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凤兮从我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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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风满楼。

城外密林中,一伙蒙面人正在追杀一个年轻人。蒙面人见年轻人渐落下风,知道功成在即,出手越发狠辣。

群攻之下,年轻人终于体力不支萎顿于地,胸口气血不断翻涌,眼睁睁看着自己将被一击毙命。

纵是剑眉星目英姿朗朗,在绝望气息的笼罩下,脸色竟也不比碎裂的冰凌明亮几分。

他颓然闭上眼睛——

我命休矣!想我堂堂左相之子,钦赐御前带刀护卫,竟有一日曝尸于荒山野岭……好不甘心!

仿佛过了很久,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发生,只听见刀剑“当啷啷”接连落地的声音。

他睁眼,一个白衣男子站在数丈之外,手中长剑猩红滴落。

即便是一挥剑手刃数人,却不见此人有多狠辣,眉眼依然清雅如月,发丝凌乱却不掩风华。

唐毓甫一见他,眼中万千情绪交织,涌动着愤怒、哀凄,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

绝不可以在他面前如此颓败!他强撑着从地上坐起,抬手擦一把嘴角鲜血,另一只手按上剑鞘,冷冷道:“叶惊鸾,你怎么还活着?!”

叶惊鸾神色瞬间黯淡下来,但还是选择忽略他的怒目相向,缓步过去蹲在他面前,抬手捋了捋他乱了的发丝,而后紧紧抚住了他的肩。

“你…还好吧?”声音温和而嘶哑。

一股怒火腾地燃起,唐毓止不住浑身颤抖。他挣扎许久,终于将叶惊鸾掀翻在地,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陡生的力气从何而来。

“滚开,我不需要你惺惺作态!家破人亡,只剩我一只丧家之犬,这都是拜你所赐,你竟然有脸问我好不好?”

唐毓怒极反笑,双目猩红,有两行清泪倏然而下,未及滴落便被他一挥袖狠狠擦掉。

“你这个来自地狱的魔鬼!阴险、卑鄙、肮……”他顿住,使劲别过脸去,声音颤抖如哀雁,“叶惊鸾,你为什么还能活着?!”

叶惊鸾没有动,依旧维持着翻倒在地的姿势,只是睫毛微垂,遮住了满眼疲惫。

良久他勾唇笑了笑:“有什么奇怪,祸害本就要遗千年的。不过你若想杀我我必不还手,这么恨我,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唐毓终于忍不住,疾如骤风拔剑便刺,剑锋在刺破他皮肉时硬硬停住。

“别以为我不忍杀你,今日放过你,算是偿还以前种种,日后见你,绝不留情!”

他眼泪落得更凶,收剑转身,仓惶奔去。

叶惊鸾垂眸,浓愁离绪揪扯翻绞,化成血雾从口中喷出。

“卑贱之躯,也曾乞愿上苍垂怜,愿你我有一日可以轻舟沧海,吟啸徐行……只怪造化弄人……”

他抬袖擦唇,血越擦越多。

恨我,也好,谁让我贪得无厌,不仁不义违背伦常。

若非那日一瞥惊鸿,你的舒朗晃了我心神,是否就能避了今天这般结局。

终是我,如黑暗地狱中的孤鬼,不配拥有暖与光。



“听说昨夜柳家渡的大当家被杀了!一代武林盟主竟然遭此横祸,你猜会是谁干的?”

“当真?此事蹊跷得很!柳大当家有官府撑腰,功夫又是江湖上一绝,不可能这么容易死的,难不成是那叶老谷主鬼魂复仇?”

一家偏僻简陋的小酒馆内,窗边茶桌上三个游侠打扮的中年人正压着嗓子眉飞色舞传八卦。

唐毓斜睨他们一眼,不禁心底嗤笑,还鬼魂复仇呢,怎么着也不应该是这种五大三粗的爷们儿说出来的话。

“我就不相信什么鬼魂复仇。不过当年他们协助官府,将叶云谷满门抄斩,连逃掉的几个仆妇稚子都赶尽杀绝,也着实狠辣了些。就算天子丢的龟钮金印真是叶云谷的人盗取的,也罪不至此啊。连带老弱妇孺,上下几百口哪!”

“你还真信官府这一面之词啊,你也不想想,那叶云谷缺名声?缺银钱?还是缺威望?盗取金印有什么用?不过是得罪了人遭人陷害罢了。”

“你又怎么知道的?”

“我是谁,大名鼎鼎的包打听是也!我还听说,那叶家少主至今下落不明呢,叶老谷主泉下有知,只怕也不安生啊。”

“这个我知道!那少主是个不世出的美人,美得男女莫辨哪。嘿嘿……他能去哪儿呢?难不成真成了别人的禁脔了?”

唐毓暗自翻了翻白眼,背后说人,实在有违厚道。

“哎哎,包打听,我还有一个疑问,听说叶老谷主与当朝中书令唐凌风曾是旧友,唐相公当年还是刑部尚书时,遇到一个棘手的案子,还是叶老谷主帮他解决的呢。怎么这次滔天的祸事,他没有求唐相公帮忙?”

唐毓眉毛一跳,当朝的中书令唐相公有且仅有一个,不正是自己父亲吗?

一年前那起祸事震惊朝野,父亲不可能不知情。自己作为内廷近御之臣,并未见父亲为谁求过情,甚至连提都不曾提过。究竟怎么回事?这事有点蹊跷啊。


酒足饭饱,当他准备结账时,脑袋“轰”的一片空白——钱袋呢?

敢在自己身上动手脚的小贼,恐怕还没出生呢,看来又让自己给弄丢了。更悲剧的是——他悄悄摸遍了全身——自己连个玉饰金簪什么的都没带。

办法不是没有,以自己轻功修为,即使要跑,整个京城也不见得有几个人追得上,可是这太丢脸了,而且万一让十分好脸面的父亲知道了……算了,当自己什么都没想。

掌柜的瞅他这模样,以为他要吃霸王餐,一改宾至如归的热情劲儿,抱臂眯眼冷笑,看他打算怎么收场子。

“掌柜的有话好说,”唐毓笑眯眯道,“这样吧,我这就回家去取,立马差人送来,好不好?”

“好--个屁!要都像你这样,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想走的话,通知家人来赎。”

唐毓有些无语。这样一处偏僻的小酒肆,自己又是奉旨微服查案,实在不宜暴露自己身份,只好迂回图之。

“不然你派个伙计去取银子怎么样?误工费算我账上,城西华安街7号便是了。”

城西华安街?那都是王孙权贵居住之所,华安街更是贵中之贵。

再细瞧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细皮嫩肉的,眉目也算好看,但也忒朴素了些,哪个贵公子出门不是披金戴玉左呼右唤的?再说了自己这么个小破酒馆,怎么可能飞进金凤凰来?

想到此处,掌柜认定了他是冒充贵人骗吃骗喝的,“我这儿统共就这两个伙计,走了一个我哪里忙的过来?你小子不要有什么花花肠子,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掌柜的真是油盐不进,不知好歹,也不知道是怎么在这繁华的临安城立住脚的。唐毓忍无可忍,摸着自己的腰牌就要拍在桌上,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看这些可够?”声音清冷,无波无澜沉静如冰山。

顺着他托着银锭的手往上看去,墨发半挽,眉目如画,恍如谪仙,祸国倾城。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这、这、这是个男人?!

现在想来,那日初见,如江南水月般朦胧清浅,却成了刻在唐毓心尖上的执念。

烟柳画桥入了景,斯人姿容入了心。


“我说过,银子不用还了,你回吧。”白衣男子淡淡开口。

唐毓四下张望,他已经跟了这个白衣男子几条巷子。

“那哪儿成?要不是你的举手之劳,我一时半会儿还真脱不了身!”唐毓无奈耸耸肩,“你住在哪里?回头我把银子送到贵府。”

奇怪得很,这个白衣人明明气度雍容,风华绝世,双眸却是一片死寂--寂静如地底深潭,荡不起一丝涟漪。

可好感就是好感,这样恍若谪仙还乐于助人的人,不由得人想亲近。

白衣人不答,转身便走。

“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吗?”唐毓垮下嘴角,感到十分委屈,“那好,我也不愿欠别人的,阁下稍等,我去把银子要回来还你。哪怕他们打我一顿,我心里也舒服。”

白衣人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眼底一丝无奈两分自嘲,“我是不祥之人,少与人接触便少生祸患,与你无关,你不要妄自菲薄。”

唐毓内心嘀咕:不祥之人?自古红颜是祸水,他还真有自知之明。

这样想着,脸上却立马由阴转晴,拍拍胸脯道:“那以后由我来罩着你,我就不信还有我化解不了的祸患。”

他大咧咧的笑颜如三月江南朝气蓬勃,白衣人仿佛受了感染,眼睛里一缕笑意闪过,贯如古井的眼中波光乍现,像烟火瞬间映染星空,璀璨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貌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身后酒馆,对唐毓的健忘做了必要提醒。

可惜唐毓还在失神,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诗: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修成贮阿娇。

白衣人脸色一沉,拂袖而去。

唐毓回神,暗骂自己造次,正想与他解释,不料事端横生,一个铁面人横空出现,挥手一道银光杀气腾腾袭来。幸亏唐毓反应快,一个错步轻轻避开。

铁面人挥手间银光再现,白衣人疾言阻止:“住手!放他走,否则你带回去的只会是一具尸体。”

继而转向唐毓:“你走吧,闲事莫再插手。”

“哎……敢问阁下尊姓台甫?”

“……叶惊鸾。”

“我叫唐毓,后会有期!”

回来路上,唐毓越想越觉不对劲,刚才叶惊鸾说的是“否则你带回去的是一具尸体”,如果铁面人是他属下,他怎可能以命相胁?

这么说来,铁面人是在监视他,他是被挟持的!

不行,必须要找到他,救出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

从叶惊鸾步态判断,他并无功夫根底,且眼下距分别不过半刻钟时间--他一定还没走远。


城北郁府。

“今夜你……可愿意?”郁逍目光灼灼盯着叶惊鸾,白皙脸颊上两抹浅浅酡红。很显然,他喝了酒。

叶惊鸾仍在自顾自地斟茶小酌,眼皮都未掀一下,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郁逍见他不理会,眼底涌上怒意,英挺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扭曲。

他上前一把抓住叶惊鸾衣领,恶狠狠道:“为什么每次你都是这副清高样儿,我对你不够好吗?你到底想要什么?!”

叶惊鸾终于抬眼,目光嫌恶,“放了我,或者杀了我。郁逍,你只会让我觉得肮脏。”

唐毓一阵心惊,差点失手从廊檐上掉下来。

叶惊鸾竟被囚禁于此,成了别人的禁脔!怪不得,他那么厌恶别人在意他的容貌--红颜有时候真是祸水。

等等……刚才那人叫做郁逍?这么说来,传言可能是真的。

想当年纵横江湖的剑术世家叶云谷内,被公认的优秀传人不过有二,一是少主叶惊鸾,一是老谷主收养的义子郁逍。这二人根基非凡,兼之素来亲厚,让老谷主心情十分舒畅,逢人便夸。

不料三年前有消息传开,说义子郁逍犯了错被逐出叶云谷,所为何事却不为人知,此事一度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唐毓挑眉--这个郁逍,如果就是被赶下山去的那个义子,那叶惊鸾应该就是失踪的少谷主了。

猜测一下,郁逍犯的错误不会是--他瞠目结舌,仿佛窥破了天机--不会是调戏叶惊鸾被老谷主发现,才被赶下山的吧?!

“我肮脏,你被一个肮脏的人折辱践踏,能干净到哪儿去!”

郁逍眸中怒火更盛,将叶惊鸾一把推在榻上,不管不顾他额头撞在墙上渗出的血迹,一边粗暴地撕扯他的衣服一边怒吼。

叶惊鸾死死掰着他的手,试图阻止他的暴行,“你若还算个男人,就将我的毒解了,我们痛痛快快打一场,要是死在你手上,我也认你是条汉子!”

郁逍怒极反笑,“呵,我是不是男人你还不清楚吗?让你死,我怎么舍得?你大可以再自尽一次,我有一千一万种方法让你求死无门,痛不欲生。这就是你的命,叶惊鸾,你认命吧!

“你今日还帮一个小子付了账?莫不是看上了他?劝你死了这份心,你以为你还配吗?”

叶惊鸾闻言一怔,如一只瞬间被抽走灵魂的破布偶,奋力挣扎的手松了下来。

唐毓再也忍不住,一个飞身从窗户冲了进去,一把将压在叶惊鸾身上的郁逍抡掼在地,携起叶惊鸾仗剑而起。

郁逍飞身追上,待看清楚唐毓时愣了一愣,急道:“你可知你将他带走会有什么后果?若你是他的朋友,劝你将他留下,否则你会后悔的。”

唐毓痛而不语,若是将他留下,我以后才会后悔。

郁逍见他无动于衷,又转向叶惊鸾:“你若打算跟他走,那么谁替你一雪旧恨?”

叶惊鸾同样没有回应。

唐毓看着灰心丧气的叶惊鸾,心内纠扯得紧,一边后撤一边在心里问候郁逍上下十八辈祖宗。

几个护院听到动静立刻包抄过来,个个拼着命要在主人面前立个头功,可惜打错了主意。唐毓是谁,一品护卫,御前行走,区区几个家丁哪里是他的对手。几招下来,流水落花一片,哀嚎凌乱之中,哪里还有他们二人的影子。

郁逍眯起眼睛:竟然是他跑来坏我好事,看来得让唐相好好管教一下了。


唐府别苑。

唐毓暗自埋怨自己拙手笨脚,上个药上得心惊胆战,眼前人却连个表情都不舍得给。

“你别怪我自作主张,你帮过我,就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容忍别人欺负我的朋友。”唐毓侧脸不去看他,又怕他不自在,忍不住解释道。

如果之前唐毓还疑惑为何叶惊鸾性情如此冷淡,那么现在他彻底理解了他的苦楚。换了自己,有没有勇气活下去还未知呢。

此时的叶惊鸾在他眼中已经晋级成一尊精致的琉璃娃娃。偷瞄他沉静如水的侧颜,他竟生出一份想护之藏之的异样思绪。

“多谢,”琉璃娃娃终于有了回应,轻笑一声,“我没事。朋友还是算了,我不配……”

话没说完便被捂住了嘴,唐毓几乎立刻意识到不妥,赶紧将手拿开。

“谁的人生不会碰上一两个人渣,就当是被疯狗咬了,总会过去的。”

理想珠圆玉润,现实……似乎没有进入预定轨道。

唐毓从未像这两天这般低声下气过,因为他得罪了叶惊鸾。

事情是这样的,叶惊鸾想尽早离开的愿望十分强烈,但唐毓不放心他一人游荡,害怕他手无缚鸡之力再遇歹人。那天他们以这样的对话结束了会晤。

“我留在这里会惹来麻烦,而且我也有事情没有完成,所以我现在必须走。”

“等你伤好了我就送你走,现在不行。”

前者意味深长看着后者,语气一沉:“连你也想囚禁我?”

“……”

那天之后叶惊鸾便把唐毓请出了客房,看情形也不打算在短时间内理会他了。


这天上午是唐毓第四次端着食盒来敲门,跟之前一样,无论他温言哄劝还是冷言激将,统统失效。

不管怎样,不到关键时刻,他不想强行打开那扇门。

转身离开不过十步,他便听到异响,来自让他牵肠挂肚、现在房门紧闭的那间客房。

他急唤了几声,没有回音,只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门被暴力踹开,叶惊鸾蜷缩在地上,颤抖成球状。

“怎么回事,告诉我好吗?你好容易逃了出来,却在这时候出事,实在不值得。”唐毓扶起他,问得急切却轻柔。

叶惊鸾闭目思索了一下,喘息道:“中毒。我就说我留下是个麻烦。既如此,烦你帮我抓点儿药。”顿了一顿,补充俩字,“多谢。”

唐毓并未发现不妥,连连答应。运气为叶惊鸾压制毒性后,去药铺抓药时才发现不对劲--他给的方子,只说川乌、地不容、大戟这几味药,都有毒性,而且这种剂量,即便能解身上之毒,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但不行动,就只能看着叶惊鸾等死。

自叶惊鸾上午拜托唐毓抓药时起,到他见到那碗珊珊来迟的汤药,已过去五个多时辰。

叶惊鸾望望宫灯摇曳的窗外,有些奇怪,“附近没有药铺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在担心我?”唐毓眼波熠熠,受宠若惊的模样有点儿夸张。

叶惊鸾无语,皱着眉头将药一饮而尽,抿唇问道:“这是我说的几味药吗?味道好像……”

“怕你嫌苦,加了点儿霜糖。”唐毓眸子亮晶晶的,似乎在等着叶惊鸾夸他。

“哦,可是加了糖并不好喝。”

唐毓:“……”

好歹辛苦半日,夸夸我有这么难吗?

叶惊鸾见唐毓一脸委屈巴巴,觉得十分好笑。垂眸间视线扫过空了的药碗,心底生了些许疑惑,他确定这并不是自己交代要抓的药,那唐毓给自己吃的到底是什么?

翌日一早,叶惊鸾起床散散伸了个懒腰,却发现体内生出一股熟悉的气流。他闭目吸气,感受这股气流自丹田沿着奇经八脉循序运转,顿觉耳目清明通体舒畅。

这是——自己被禁制的功力恢复了?!

他几乎立刻便想到了唐毓前一天给他喝的药,那个药一定有秘密。


“叶兄,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事找你,”唐毓神色有些凝重,“我接到任务,帮忙去钱塘查一些事情,所以得离开一段时间。”

“哦,我叨扰得够久了,也正打算来向你辞行。”不知为什么,本来是来询问药的事情,结果听唐毓这么一说,他口是心非蹦出这么一句话。

“你……可不可以在这里多休养一段时间,等我回来?我还没来得及为你准备行囊。”

唐毓一脸焦急,怕他有后顾之忧,补充道,“我父亲那边我会书信禀告他的,他现在不在京城,短时间内恐怕是回不来的,再者这是我家别苑,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叶惊鸾思索片刻,突然问道:“唐相是你什么人?”

“哦,他是我一个远房叔父,我们交往并不多。”不知为什么,唐毓有些心虚,在弄清楚父亲与叶家的渊源之前,他不想透漏自己的身份。

“你去查的案子会有危险吗?”

“什么?”

叶惊鸾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方便的话,也许我能帮你。”叶惊鸾似乎有些无奈,“我目前也无事可做。”

唐毓反应了好一会儿,从叶惊鸾表情终于确定自己的判断。

“方便,当然方便。”他眉眼都飞了起来,咧嘴笑道,“那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带一些吃的用的。你喜欢吃什么,甜的还是咸的?你只喜欢白色的衫子吗,我觉得天青色似乎也配你……”

叶惊鸾失笑,抬头望望天色,道:“你我是去帮忙,又不是出游,哪里需要这么琐碎。你若再不走,我们只好连夜赶路了。”


金乌西移,唐叶二人终于收拾停当启程了。叶惊鸾想与唐毓一并骑马,无奈唐毓执意不从,连推带搡之下他做了让步,钻进马车。

然而一脚踏入厢内,他便怔在当场——

车厢内席垫以厚厚锦被铺就,车壁上锦缎绘着花鸟幽泉,让人望之便觉心旷神怡。角落小几上摆着天青色茶壶一把并茶杯几盏,几样新鲜水灵的水果点心,旁边一盏镂雕瑞兽的博山炉,熏着细细沉水香。

一缕微烟腾腾袅袅,撩动了他心底一丝异样情绪。

“你……出行都是这般奢靡吗?”叶惊鸾若无其事问道。

唐毓嘿嘿一笑。他当然不会承认,从来一骑红尘来去无牵挂的他,为这次出行准备费了多少心思。连管家张老伯一张老脸都乐成了花,连连夸他终于开了窍。

一路兜兜转转走走停停,虽然彼此话不多,却也并不感觉无聊。几日之后,他们终于到达钱塘驿站,来接应他们的陆子青已经恭候多时了。

唐毓刚一下马,陆子青便奉上一个大大的熊抱。

“老兄,好久不见,想死我了。怎么这次行程这么慢?等得我花儿都谢了。”

唐毓直接忽略他的过度热情,不动声色推开他,“咱们好像一个月之前刚见过吧?好了子青,说个正事,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说着将叶惊鸾推到陆子青面前,“叶惊鸾,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了。他是来帮我的。”

陆子青一眼看去,顿时长大了嘴巴,毫不掩饰艳羡之色。待要真心实意赞美一下对方,嘴巴张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一个极精确的词来表达他的激动,只得握了叶惊鸾的手左摇右晃的,看得唐毓直想冲上去掰开,生怕给捏坏了似的。


陆府早已将住处收拾妥当,遣了小厮丫鬟侍卫十数人供他们驱驰,甚至还悉心预备了止血散、跌打丸、解毒丹之类让他们随身携带。

“我是来查案的,又不是来动刀动枪的,就不能来点吉利的暗示吗?”唐毓摩挲着这些红红绿绿的药瓶,有些哭笑不得。

“有备无患嘛,好歹你是我的恩人,总不能让你在我这里遇险。”陆子青认真答道。

唐毓待要谢绝,忽而瞥见了一边神色淡淡的叶惊鸾,突然开窍般欣然地接受了陆子青的好意。

晚饭过后,陆子青便细细说了一遍案子的情况。

原来是一桩妇人休夫案。妇人吴李氏,状告其夫也就是钱塘县令吴山青要求和离,理由是吴山青性情暴戾,常常辱骂殴打于她,且十分好色,娶进门的小妾接二连三,让她忍无可忍。

女子休夫在当下虽不多见,却也算不得什么震惊朝野的大事。此案疑就疑在罪状里还有一条诉由:吴山青的官职是贿买而来,他曾在科考中作弊,暗中买通朝中权臣,才得的进士,才做得钱塘县令。

虽说卖官鬻爵在历朝并不鲜见,但吴山青被告发的时机太不凑巧。适逢新帝登基不久,正大力整饬朝中弊病,选用提拔可用人才,很有雄心做出一番功业。

这个案子此时冒出来,正好让皇帝铁定了心思以一儆百,故而一道密旨悄悄传出,由护卫首领兼皇城司司主唐毓彻查此事,并随时上报案情进展。

接下来的几天,这三人展开紧锣密鼓的行动。由于陆子青是本地乡绅,且与吴山青有过过节,因此他避了嫌,只负责安排唐叶二人出行及人身安全,盘查各个关节的事情理所当然交给了这二人。

每到夜里,三人便聚在书房分析收集到的信息,研究攻心战术,以期一击即破。

十一

吴山青虽赴任不久,作风之滑却更像官场上的老油子。得知唐叶二人是奉命查案,吴山青态度极其诚恳,且句句奉承得不着痕迹,不管问什么,只要是跟贿赂有关的内容,一律指天发誓矢口否认大喊冤枉。

“大人,都怪下官教导无方,以致将贱内纵容到这个地步,胡言乱语无中生有,让大人见笑了。下官身正影子直,不怕这些流言,还望大人替我做主,还我清白。”

唐毓不愿与他啰嗦,直接让他背诵自己所答的考卷内容,吴山青傻了眼,百般抵赖都被唐毓硬硬挡了回来,最终不得不认了自己作弊的事实。

但当问起谁是舞弊同党时,吴山青却咬死不说,只说是自己一人所为。问他怎样为之,他却只是沉默。

“既然找到了你,定然是掌握了你与同党私通的证据。你若将功折罪,据实细细禀来,也许官家会网开一面。你若顽固不化,偏要一条道走到黑,恐怕……”

唐毓端起茶杯,垂目盯了一会儿水中浮浮沉沉的茶叶,蓦然抬眸盯向吴山青,满面肃杀。

“你上有老下有小,令尊已过耄耋,爱子尚且齿幼,难道也不为他们算计算计?天子一怒,后果你想过吗?”

吴山青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目光游移不定,皱眉暗暗思索起来。

唐毓知道,他此时定在揣测,他们到底有没有掌握证据。所以接下来,吴山青便要孤注一掷地抛出赌注,不管承认与否,再无回头余地。

“此事都是下官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碍,请大人明鉴。”

说罢吴山青郑重其事跪了下来,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看来,他是在赌唐毓根本没有掌握铁证,不然何以他们会巴巴跑来盘查,直接一道政令派人拿人便是了。

唐毓面上一派镇定,眸色却渐渐深沉。

吴山青科考作弊案,背后定有鬼手。动身钱塘之前,他去礼部调取过吴山青的试卷,上面的名字有改动痕迹。能在糊名、誊录等一系列保密措施中动手脚而不为人知,可见他背后那人有多神通广大。

此次调查,吴山青只是一条小鱼,当今的意思是,一定要拖出后面那条大鱼。

若是吴山青不惧威胁咬死不认,这条最直接的线索便要断了,这让唐毓不免有些焦躁。

十二

一边事不关己静静喝茶的叶惊鸾突然起身,踱步到吴山青面前蹲下身来,直视吴山青的眼睛。

“吴大人,据说手相记载了一个人曾做过的事情。在下不才,刚好略懂一二,大人方不方便让在下看上一看?”

吴山青一向不信神鬼命运之言,听到这话不由心里鄙夷,但碍于对方是上头人的身份,他也不好拒绝,只得将手伸了出来。

“总体尚可,命运线纤长,可惜中间……你看这里,有断痕……而且这条官运线十分孱弱曲折,行至一半有一死结,需要一位贵人辅助方可化险为夷。”叶惊鸾很认真地捏着吴山青的手,在他手心划来指去。

唐毓旁瞧着眼前拉扯在一起的两只手,明明都是骨节分明白皙纤长,可他总觉得违和,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更不对劲的是吴山青,眼见着他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白,最后瘫坐在地上。

唐毓十分好奇,刚才叶惊鸾开口时他还在犯嘀咕,百计钻营的老油条吴山青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忽悠,这样看来,歪打正着找到他死穴了。

他过去看时,叶惊鸾已经起身落座,恢复一派淡然模样,继续喝他的茶去了。

“我说,我全都说,求大人救我……”吴山青趴跪在地上,抖如筛糠,“我将受贿官员名单写好后,求大人直接递交皇上,不要再经由别人之手,也求大人不要开封查看。否则下官一家老小……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哽咽了几声,忽而咬牙切齿道:“这个贱妇,我们全家都让她毁了!她以为她做的那些腌臜事我不知道吗?那何知州,他为什么愿意给我递条子,他让我做乌龟,以为我不知道吗?!奸夫淫妇,我毁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骂到最后,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唐毓没想到他突然崩溃,心内松一口气,略一思忖,问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要搪塞乱语,做缓兵之计?”

吴山青抬头,满面恐慌伴着涕泪肆虐,接连磕了几个头,撞得石板“咚咚”直响。

“下官糊涂,心存侥幸,事到如今,下官也没有什么好抵赖的了,我是不是乱语,圣上定能裁夺。我只想给自己家人留条生路,求大人答应下官的不情之请!

说着又咚咚磕起头来。

唐毓看了一眼叶惊鸾,后者面色有些不自然,微微侧过脸去,轻轻点了下头。

一封密呈就这样被连夜送出钱塘,直奔临安京都大内。吴山青被羁押看管,等待押解京城受审。

“叶兄,你真是厉害,竟还有这个本事。几句话就吓得吴山青魂飞魄散。要不你也替我看看,什么时候能全了那人生四喜?”

说着唐毓便将手伸到叶惊鸾面前,非要他看手相。

案子告一段落,唐毓一身轻松,不由跟叶惊鸾开起了玩笑。叶惊鸾淡淡一笑,“我哪里会看什么手相,只不过在吴山青手心划了两个字而已”。

“什么字?”

“……天机不可泄露。”

他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写的两个字是:“唐相”。

毕竟是唐毓的远房叔父,若因此而下狱,倒是自己隐瞒了他,方法有失卑劣了。

也是因为唐叶二人并未报出自己名姓,只亮了腰牌说奉旨查案。若让吴山青知道唐毓与相国的关系,估计打死他都不能说的。

至于叶惊鸾是怎么猜到这背后主谋的,论权力手段,论行事风格,论政务便利,舍相国其谁?当初叶老谷主与他关系匪浅,却最后老死不相往来,不就因为看不惯他做的这些蝇营狗苟的事吗。

既然自己都能推测到这些,没有理由皇上推测不出。那么这案子,其实只是皇上想借着唐毓这双手,剪除他们自家势力的由头罢了。

接下来,是不是该劝一劝唐毓,收敛一下锋芒,远离权力风暴的中心?

案件收尾进展顺利,唐毓将案子来龙去脉及细节种种拟成奏章,快马加鞭送往京都。

十三

“叶兄,今夜子青要设宴为我们庆贺,他已经预备了上好的杏花汾,到时候咱们定要痛痛快快喝一场,不醉不休。哦,你若是不能喝便少喝一点,这次多亏了你,不然我现在还不知什么状况呢。”

解决掉这宗烫手山芋,唐毓神清气爽,有些兴致冲冲。

叶惊鸾扯一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我那些小手法,糊弄小鬼还可以,上不得台面的。这次能这么顺利,也多亏了陆兄,他对你的事确实很上心。”

“这倒不假,我俩是从小一起玩泥巴捅蜂窝的交情,所以不必跟他客气。这次见他行事,确实比之前更细心稳重了。”唐毓未作他想,从善如流答道。

“嗯,久别重逢,是该好好聚聚。我身体有些不适,就不去了,你们尽兴吧。”说罢施施然回了住处,像是丝毫没听到唐毓追在后面“叶兄、叶兄”的声声呼唤。

晨光熹微,叶惊鸾起了个大早,听了听外面静悄悄的,便知道唐毓还没起。等他到了唐毓卧房才发现,人早就出去了。

他便坐在小几旁等着,有些事情,还是让唐毓先知道一些比较好。这是他一夜未眠得出的结论。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轻快,以他现在的耳力,当然辨得出这是唐毓。不过紧随其后还有一个脚步声,一样的速度,落脚却要重些,应该是陆子青。

连叶惊鸾自己也没弄清楚,当时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态,等他回神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悄悄匿了起来。

十四

“唐唐,怎么昨晚你们没来呢?惊鸾兄的身体好些了吗?”陆子青的声音由远及近。

“还好,可能是这几天劳心过度了。不过拜托,我有名字,不要瞎起诨号好不好?”唐毓颇有抱怨。

“咦,这就奇了,这么多年我都是这样叫你的,你也并不反感,这次是怎么了?难道见色忘友了不成?”陆子青坏笑着调侃,“我问你,你难道没注意到我有什么变化?”

唐毓细细打量他一番,恍然大悟,“你头发又换颜色了?”

陆子青鄙弃一声,叹道:“换做以前,你早就不知道损我多少遍了。哼,果然恋爱中的男人都成木头脑袋了,非伊人皆不能入目也!世道炎凉啊!”

“什么恋爱中的男人?”唐毓一怔,“我并没有交往哪家的姑娘啊。”

“哼,你交往的哪里是什么姑娘,你可知道你现在的注意力全在哪里?都在惊鸾兄身上了!”

唐毓刚端起茶水的手一抖,茶碗滑脱出去,“铛啷啷”滚到了桌上,慌得他赶紧伸出双手去捂住。

“当局者迷,你知不知道,你见不到惊鸾兄的时候,多长时间问一次小厮关于他的状况?即便是最忙的时候你都没忘。你从不曾对任何人这样上心,即使是我——你最好的伙伴。所以,”陆子青郑重总结道,“你喜欢上他了,你完蛋了。”

静默良久,久到叶惊鸾的心在下沉,恍然生出一种罪恶感,仿佛自己是一个引人犯错的罪人。他突然有种冲动,想立刻就走,走得远远的,冷雨青灯了此残生。

未等他移步,便听见唐毓的声音,像参透了禅机,带着如释重负的味道,“为什么说我完蛋了?喜欢便喜欢了,又能怎样呢。那样霁月清风的一个人,我喜欢他很奇怪吗?”

“呵,思想竟然比我还前卫,佩服佩服,甘拜下风。”陆子青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感慨一番后,抱着满胳膊鸡皮疙瘩告辞了。

陆子青走后,唐毓一个人坐在桌旁发呆,等得叶惊鸾腿都直了,终于见他回了神,字字遍遍低声念着“叶惊鸾”,抱着脑袋喃喃道:“我该怎么办?”

十五

小院云亭之内,唐毓低头闷闷吃着早点,完全没了往日的洒脱意态,甚至下意识回避着叶惊鸾的眼神。

“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对,让你不舒心了?”叶惊鸾目露疑惑,“如果有,你告诉我,我会注意。如果是我造成你的困扰,那我……就告辞吧。”

“叶兄!”唐毓倏地站起身来,一把拽住叶惊鸾的衣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惊鸾拂开他的手,拱手笑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我终须一别,只是早晚而已。在下谢过唐兄多日照拂,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伊人渐行渐远,白衣翻飞间,似乎眼前的风景也渐次凋零灰暗。哪里是金秋,分明是寒冬了。

再抬眼,目光尽头已空无一人。心跳乱了节奏,浓浓的惶恐铺天盖地而来,让他避无可避。

不能就这样让他走。至少,他也要明明白白听到叶惊鸾的反应。

想到此,他大步追着叶惊鸾而去,还没奔出几十步远,突然在垂花小门处立住了。

叶惊鸾就静静立在那里,留给他一个萧索的背影。

听到动静,他并未回头,只舒了口气,道:“总得来送一送,才不显得凉薄,我知道你一定……”

话音中断,有双臂膀紧紧圈住了他,带着颤颤的却不容反抗的力道。

“我喜欢你,你……可喜欢我?”

话一出口,唐毓感觉到叶惊鸾僵了一僵。他闭眼静默,等待叶惊鸾的宣判,等待他恼羞成怒愤然离去,或者……他不敢想了。

臂弯里的人轻轻掰着他的臂膊,正试图从他的桎梏中挣脱。他明白了。

一瞬间心跌进了千年寒潭,他松了臂膀,无声低笑,须知强扭的瓜不甜,总不能强人所难,何况还是眼前这人。

他挤出一抹笑,正要说点什么,却见叶惊鸾回身扶住他的双肩,脸颊慢慢凑近他的脸,双唇蜻蜓点水般掠过他的额头——

叶惊鸾竟然……终于……吻了他。

唐毓觉得有一团火“腾”地在体内燃烧起来,滚滚热流四处流窜,冲到鼻尖冲进眼底,酸酸涩涩的。

花木依然,金风仍旧,唐毓却觉得世界与以前不太一样了。

十六

归程在即,唐毓不知哪来的兴致,定要拉着叶惊鸾逛一逛庙会。陆子青为他们备好车马后,便很识趣地闪了,誓不做鸳鸯棍兼第三者。

月上柳梢,二人骑马姗姗而归。清风明月,时有微凉,唐毓抬头望月,余光扫着身边人,觉得人生得意莫过于此了。

“小心!”叶惊鸾毫无征兆地从马上掠过身来,抱着唐毓一骨碌滚到路边草丛里,立刻便有箭雨从天而降,两匹马眨眼间就被射成了筛子。

十几个黑衣人鬼魅般凭空冒出,个个身姿健硕身手诡谲。看来叶惊鸾料得不错,确实有人坐不住,想先行灭口了。只怪自己刚才走神,差点酿成大错。

这些黑衣人倒也不废话,直接出手,招招致命,就是奔着二人首级来的。即便是唐毓御前护卫首领的身手加上叶惊鸾名噪江湖的剑术,也打得甚是狼狈,堪堪占得上风。

一阵刀光剑影之后,黑衣人头领见占不得便宜,也不恋战,大喝一声“撤”,一行人瞬间便逃了个干净。

唐毓一时怒起,定要追上去拿下一人问出主谋,却被叶惊鸾拽住了。他这才发现,叶惊鸾状态似乎不太好,一问才知,解药的效力已过,他内力再次被禁,已无出手之力了。

唐毓暴怒,自己偷出父亲最珍重的武功秘籍,找郁逍换了解药,却不想被他摆了一道,只给了解药的一部分。

二人怕夜长梦多,不敢久歇,立即返身回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将将走出二里地,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等唐毓看清楚来人,不由有些惊讶,再看那人身后的年轻人时,心脏突地一跳,无端有些不安。

相国唐凌风,和他身后那个让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郁逍。

十七

“父亲,你怎么在这儿?”

“毓儿,你怎么在这儿?”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

“父亲,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唐毓指着郁逍问道。

“你们认识?”唐凌风心不在焉地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唐毓见问,暂且压下心底重重疑虑,草草答道:“孩儿奉旨来这里查案,调查结论业已呈奏天听,不料今夜遇上几个刺客,多亏了这位义兄帮我,不然孩儿恐怕凶多吉少了。”

说罢余光轻扫叶惊鸾,却发现他并没在听,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什么?你查的不会是吴山青的案子吧?”唐凌风一惊,抢上前一步握住唐毓双肩。

“父亲怎么知道?此事应该是机密啊。”

唐凌风神色瞬间变得衰颓,闭目半日不语,良久一声长叹。

“父亲,我们找个地方坐吧,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唐毓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如此灰心,扶住他慢慢往前走。

唐凌风有些心神不定,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强打精神问道:“你伤的重吗?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当好好答谢于他。”

未等唐毓回答,叶惊鸾上前挡住他的去路,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鄙人叶惊鸾,叶青云之子,相国可还记得?”

唐凌风双眼蓦地睁大,不过毕竟是风浪里闯过来的,很快便恢复平静。

“自然记得,我与令尊曾有过交往,可惜后来诸事繁多,便渐渐失去联络。叶兄一向潇洒不羁,谁知去年竟遭此大祸,实在令人叹惋!”

叶惊鸾身子微颤,渐渐笑出声来。他恨不得立刻上去撕烂他那张虚伪的皮,可是他不能,他更想看见他陷入沼泽,苦苦挣扎却越陷越深的绝望。

“是这样吗?这么说来,陛下的龟钮金印不是被一个名叫无影的死士藏在相国府的书房里了?这么说来,无影与他的胞弟无踪也并不是效力于相国府了?这么说来,他拿出来的科场舞弊上供清单也是假的了?不过是真是假,恐怕还得陛下说了算吧?”

十八

他每问一句,唐凌风的脸色便要青上一分,未等他话音落尽,唐凌风突然身形一动,化掌为刀向叶惊鸾劈去。

唐毓听他们一来一回对答,仿佛窥见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不由震惊在当场。突然见自己父亲狂风一般扑向叶惊鸾,本能地出手挡住了父亲的攻势。

“孽子,让开!今夜他若不死,唐府便要毁了!”

唐毓愣了一愣,似乎没听明白父亲的话,一错身又挡了上去。

“父亲,您不要冲动,我们从长计议……”

“滚开,今夜你敢拦着,我便没有你这个儿子!”唐凌风大怒,用了九成力道将唐毓扇滚到一边。唐毓本也不敢全力抵抗自己父亲,心思混乱之下竟被父亲一击飞滚出数丈。

叶惊鸾冷笑道:“杀了我,你以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陛下为何会派儿子来查他的老子?天道轮回,你的末路到了。”

唐凌风快要气炸了,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一颗火药,而只能模仿一颗火药,以电闪雷霆之势袭向叶惊鸾。

叶惊鸾此刻无内力傍身,挨上一招必然要毙命当场。

唐毓神魂俱裂,只来得及大叫一声,手脚并用扑出两步便摔在地上。

一声沉沉的闷哼传来,甚至有血珠溅到了他的手背上,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翻滚的声音。

他不敢抬头去看,仿佛不看,最坏的结果便不存在。心底有什么东西,碎成了渣,刺得他五脏翻绞,血肉模糊。

“混账!畜生!你们都反了,一个两个的都疯了不成!不成器的孽障!”

唐毓猛地抬头,唐凌风一手捂住胸口站得摇摇晃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气得浑身直颤,却再也无力出手。

前方三丈开外,郁逍如枯枝败叶躺在地上,许久也不曾动一下,不知是生是死。

竟然是郁逍截下了唐凌风的攻势,结果两败俱伤。

叶惊鸾纠结了半晌,还是过去将郁逍扶起,靠在自己肩上。

“你这又是何必?你本可以平步青云一世无忧的,毕竟没有几个人知道,你是他的儿子。”

十九

“他的儿子?”郁逍喃喃道,继而呵呵冷笑起来,直笑道气息不稳呛咳出一口一口鲜血。

“他将我当做他的儿子吗?我五岁时便被他遗弃,扔在叶云谷密林深处。他只是为了让我偷学叶家剑法,但他可知道,如果不是师父及时出现,我早已葬身狼腹!他除了利用我,还给过我什么?我只是他的一把刀而已!”

“畜生!我将你放到叶云谷,难道不是为了你好?江湖谁人不知你的剑法已登峰造极?偏偏你不争气,被他赶出谷来,这怨得了谁?”唐凌风气急败坏地咒骂。

“对,我是畜生,”郁逍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眼神渐渐涣散,“我坏事做尽,为了所谓的天伦孝道,陷害我最尊敬最疼爱最……舍不得伤害的那些人,因果报应,我死有余辜,只是……”

他抖抖索索摸出一粒丸药塞进叶惊鸾手里,渐渐扩散的瞳仁浮起浓浓水雾,“我从未想过害你,却害了你。我后悔了,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一辈子站在你身后,护你平安,看你娶妻生子,看着你的孩子们追在我后面喊我叔叔,就像那些年,你追在我后面,喊我哥哥……”

两行泪潸然而下,与唇角鲜血交汇蜿蜒,人却再无声息。

叶惊鸾面无表情,抬手轻轻拂过他双眼,替他合上眼睛,将他放在地上。

原来当年在叶云谷搜出大内龟钮金印,盗取金印罪名一夕落定,最终落得满门抄斩,是唐家父子里应外合的杰作。

他握紧手中剑,慢慢走向唐凌风。

唐毓一时间得知这么多内情,竟不及反应。看见叶惊鸾提剑走向他的父亲,他才回过神来。虽然心中一团乱麻,他还是挡在了唐凌风前面。

叶惊鸾视线淡淡扫过唐毓,定在唐凌风身上,眼神犹如枯井,无波无澜。

“我不会杀你,会脏了我的手。科场舞弊、栽赃陷害、结党营私残害忠良,你的恶行证据确凿,已经收集成册递到了内廷,桩桩件件一条不落。你好自为之。”说罢扔了剑转身就走。

“我的因果不用你来评判,”唐凌风低低道,“不过你以为,叶云谷这件事是我一手促成的吗?皇上的金印为什么会到我手里?”

见叶惊鸾脚步一顿,他缓了缓语气:“这些年来叶云谷掺和的庙堂纷争太多了,我几次劝叶兄他都不以为意,我能有什么办法?披荆斩棘挣来的前程不要了?还是一家老小上下百口不要了?我根本保不住叶云谷!”

叶惊鸾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回答,只加快了脚步。

“叶惊鸾!”唐毓几步上前拦住叶惊鸾,声音由压抑颤抖渐至咆哮,“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意你,所以你就将我当傻子耍,是不是?!”

叶惊鸾怔在原地,良久闭了眼睛。秋风何冽冽,扯碎了落叶,凉透了人心。不知不觉,已是深秋了。


二十

朝堂出了一桩大事件。

相国唐凌风因科场舞弊收受贿赂、恶意栽赃害人性命、交通外官依势凌弱等罪名被捕下狱,择日问斩。

其子唐毓受株连本该一并处决,念在多年护驾且大义灭亲的份上酌情减免,判流放西南蛮荒三千里。

唐府财物没入官中,女眷尽数遣散。赫赫相国府,如大厦将倾,一夜之间成了陋室空堂。这足够街头巷尾消遣一段时间了。

谁知不出几日,竟又出了一件大事:唐凌风被劫狱了。

这些消息传的飞快,即便此处离京城已有几百里路,流言假想还是在第一时间被编排了出来,杜撰得有模有样。

小酒馆里的说书人眉飞色舞信口开河,讲着唐家少爷怎样大义灭亲将唐相国亲手送进牢狱,感慨少年虎胆,却又带了一丝鄙夷。

唐毓举起带着镣铐的手,费力捏着筷子,木然吃着东西,好像说书人说的故事与他毫无瓜葛。

然而当说书人讲到唐凌风被劫狱时,他心脏一跳。唐凌风再怎么罪大恶极,都是他的父亲,是将他抱在怀里驮在肩上护他长大的恩亲。

只希望,父亲能隐姓埋名安度余年,自己便心安了。

不料自己一个不知会沦落到何种地步的人,竟也有人会惦记。一批杀手从天而降,眨眼间衙役们便丢了性命。

若在之前,是生是死本已看淡,但现在他的父亲还活着,而且很可能会一直活下去。若有机会活命,他当然要争取。

于是他拼尽全力挣开桎梏,与杀手们展开拼死一搏。

然而终是受了多日折磨,加之杀手们也绝非等闲之辈,他渐渐便落了下乘。

死便死吧,他闭目,无声自嘲,许是前半世太过遂意,老天看不过去了,所以让他遇到他的死劫——叶惊鸾。

一阵刀剑落地声,他抬眼,便看见了他的死劫。他愤怒,他咆哮,他狠狠推他,他落荒而逃。

狂奔出二里地去,终于冷静下来时,他才意识到不对劲:自己刚明明内力耗尽油尽灯枯,何以现在内力充沛身轻如燕?难道是刚才,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唐毓突然记起,叶惊鸾曾那样不容反抗地握住他的双肩。而自己将他推倒后,他苍白的脸色也不似作假。

叶惊鸾……

他霍然转身,拼命向着来的方向奔去。风尘滚滚,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伊人静静卧在尘埃里,一袭白衣沾满尘土,昔日绝代风华,终成暮春花事,一任雨洗风吹了。

看见他的这一刻,唐毓突然有些慌了,为什么自己明明那样恨他,明明巴不得他从此消失,却在此刻心如刀割,颤抖得站都站不稳?

“为什么?”唐毓颤颤抱起他,脸颊蹭着他的脸,喃喃自语,“你若死了,我恨谁去?”

叶惊鸾双眸微睁,轻声慢语,如一线游丝:“安南郡百花渡,找老赵……他知道你父亲在哪里。我知道你恨我,你不舍得动手,那只好我替你。唐毓,我从未后悔……”

声音低渐不闻,唐毓收紧怀里人,颤声道:“你从未后悔过什么?说给我听!……叶惊鸾,你听着,我一点都不恨你,我也从未后悔过,所以你不要想着离开我,听见了吗?我是认真的,你回答……”

声音猛地停住,叶惊鸾的手划过他的腰侧,沉沉滑了下去。

二十一

人说玉虚山上有仙人,那仙人舒眉朗目却形销骨立,喜着白衣,常年在密林云深处采药,飘忽来去行踪无定。

仙人又采了很多药回来。他将药篓卸下,照例先去了冰棺旁,对着棺中人道:“今日又将白衣弄脏了,真不明白,为什么你穿白衣,却总也不会脏呢?

“你已经睡了五百一十八天了,是不是该起床了?你看这竹楼外面,桃花又开了。

“叶惊鸾,赶紧醒来,再不醒,我就去找陆子青了啊。”

仙人双目泛红,望着棺中人不舍得眨眼。

棺中人阖目静躺,面目晶莹如一朵含露花苞,一朵永不凋谢却也永不会再开的,冰中雪莲。

是夜,仙人又做了那个梦,那个总也做不够总也不想醒的梦。

梦里,棺中人缓缓坐起,眉目含情,轻笑道:“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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