的,大多是黄蕊红花绿叶的牡丹或月季,每个求子的信仕在上年许愿的时候拿一朵回家,放在自家的正屋中堂前的花瓶里,生了孩子的人家第二年就会外加两朵,然后一起还回到三霄殿。生了男孩的就会捧在手里,脸上如沐春风,生了女孩的一般都会用草帽或衣襟遮住,然后到殿前洗手净面,三叩九拜,祈祷上香,插花。

  焦小菊和焦小兰今年已经是第六年来上香求子了,她们的花就藏在衣襟里,今年只有焦小菊带着花,焦小兰上完了香就在牌楼边上看戏,等她姐姐焦小菊去许愿,插花。戏是陕西的班子,唱的是《劈山救母》,每年也就那几本戏,故事一成不变,只是唱的人不同罢了。

  何况,她并不是来看戏的。

  焦小菊插完花出来扯了一下她妹妹的衣袖,两人来到了李三爷的房间。李三爷不在屋,焦小兰和焦小菊向外看了看,把门反锁了,坐在炕边唠起嗑来。

  “小兰,妮子身子缓过来了没有?”

  “好多了,奶水也足,就是时常抹泪。”

  “我苦命的娃,一连生三个孩子都早折,挨谁也受不了。孩子乖吧,起了个什么名?”

  焦小兰放下手中的水杯,笑笑说:“可乖了,白胖白胖的,妮子叫她唤唤。”

  “唉,妮子还是不死心啊!”

  “心早就死了,可就是受不了旁人的脸色和闲言碎语啊,原先多么活泛灵巧的娃娃,几年天气就不成样了。”焦小兰说着说着不由得一行泪就下来了。

  “小兰,都是我们害了两个孩子,晓得……。”

  “姐,命啊…,多亏你把唤唤抱来了,村里人没有人怀疑,过满月的时候来了许多乡亲,热闹着呢。”

  “唉,还好可怜的两个娃差的时间不多。”

  “姐,秀秀和小军没有怨你吧?”

  “怨我?有啥好怨的,已经生了三个姑娘了,不送人,还有机会生男娃吗?政策这么紧,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再说,又没有送给别人,你是我妹妹,还怕亏待娃?”

  “我们姐妹命怎么就这么苦啊!姐,我和妮子都村子里不敢露面了,我老了无所谓,可孩子们还要活人,以后咋办啊。”

  “小兰,全旺已经修行三年有余了,老天爷也该开开眼了。”

  ……

  两人说着话未曾注意,屋外早就夕阳西斜了,正殿的影子重重地盖在屋顶上,黑夜似乎过早地来到了这两间屋里,庙院里依旧人声鼎沸,钟磬之声此起彼伏,鼎炉之中香烛正旺,

  戏也已是《周仁回府》了。

  李三爷坐在一株碧红桃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戏,心里无法平静,他很害怕去面对妻子焦小兰,他撒了谎,他对她说妮子生不好孩子是家的方位不好,要有个人出家修行方能破解,焦小兰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其实,他是怕说出实话得罪了亲戚,妮子是小兰的姐姐焦小菊的女儿。儿子文辉四岁那年得了天花,落下了病根,坏了耳朵,从此变成了聋哑人,到了到娶媳妇的年纪了,没有谁家的姑娘愿嫁给一个聋哑人,眼看着李家就要断后,小兰没有法子,就一次次往她姐姐家跑,去一次哭一次,最后她姐姐心软了,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文辉,这个情比天大。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一直觉得他在上沟村还算让人敬重,作为外地搬来户,苦心经营一点人缘关系是何等不易,可偏偏就在传宗接代上要接受如此打击,他抹不了老脸,他受不了乡亲们的人前同情和人后长短。

  因此,对儿子和家人隐瞒了实情,躲在这里图了心净,没成想害妮子又生了一个早折的孩子。

  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出家简直就是亵渎神明,因此他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隐瞒了,亲戚的面子,村里人的眼光,都不重要了。

  他来到门前敲了几下门,开门的是焦小菊,她一看是李三爷,让进门后反身又扣了门。

  “姐,你们来了!”李三爷拍了拍衣襟上的草屑。

  焦小兰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哭泣。

  “小兰,别哭了,他姨夫来了,商议商议,看到底还有没有法子了。”

  “姐,你和小兰其实不知道,第二个娃病的时候北京的大夫给我说了,妮子和文辉是不能要娃的。”

  “啊…”

  “大夫说他们俩个是近亲,生的娃都是一样的病,医不好。”

  “啊…”

  “那么说,不是家位的问题?”焦小兰一脸惊愕地问。

  “嗯,不是。”李三爷缩了缩身子,往门后蹲了下去。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咋不早说,可把妮子和文辉害苦了。”焦小兰顺手操起桌上的面杖就往李三爷头上打去。

  焦小菊赶紧抱住妹妹:“小兰,小兰这是庙里,别让外人知道看笑话。”

  焦小兰把面杖扔在地上,身子扑在炕上,把头捂在枕头下面大哭起来。

  李三爷和焦小菊暗暗地在屋角各自抹泪。

  屋外,天已经黑了,戏声也停了,晚风轻送,有淡淡的桃花香味飘过,屋里的灯下,三个人静静坐着,没有人说话。过了很久,焦小菊突然眼神一亮:“这么说,只要不是文辉和妮子两个,就有可能生出好娃?”

  他们三个人相互望了望,突然舒了口气,但都没有说话,可显然他们都在心里默许了某件事,只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午夜,一切都归于平静,三霄殿的殿门慢慢地被推开了,有个人闪了进去,取了一朵纸花,转过殿角消失在黑夜深处了。

  四

  妮子疯了。

  她整天整天地往后山粱跑,有时在哭,有时在笑,有时犹如在絮语,有时候就睁着眼睛定定地盯着太阳看,更多的时候低着头在寻觅着什么。九月的山粱野棉花在煦风中摇曳,粉红色的花朵铺满山坡,烂漫绚丽,从山顶松林里窜出的野鸡,野兔,小松鼠在技叶下嬉戏;蝴蝶,蜜蜂,蚂蚱,蟋蟀在花间穿梭忙活,湛蓝的天空有山雀掠过,老鹰在高空盘旋。

  李家门前就是山坡,山坡上就是成片成片的野棉花,花开的时候满坡是粉红色的花,花落了满坡就是白茫茫的棉花,棉花挂在技的顶端,并没有人去采摘,因此,到第二年花开的时候仍然有很多棉花在枯枝头上飘荡,不腐似不死。山坡下就是悬崖,崖下有条小溪。

  屋后就是西山坳,山坳的野棉花尤为繁华,枯枝上的棉花也就更多,不仔细看,谁也不会发现那三个小土堆,土堆的旁边是一座坟,坟上压满了白色的“挂纸”。

  妮子什么时候疯的。

  碾盘上的三姑六婆说是焦小兰跳崖的那天晚上。

  “焦小兰怎么会跳崖?”

  “丢人丢死了。”

  “怎么丢人了?”

  “给儿媳妇借种。”

  “谁说的?”

  “玄道说的。”

  玄道就是盘头山上那个不知名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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