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散 | 寒冬里的地窨子

本文参加“秋冬的记忆”联合征文活动“冬之歌”

我终于没能架住二蛋和大林的劝诱,接过一支烟卷儿并点着,坐在地窨子的火炕上漫不经心地吐起了烟圈儿。

在这逼仄的、散发着浓浓霉味的狭小空间里,我根本就没心思理会他俩的闲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炉盖子愣神儿。

炉子里的劈柴烧得“嘎巴,嘎巴”直响,炉盖子被火苗舔得通红,放射出一圈圈儿红彤彤的光芒。

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地窨子,只是从父辈们的言谈中略知一二。五十年代初,这帮“跑腿子”刚来林区时根本就没有房子,住的都是地窨子,直到现在他们回忆起来还是那么恋恋不舍。

“地窨子可好哇,那东西冬暖夏凉,舒坦着呢。”刘三伯津津有味地说道。

二蛋爹搭了腔:“可不是咋地,俺还真想念咱们那段住地窨子的生活,十多个人睡在一个大铺上,真他娘的热闹,看来这辈子再也住不上喽。”

“能,咋不能呢?”刘三伯嬉皮笑脸地:“等你将来瘪咕了,我们去东山坡上刨个深坑就是地窨子,你可以在那里睡上一万年。”

“去你娘个粪的,你才瘪咕呢,老鸹唱山歌,一辈子也整不出人调来。”说着二蛋爹举起了干瘦的拳头,装作要打刘三伯,在场的老人们差点乐岔了气儿。

我们现在住的地窨子的确是小,要比父辈们当年住的小得多,就那么长长的一小溜儿,有点像棺材,嵌在陡峭的河床里,上面培上用来保暖的厚土,形成个尖,像一座孤零零的坟包。

地窨子是二蛋和大林入冬之前用铁锨费劲巴力抠的,离林场有十多里远,这儿山高水深,是打渔的绝佳窝子。

二蛋、大林都是我小时的玩伴,两人一提上学脑袋就大,初中毕业就在林场上了班。他俩干别的都稀了马哈,论起打渔却非常在行,林场无人能与他们比肩的。

场长索性让他俩冬天去河套打渔,每天向林场上交河鱼五斤,剩下的自己支配,工资照开,两人那嘴呀,咧得就像开了线的破皮鞋。

高考落榜,我无心再战,整天呆在家里像丢了魂,那时的我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

“小君,你在家也是干杵着,还给我叔婶添堵,跟俺俩打渔去吧,在那儿也不耽误看书,挣的钱咱仨平分。”二蛋和大林来我家劝道。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地窨子虽不大,但要比棺材宽敞些,至少在里面可以直起腰来,最里面是一铺通长的火炕,两米多宽,炕上铺着两块已看不出本色的旧纤维板,这铺炕就成了我们吃饭、睡觉、唠嗑和打扑克的地场儿。

炕的前面是个取暖的火柜,火柜不高,却很热乎,那儿是我闲时看书写字的所在。屋地除了做饭的炉子和一个水缸外,再没有多余的地方,整个地窨子也不过七八平米。

还好,两边的土墙上贴着陈冲、刘晓庆和斯琴高娃等演员的旧挂历,给这“屋子”增添了许多光亮和人气儿。

每天晚上吹灯前,我们三个小光棍儿都要玩一阵子“石头、剪子、布”,三局两胜,论出输赢,来分得墙上的美女。

大林贼拉不要脸,每次赢得美女时,他都要在刘晓庆那张旧挂历上乱啃一阵儿,时间长了,刘晓庆那性感的丹唇都粘满了大林的哈喇子,黑了巴黢的。

夜里,外面河套的冰面上刮着肆虐的大烟炮;屋里,我们三人借着炉火,眼睛盯着墙上影影绰绰的美女,难以入睡,巴不得她们从墙上跳下来,一下子钻进我们的被窝。

早上起来,二蛋和大林收拾好家巴什,穿戴严实,去河套遛挂子(鱼网),四五里地的河面,遛二十多片儿挂子,要整整一上午的时间。

砍柴,烧炉子、做饭自然成了我的活计,稍有工夫,我就到河面上刨些冰块,回来用盆子放在炉子上,融化后倒进缸里,用来洗菜、做饭。

到了中午,两人披着一身白霜鼻涕拉瞎地进屋,脱掉棉乌拉鞋,“噌”地一下蹿上炕,把脚丫伸进被子里。

暖和一阵儿后,大林说道:“小君,你打开袋子,看俺俩今天遛回多大的鱼。”

我撇了一下嘴,没有吭声,漫不经心地去拎袋子:“妈呀,这么沉呀,你俩八成是把冰块都背回来了,这下妥了,我省得出去刨冰块儿了。”

两人坐在炕上哈哈大笑。

等我把袋子打开,一下子惊呆了,袋子里竟装着两条七八斤重的大鲶鱼,我顿时坐在了地上:“你俩今天把鱼祖宗都挂回来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把一条冻硬了的鲶鱼立起来,高度已经超过了我的胯部。

下午,大林拉着雪爬犁返回林场,把那些小鱼儿交给林场,又坐班车去山下的镇子把那两条大鲶鱼卖掉。等到日头卡山儿时,大林才拉着爬犁三步一颠儿地回来,说话都变了动静:“你们说那两条鲶鱼卖多少钱?”

“铆大劲也就五十块钱。”二蛋猜道。

“快搁着你那五十吧,哈哈,一共卖了三百块钱。那饭店的老板说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鲶鱼呢,没用过秤就给了我三百,他怕我反逛子,临走时还白送我五斤老白干。”

说着大林把那捅酒放在了火柜上:“小君,去烀些肉,晚上咱哥仨好好喝点。”

我打开袋子,里面还有一条子肉和一些冻豆腐。

“哦,对了,这儿还有一样东西呢。”大林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个崭新的小半导体,他‘喀喯儿”一声打开开关,地窨子里顿时灌满了王洁实和谢丽斯演唱的台湾校园歌曲《外婆的澎湖湾》。

晚饭时,二蛋和大林他俩都没少喝,我虽从不喝酒,但在他俩的推搡下还是喝了半碗,眼睛盯着墙上的美人,都成了双影。

二蛋嬉皮笑脸地搂着我:“君呀,咱不看那破挂历了,看了也不顶用,等咱鱼挂多了,把她们娶回来就是了。”

大林刚喝到嘴里的水喷了一地:“呸,就凭你个山炮,弄一火车鲶鱼人家也不会看上眼儿的。”

第二天早上,大林把钱放在炕上,我们每人分得七十块钱。

把钱揣进内衣兜里,我顿时觉得周身暖乎乎的,那年月,父亲每月才开一百多块钱,对于我来说,七十块钱就算巨额资金了。

吃过早饭,他俩又钻进凛冽的寒风里,到河套遛大鲶鱼去了。

未过几天,河套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我们弄到大鲶鱼的消息传到林场和山下镇子,人们纷纷来到河套,也想试试运气,河面上到处都是砸冰窟窿、下渔网的人。

二蛋和大林更忙了,他俩早出晚归,有时夜里风大,把河岸上的树刮得飒飒作响,二蛋和大林就从枕头底下摸出火药枪,再出去巡查一圈儿,生怕别人偷了我们的渔网。

我躺在被窝里有些不好意思,赶快坐起来穿衣服,每每这时都被大林按住:“瞅你那干巴样,仨不顶一个,用不着你,快睡觉吧。”

巡查回来,二蛋站在地窨子门口还要放上一枪,并大声地嚎唠一嗓子:你们找削咋地?这有人看守你不知道吗?

躺在炕上,我们三个都没了睡意,大林没话找话地:“你们听说了吗?”

二蛋扭过头问大林:“听说啥了?”

“我听说夏天的时候,狗剩和小芳在林场西边的河边说悄悄话儿,狗剩趁机要和小芳亲嘴儿,把小芳吓得㖻㖻跑,好几天都躲着狗剩,她说一亲嘴儿就能怀上孩子。”

二蛋提高了嗓门:“操,你这是听谁放的屁,这不是磕碜人吗?”

大林慢声拉语地:“我是听大柱子说的,他还起了誓呢,他说他要撒谎就不是人。”

二蛋哼了一声:“去他妈的吧,那犊子从来就不是人,他都损秃噜皮了,他是因为前几年追求小芳,小芳没同意,他就到处编瞎话埋汰小芳。

大林坐了起来:“我还琢磨呢,两人没钻进一个被窝咋能怀上孩子呢?”

我一下子乐出了声:“大林,亲嘴儿要是能怀上孩子那可妥了,你天天亲刘晓庆,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能生一炕的孩子。”

“我也没亲真人,我亲的不是挂历嘛。”大林有些不好意思地蹬了我一脚。

二蛋侧身看着墙上的旧挂历:“明天还是把挂历撕下来吧,这要是生了一炕孩子。咱仨就没地方住了。”

说完,二蛋趴在枕头上小声地乐着。

临近春节,二蛋和大林除了上午去遛挂子,过晌还要去南面的山上下套子,想套几个狍子和山兔之类,送给场长表示点心意,剩下的我们分掉,过年时也能多吃些野味儿。

私卖是万万不可以的,那时林区已经大规模禁猎,只是看管不太严而已,但让人逮住也是会挨罚的。

一连十多天,他俩只套住几个山兔,回来时都蔫头耷拉脑的。我劝他俩:“山兔有啥不好?更肥,加点土豆炖上,豆油都省了。”

二蛋有些可惜地:“那倒是,可送给场长拿不出手哇。”

我想起了电影《牧马人》的一句台词:“别着急,别着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说着我把一小盆兔肉炖土豆端到炕上:“快倒酒去,不然菜就凉了。”

一天早上起来,成群的乌鸦在南山上空不停地盘旋。二蛋忙喊大林拿火药枪和绳子:“快,快上山,咱的套子套住东西了。”

“尽扯犊子,你是不是中邪了?大清早就胡诌巴咧,你在地窨子里就能看见山上的套子?”大林磨蹭着不动地方。

“快走,别磨叽了。”说着二蛋拽起大林上了南山。

快到中午时,他俩每人都用绳子各拉回一个狍子,大林拉的那个狍子身上还血淋淋的,我当时也明白了个大概。

二蛋的确是有经验呀,他晓得,当一个乌鸦发现套死的狍子时,就会找来同伴来吃,于是就出现了成群乌鸦在天空盘旋的场面。如果猎人来晚了,整个狍子就会让它们给包圆了。

过了二月二,天气开始转暖,河里的冰都成了竖茬,走在上面就“嘎吱吱”地响。我们知道,砸冰窟窿挂鱼的日子该结束了。

一个晴好的中午,我们吃饱喝足,把所有的家巴什装上雪爬犁打道回府。临走时,二蛋双手合十朝着河面鞠了三个躬:“谢谢河神保佑我们一冬平安,来年我们还会回来的。”

回到林场,在父亲的说服下,我再次去山下学校复习备考。临行前,父亲从林场拿回二百块钱,说是场长给的,是我冬天去地窨子打渔的工钱。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场长说了,让你好好复习,不要有包袱,考不上大学来年还可以去河套打渔。”

第二年的冬天,我没去河套那地窨子打渔,虽然我又一次光荣落榜,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几个月后却成了一个大学漏子,在山下税务局混起了日子。

夜里睡不着,我时不时地,还能想起那温暖的地窨子,也想起了那几张曾经令我们三个心旌荡漾的旧挂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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