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1

2006年冬天,爷爷就离开我们了,算起来,已经十五年。

第一次见爷爷,应该是我刚出生不久,这事零零碎碎的透过我妈跟爷爷自己的口述,我知晓一些片段。据说,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孙,我的出生,爷爷很是高兴,特意挑了两箩筐面条,从上饶一个挨着浙江的小村子出发,一路颠簸,寻到九江一个挨着湖北的小村子看我,横跨了整个江西省的东北跟西北。“路不好走,坐火车又赶汽车,那汽车坐得我头晕,晃晃荡荡的,最后还坐了船”,爷爷曾经这样描述过他来看我的旅程,“花了三天时间,到了你外婆家”。我妈则跟我零碎描述过之后的事情,“你爷可高兴了,虽然别人听不懂他说的话”,说起这些我妈脸上似乎还带着当初的一丝荣光,“他见人就招呼,来家里吃面,满脸的笑,从来没停。”

2

印象里真正第一次见爷爷,我已经10岁了。那年冬天,爸爸妈妈把两个妹妹留在了大姨家,带着我从外婆家回到了爷爷家。旅途一样不轻松,火车从南昌到县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从县里赶末班车回到镇上,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待我们从镇子里徒步回到村子,村子已经睡下很久了,黑漆漆一片,很是安静。

“爸”,我爸挑着沉沉的一大担东西,冲里屋喊了一声。随后我们打着从镇子拐角杂货店新买的手电,进了一侧并没有门的堂屋。爸爸撂下担子,又冲里屋喊了一声,“爸,我们回来了”。随后看到里屋亮起了煤油灯,一阵窸窸窣窣之后,爷爷提着那种旧式带灯罩的煤油灯出来了。

“归不,可帝么火昏?(回来了?吃过晚饭没?)”爷爷问。听见我们还没吃晚饭,他带我们到厨房,把煤油灯挂在墙上,开始生火做饭。

夜里煤油灯光线太暗,看不大清楚爷爷的脸。只见他身上披着一件旧式军绿长棉袄,头上戴着一顶两边带护耳的棉帽,那护耳随着他身体的动作左右摆动,我看着心里还一直乐,“挺像电视里日本兵戴的帽子呢,好搞笑。”

年后,爸妈就一同去杭州打工去了,只留我跟爷爷在家。在爷爷身边的前大半年,我还不会说本地话,跟爷爷交流还有点困难;幸好在学校课堂上不碍事,虽然很多时候老师也还是带着说土话,但是正经讲课还是用的普通话。只是课后我也听不懂同学们讲的啥。那时候心里特别怵,感觉这里的话真难听,像鸟语,叽叽喳喳一点听不懂,而且似乎语速也特别快,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那词句就像子弹突突突地从他们嘴里往外冒。

起初,我特别乖,经常帮着爷爷铡猪草,去后山地里锄锄地,甚至爷爷抽旱烟的时候,会第一时间跑过去,从他手上抢下那种旧式灌煤油的打火机,帮他点火。每每这个时候,我都能看到爷爷开心的笑。可能因为我听话爱干活,爷爷去哪总喜欢带着我,连在村子里捡猪粪都带着我,逢人就主动说,“我孙呢”,听到对方回一句,“哟,须得很(好漂亮)”,爷爷就笑,满脸的骄傲,他似乎要向全世界宣告,他有这么一个伶俐听话的孙子在身边,生怕别人不知道。

3

到第二个学期开学,我已经开始尝试用土话跟同学交流。随后我的土话本领那是突飞猛进,不多时就把一口正宗的本地土话说得贼溜,以致后来每次去了县里或是别处,人家一听我的口音,每每就说,你是八都人,一口正宗的八都腔。我到现在还引以为豪。

我会说土话以后,爷爷开始特意带我去更远的地方溜。他常跟我说,男孩子,应该多见见外面的世面。

一次,他带我去邻省浙江一个叫新塘边镇的地方,拜访他的老友——很久以后我才知晓,爷爷有四个儿子,他用第四个儿子跟人换回一个女儿,但是我这爷爷换来的姑姑,却在前两年赶集的路上,被大卡车撞死了——我们是坐汽车去的,那时候是很少有机会坐车的,我很兴奋。

记得车厢里人不是很多,有握着百货担走南闯北的货郎,有提着菜篮可能是附近赶集的大妈,有靠着椅背小憩贩卖鸭子的小贩,还有个提着一箩筐番薯藤的大爷。车窗外的风景更是令我着迷,行道树像一排排的卫兵,整齐划一地快速向后退去;电线杆顶的电线,随着车子的前进,一高一矮蔓延出高低起伏的山坡形状;再远处的田野里,偶尔有农人还在忙碌,更多的是那种开阔的、移动的、不断变化的风景,令我觉着十分新奇好看。

另外一次,爷爷堂兄弟的儿子搬新屋,他也带着我去凑热闹。

我这个远房堂叔在县里和周边县市做铸铁锅生意,发了财,在县城周边置了块地,建起了新房。那回参观远房堂叔的屋子时,着实刷新了我小小心灵的认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漂亮的房子吗?这是我见过的比电视里还要豪华的房子!

堂叔屋子两层半结构,远远看去有点像欧式建筑,最顶端有凸起的小尖顶;正大门前,一左一右两尊半人高的石狮张牙舞爪的矗在那,甚是威风;进大门口外凸的屋檐下,一左一右两根跟我村口老樟树那般粗壮的罗马柱,从地底下冲向屋子顶,没入被漆得洁白的墙顶里,柱子上还雕刻着盘旋的龙和凤,煞是壮观;进门厅以后,虽然是大白天,全部的灯光却亮着,有红有绿,把这一方天地照得五光十色,甚是多姿;正对大门的客厅里墙上,张贴着一副巨幅挂画,上面有颗硕大的迎客松,边上还有一只展翅欲飞的丹顶鹤,角上是一轮初升的红日,通画红艳艳的底色,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栩栩如生;巨幅挂画左右,悬挂着一副用红线对斜拉紧的对联:松鹤临门福禄寿,霞光进家禧安康。

转过客厅,从后侧有旋转的木扶梯上二楼。这木扶梯被红漆漆得锃亮,我一路用手摸着上楼,心里不断赞叹着这里的奢华。二楼最令我难忘的还是各种灯光,屋里四周顶上,每隔二三十厘米,就吊着一盏发出各种颜色光的金属灯,还会左右摇动;屋子正中间,一盏覆盖了大半个屋顶的圆形大吊灯,层次分明,外围一层白蜡烛造型的独立小灯,闪着令人炫目的白光……我当时暗暗在心里赞叹:堂叔这房子太豪华太漂亮了,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这样的房子呢?

4

听村里人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民兵营的营长,可能他也能识几个字,但是谈不上有文化,不然,他怎么会在孙子面前偶尔干点不着调的事呢,有一次甚至还差点丢了自己性命。

某个夏天的午后,我跟爷爷一起在村后一块叫“高尖山”的地里干活,快到傍晚,爷爷让我先带着两把青菜回家煮饭,说锄完最后这块地他就马上回来炒菜。我回去以后,生火做饭,然后等爷爷炒菜,可是左等右等,天都快擦黑了,就是不见爷爷回家。于是我回地里找他。刚爬上山坡,就见爷爷歪靠在小道边的竹子上,气喘吁吁的,吓得我不知所措。

“你——扶我起来”。爷爷说话都不利索了,浑身还散发着一股农药味。扶他回家的路上,他告诉我,可能是在脸上和手臂上涂“甲胺磷”涂坏了,他以为,涂上农药,蚊子就不敢咬他了。听了这话真是叫我哭笑不得,以我当时小学高年级的学识也可知,皮肤毛孔是会呼吸的,特别是在天气炎热的夏天,它不常冒汗帮我们身体降温么?农药直接涂在皮肤上,不被吸收进去中毒才怪呢。

爸爸妈妈也不在家。回家以后,我寻着路,去了另一个远房阿叔家寻求帮助。阿叔找来村医,村医给爷爷看过病,最后挂上了药水。忙活过后阿叔也回去了,就只有我陪着躺在床上“呼哈呼哈”时不时呻吟的爷爷。半夜爷爷喊我,他要起夜,估计是上半夜药水挂多了,尿多。我搀着爷爷起床,就在堂屋没墙的一侧对着外面尿。爷爷这时候站都还站不稳,颤巍巍的,我一双手明显感受到爷爷的身子在左摇右晃。

5

那时节,大人能给小孩好吃的东西极少,就连早上隔壁村偶尔过来叫卖的馒头,都能馋得我直流口水。隔三差五,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隔壁村那个骑自行车卖馒头的大叔就会进村。只要我远远的听到远处“馒头——卖馒头”的声音响起,我就开始精神起来,追在爷爷屁股后面。大多时候,我只能听着“馒头——卖馒头”的声音再次从我耳边渐渐消失;但也有例外,当我看到爷爷进厨房,从碗柜里掏出那个暗绿色的搪瓷盆时,我就知道,今天有口福了。

爷爷炒的菜也极为难吃,但有两道菜例外,一是无水油焖肉,一是炸藤虫。吃肉是极难得的,大抵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偶尔碰到村里有人杀猪,在村口摆肉摊的时候,爷爷也会拎回一小块五花肉。我全程见着爷爷做过油焖肉:把五花肉一片一片散好,柴火灶生小火,倒入散好的五花肉,翻炒片刻,撒盐,盖上锅盖小火焖;中途不添水,也没其它任何佐料,片刻起锅,十分简单,一盘金黄的、散发着无限诱人香味的无水油焖肉就做好了。碰到有点肥的肉,起初我总是挑着不吃,爷爷总是鼓励我说,一点不腻,特香,你尝尝。半信半疑之间,我夹了一小块肥肉塞进嘴巴——油而不腻,满口爆香,嚼两口,哧溜吞进肚里。过不一会,一盘肉不论肥瘦,八九成都被我一个人干光了。

吃肉难得,吃到爷爷炸的藤虫那就更难得了。大多都是秋后时节才有可能吃到。爷爷上山采茶籽,或者打柴火的时候,有时就会带着几条小拇指粗的长长的藤条回来。

第一次见爷爷顺着藤条的虫眼剥开,就见着一只白白胖胖的,比家蚕还大一圈的蠕虫,在那卷曲着身子。我看了吓一跳,这东西好恶心,第一感觉像是看到了粪坑里的蝇蛆。“好东西,一会爷爷做给你吃”,见我皱起眉头,爷爷微笑着说。

两根藤条,爷爷剥出十来只白胖的蠕虫。然后见他灶台生起火,不一会铲出一铲火红的木炭,再从碗柜拿出一口平底铝锅,也不倒油,就将蠕虫丢在上面用火钳夹着烤,中间不时用筷子夹起给它们翻身。不多时,就见原先白胖白胖的蠕虫渐渐变色成金黄金黄。

“来,尝一只”,爷爷夹起一条已被烤得金黄的蠕虫送到我嘴边,我心里还泛着些许恶心和疑问,摇头表示不敢。爷爷把虫子送回自己嘴里,“嘣”,我明显听到爷爷咬碎蠕虫的声音,“啊,好香”,爷爷还紧着喊了一声;闻着虫香,看着爷爷吃,我嘴里早就装满了口水,“咕嘟”一声,把口水全部咽下,也不管虫子是不是恶心了,我朝爷爷喊,“快给我快给我”。

这藤虫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野味了。

6

后来上了初中,我住校了,跟爷爷之间发生的趣事就少了。大多时候我回家,他不是在田地里头做事,就是呆在自己房间里,戴着老花眼镜看《圣经》。

只要我在家,爷爷总会三番两次的喊我,“过来,帮我看看这个字念什么,什么意思”。我呢,起初还挺有成就感的兴冲冲地跑进去给他念字;喊得多我就烦了。再后来,爷爷也很少喊我了。很多次,我去邻居小奶奶家看完电视剧回来,还看见爷爷趴在自己房间的煤油灯前,戴着他的老花眼镜,两瓣嘴唇默默蠕动着在读他的《圣经》。

待我转学回九江,然后上高中,除了暑假偶尔回老家看到爷爷外,已经很少有机会见着他了。我上大学以后,爷爷由于年纪大了,已经被我叔叔接到远在百里之外另一个镇子去住了。我再回老家,要特意转去叔叔家才能看到他。

最后一次见着爷爷,就在2006年的暑假。我在杭州做了两个月酒店服务员,临回学校前,火车路过老家县城,特意下车去看了爷爷。那时候爷爷虽然满头白发、白胡渣子满嘴,但精神头看着还不错。当天陪着他一起赶集,我还给他买了套夏衫、一把砍柴弯刀;路过一家照相馆,我还拉着扭捏了半天的爷爷进去一起拍了张合照。走之前,我把赶集剩下的几十块散碎票子塞到他手里……当年冬天,忽然就接到叔叔通知,爷爷坚持上山打柴,终于不小心摔了一跤,回家躺了两天静悄悄地走了。

从10岁到17岁,我的身边只有爷爷,所以我也算是爷爷一手带大的孩子。如今他已走多年,但每逢清明冬至,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念他,并为自己不能亲自去他坟前叩头而自责。爷爷没给我们留下什么东西,唯一一张影像,居然就是那年夏天我拉着他合拍的照片。照片里,他在前面的椅子上端坐着,我双手扶着椅背,站在他身后。

偶尔梦见爷爷,他依然戴着老花眼镜,趴在那盏煤油灯前,读着他的《圣经》。我多想再听到爷爷喊我,叫我去给他念念不认识的字……愿爷爷在天堂永远有上帝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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