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里的语文老师们

我爱我生命里的一切语文老师们,也只有在语文课上我才觉得我和人一样,有着健全的头脑,凭着敏锐的第六感,我能隔着数理化老师们的肚皮,感受到“那个学生好像傻”的声波汹涌地震颤。

我的启蒙老师是我老叔,我上一年,他师范毕业,就成了我的班主任。开学前一天,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妈押我去见我的亲戚班主任,老爷在后边一劲儿鼓动:自己家孩子,让她当大班长!半晌,老叔说:太蔫,当学委。听我奶说,别人学习,老叔弹溜溜儿;别人复习,老叔弹溜溜儿;中考来了,他还是弹溜溜儿;他的用功不过趴下写两个大字。没弹溜溜儿的复习了,上中专了,他却独自去了九台师范(当年的高等学府)。一般头脑灵活的人都偏爱数学,所以他数学讲得极好,外加铁血手腕儿,我也不敢不会。大人们真是顶坏,我妈总问我:孙老二在学校批没批评你?一听“孙老二”我可来劲了,“批评了,说我读题读得磕巴,说我算数不够快,说我……”,我本是带着结盟的真诚,不料每每真诚过后都是我泛红的大腿里子,起檩子的后脖颈子。对于教语文,他可并不上心,作文,布置个题目回家写去,写得不好没关系,撕了重写。在那个没书没网的年代,我妈对我的辅导就是“我有一个温馨的家”,一个村子里的毛孩子并不知道“温馨”这么个名词儿,只记得我妈把“馨”放大的写到第三遍时急眼了:眼睛干啥的!眼睛干啥的!说也奇怪,就在这写了撕撕了写间,我悄无声息的学会了作文。老叔的语文课一向闹着玩,高年级,他给我们抄完段意和中心思想就开始领着大伙儿“赌博”,你听到教室里齐吵滥嚷,那就是一场老师和学生间考与被考的较量出了结果,你站在黑板前,他往往先考简单的词语,你放松警惕,不知他从哪个边边角角挖窟窿盗洞似的搞出几个怪词儿(总不出语文书),把你挂在黑板上抓耳挠腮,你若撑得住,算草、方格、笔记本任你挑选,没挺到最后你就得上交本子他也绝不手软。

后来,因着一些变故,五年级,他去了别的学校,我一顿好哭。

刚刚带完毕业班的祝老师接手了我们,他可真吓人,大大的肚子就像一个巨型扩音器,讲课的声音能穿透厚厚的墙壁扩散到整个走廊,这都不算,你若是胆敢开小差儿,保准把你推出门外当门神。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的第一把火就冲着班里一个瘦弱的女生开燎,好像因为撒谎,一记闷拳下去你能听到胸腔里来回震荡的闷响儿。因着这个场景,我的嘴唇红到鼻子底下,上火上的。后来,我发现这个老师有点儿意思。透明胶粘了又粘的金边眼睛摘下来你能看见变形了的眼球,黑色的破了皮儿的公文包里总装着些作文本挂在生了锈的二八车的车把上,车梁上窝着他顶高的姑娘。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即便暴怒,也让你觉得文质彬彬,让人初见生畏,却也让人信服。一篇好的作文,他总在班里读了又读,不光读,还要说出好的缘由,张雪的一篇看图作文和大家的角度都不一样,他说:文贵在新!他讲关于感动的作文,大家抓耳挠腮,他说:你伤了手,妈妈忙奔过来为你包扎,这个“奔”就是感动;我一桶桶地拎水去浇大片的庄稼,累到想放弃时,驻足回望,我耕耘的脚印就是感动……这细腻和老叔说的“天下文章一大抄,抄来抄去有提高”唱着反调,可我却更爱这细腻。他好像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水,让我畅游。他让我在政府大院的墙壁上出板报,夸赞我朗读的《匆匆》有韵味,表扬我提出的问题有价值,写出的文章作家手笔……他真诚,所以对滑头的学生不留情面,对一个学习极好却总是使乖弄巧的同学他极尽打压,说他将来要栽跟头,当然,他也说我:如果你将来不出息,一定因为你总对自己不自信。那次他让我演讲,我说:叶楠比我强。不幸的是:我和我的滑头同学都被他言中。他像棵草,不争阳光,不夺雨露,可命运总是不公,听说,他去世了,肝癌。而我,也只是听说。

付国海老师最宽容。他总是搓着长长的下巴,讲到动情处往往摇头晃脑,还嫌不够,必须舌头抵住上颚“啧”上一声,就像醉倒在甜酒里。我觉他这甜酒好喝,也跟着醉倒,毫不夸张地说,我的预习可以和任何语文老师的书备叫板儿,初中三年,他总告诫我:不要自己造词儿。一次讲到什么题,大家都说那个答案,他叫我回答,我也然大家之说,他看看我,说:不要鹦鹉学舌,随声附和。也只在他课上,我敢大声说“不”!杨老师是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听学生们说,一次他喝多了酒去上课,本是讲着《隆中对》,手一滑,书掉地上,捡起书来竟朗诵起: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是不是”是他的口头禅,曾创下一节课105个是不是。

我高一爱睡觉,睡到什么程度?同宿舍的人都说让我验血,看看是不是血稠。人家收拾好走了,我才慢吞吞地起床,人家都自习好半天,我才拎着两个包子踩着铃儿进班,数学课,睡觉,物理课,睡觉,化学课,睡觉,晚自习,还是睡觉。物理老师看不下去眼儿,把我请到走廊,苦口婆心地跟我说:前三排的学生不该是上课睡觉的主儿呀。我淡定地告诉他:没事,老师,我学文。那时,我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她可能觉得我是睡神,而神明是不便打搅的。直到一次考试我写了个满分作文,她才在路上叫住穿着拖鞋迷迷糊糊的我,让我把征文用word打出来,放在二楼的橱窗展览。我又淡定地告诉她:我不会(天地良心,我连电脑都没碰过,是真的不会)。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斜楞着眼睛看我。许是她的眼睛小点儿,很是聚光,无论我后来走到哪,都觉得被她乜斜着。

初见仇海平教授,我就给他定义为“装在套子里的人”,他穿着宽大的黑色呢子大衣,大到你觉得他在衣服里边打悠悠的程度,缓步走上讲台,摘下眼镜,使劲地嘚瑟下脑袋,再缓缓地推上眼镜,细声细气地说:剪指甲是该在自家浴室里极为私密的事。课间休息,他会极拘谨地坐在第一排,摘下眼镜,细细的擦拭。你若由此给他定性成女性化,你可就大错特错。他能在古代文学课上且讲且歌,像极了魏晋名士,他是我接触的唯一一个在这个年代焚香抚琴的文化人,一首《胡笳十八拍》让我震惊也由衷钦佩。他能以播音员的口吻放声诵读《春江花月夜》,据说,他在广播电台兼职是为给当时的女友赚违约金,因为本科毕业,女友签到家乡的一所学校,思念成疾,一心团聚,研究生的他身兼数职,家教,电台广播,只要能赚钱的都做,偿完了违约金,又因让女友远离家乡心生惭愧,写了封极长的书信打动了未来的岳父,放心把女儿托付。你总觉着他拘谨,但这拘谨里藏着底气,他说,很幸运他的爱好正好就是他承担的这份工作,所以由衷热爱,我以为他会在文学院大放异彩,后来,在央视的经典咏流传看到他的身影,领着一帮老外唱响五大洲,此时他已是国际交流学院的仇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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