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追踪

一场大雨过后,夕阳重新绽了出来。

那是个令人难忘的黄昏,漫天的霞光卷着紫云,黄澄澄的光芒同阴沉的天空互相吞噬。

我看见我家的老母鸡独自坐在田埂上望着夕阳,我径直走向鸡窝,拿走了它还留有余温的蛋。

我问它:“为什么我拿走你的蛋,你却无动于衷呢?”

它平静地望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扇了一下翅膀,给我挪出了一个位置,仍旧盯着远方落在山上的云彩。

我和它是老相识了。

有一回,家里有只母鸡--那时候它还不老,挺直鲜红的头冠、干净光溜的羽毛,无一不体现它的年青,当然吃的特别多,可一个蛋都没有。奶奶利用热气腾腾的米饭远交近攻,三两下把它给逮住了,研究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这只母鸡正在产蛋期,蛋一个都捡不到,说明母鸡把蛋藏起来了。

这怎么能行?养鸡然后捡鸡蛋,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这只母鸡偏要破坏这天经地义,纲常伦理。为了维护纲常,在三伏天我顶着滚烫的烈日,像一名资深的地下情报员,终日埋伏在角落里,观察着母鸡的一举一动。

它时而穿过杂草丛生的荒地,时而蹚着荆棘密布的沟渠。尽管这样,好几次,我仍旧是跟丢了它。有时候明明我远远的跟着它,一眨眼就不见了,转而却出现在我身后,把我给包抄了。看着它揶揄的眼神,我感到无比汗颜--我单知道成吉思汗会战略大迂回,不曾想它居然也学会了。

没法子,我只能实行坚壁清野,加大扫荡的力度,把后院空地整片杂草荆棘都翻了个底朝天。在我扫荡的第三天下午,在一处毫不起眼的枯荆棘下,一个杂乱狭小的草窝里,静静地躺着九个椭圆形的洁白鸡蛋。

“我围着老屋周长绕了三圈半,最后还是被你找到了。"老母鸡自嘲的笑笑。"对于你来说,捡蛋是天经地义,可对我来说却是骨肉分离,丧子之痛。”

这些年,我忘记了好些事,可这只战略大迂回的母鸡,我却仍旧记得它。我不明白它当初那么抗拒我捡它的蛋,而今天我捡蛋,它却异常平静,我向它提出了我的疑问。

“年青的时候我想,把蛋藏起来,可后来我才发现,这没有任何意义,无论我藏到哪里,早晚总会被人发现。"

“那你有没有试着反抗一下?"我好奇的问。

“怎么没有?既然藏不了蛋,那下次人们捡蛋我就反抗,我先是啄,再用抓,后面干脆飞起来扑……”

“结果呢?”

“我先是被踢了两脚,晕了过去,最后捆了一个星期才脱身。"它伸了伸已经臃肿的身躯。

夕阳挂在山头上,云彩消失殆尽,地平线上铺开了一片血色。顺着投射的光亮,我看着它低垂的红冠和凌乱的毛发、眼神中透出疲倦。

“鸡窝里我最好的老师和朋友都劝我,咱们吃主人的米,住主人的窝,自然要给主人生蛋。年龄最大的前辈告诉我,曾经也有许多鸡像我一样,不愿意蛋被捡走,它们干脆不生蛋了,无一例外,都提前宰杀了,自那以后所有的鸡都沉默了,它们排着队去鸡窝下蛋。"老母鸡坦然道,“从那时候我就明白,所有的抗争是徒劳的。”

我有些惭愧,安慰它说一定给它一个安稳的晚年。它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过了许久它才开口道:“我知道结局。”

老母鸡仿佛很清楚我内心在想什么,它心照不宣看了我一眼。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左右不了它的晚年,过年过节的杀鸡习俗、给老弱孩童补充营养……每一种理由,都让我愈发无力。我明白除非它不停的生蛋,给家里提供源源不断的蛋源,否则最终只有被杀的结果。

天边的晚霞像被点燃殆尽了一般,一抹又一抹的绚烂只剩下零星半点的余晖。片刻天色终于暗了。奶奶在远处招呼着我把鸡赶回家。

我看着夜幕里的灯火,左右为难之际,老母鸡突然说:“走吧。”它的眼神分明变得明亮,一瞬间又浑浊了下去。夜晚的大地一如既往的平静,除了几处不知名的虫子叫声,什么也听不见。老母鸡拍了拍翅膀,终是没飞起来,便大步流星朝鸡窝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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