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侗族大歌与西部民歌——从江散记(三)

作家雪漠

雪漠:侗族大歌与西部民歌——从江散记(三)

小黄的“侗族大歌”,享誉海内外。小黄被称为“侗族窝”,是歌的故乡、歌的海洋。这一次,有机会能亲眼目睹一下其风采,感觉真的是不虚此行。

我们一来到村口,就被一群穿着民族传统服饰的侗族女孩围住了,她们唱着“拦路歌”,端着“拦路酒”,以迎接贵宾的最高礼仪将我们迎进村里。这里的女孩,年龄都不大,看起来很腼腆,但都能歌善舞,而且酒量特别大。她们笑起来很甜,很灿烂,唱歌的时候,都非常卖力。

当日,中国•从江第四届侗族大歌节传承保护发展百村歌唱大赛就在小黄村举行,3000多名侗族女子齐唱侗族大歌,整个场面非常壮观。侗族大歌是侗族一种多声部、无伴奏、无指挥的民间合唱形式,2009年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小黄侗寨,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这里的姑娘、小伙一生下来,就跟着他们的父母学唱歌,个个都是歌手,所以唱歌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据知,侗家人常说的一句话是“饭养身,歌养心”,也就是说,他们把“歌”看成是与“饭”同样重要的事。他们视歌为宝,认为歌就是知识,就是文化,谁掌握的歌多,谁就是有知识的人。在这里,歌师最受人尊重,他是整个民族文化和精神的载体。“汉人有字传书本,侗族无字传歌声;祖辈传唱到父辈,父辈传唱到儿孙。”所以,一定意义上说,侗族大歌也是侗族人的“史歌”,也是他们的“史记”,要想研究侗族文化,不能不了解侗族大歌。

这一点,西部的凉州贤孝与侗族大歌很相似。凉州贤孝也以口传为主,没有文字记载,除了官方正史之外,另一种意义上说凉州贤孝是民间历史,它反映的多是百姓生活。对于凉州贤孝,我在很多文章中都已谈到,还专门著文述之。

凉州贤孝和侗族大歌一样,历史非常悠久,都是民间百姓自发演绎而成的民歌。凉州贤孝是“西北之魂”,是百科全书似的文化活化石,它包括文学、哲学、历史、宗教、民俗、社会学、语言学,还有建筑园林等,曲目多如繁星,内容渗透了一种佛道精神、民俗风情、民众文化、民众心态等。从严格意义上说,凉州贤孝是一部百姓的苦难史,从春秋战国到当代,百姓的所有苦难,贤孝都有记载,大至天下大事,小到邻居纠纷,无不包容。它承载着中国文化的全息。凉州贤孝对我创作的滋养,多体现在我的“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猎原》《白虎关》)中。这三部小说,我写了二十年,里面渗透了凉州贤孝的精神和智慧。

侗族大歌,其内容主要包括歌唱自然、劳动、爱情以及人间友谊,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和谐之声。正因如此,凡大歌流行的侗寨,人与人和睦相处,互帮互助,人心向善,民风淳朴,在这种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大都积极乐观、自信开朗、心地善良,品格高尚。凉州贤孝也是如此,也有教化的作用,其中的“贤”,就是做人要贤德;“孝”,就是孝顺父母,孝敬老人。“贤”,是面向社会的;“孝”,是面向父母家人的,里外都要做个好人。一个从小就听贤孝长大的人,他就会有很高的道德底线,就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是最朴素的道理。

侗族大歌,一领众和,多人齐唱,浑厚辽阔,声震天际,为世人所瞩目,在这个时代里,闪耀着它独有的光芒。而比起侗族大歌来,西部民歌却有着另一种命运。西部民歌往往是一人放歌,独自陶醉,不为世人所熟知,显得沉寂、孤独而高贵。两者之区别,与其诞生的文化土壤、生存环境、挖掘力度、传播影响等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相较于南方土地的温润秀丽来说,西部大地显得粗犷而辽阔,有一种岁月的沧桑和生命的厚度,充满了生命的质感,还有一种灵魂的力量。它跟凉州贤孝很像,是有重量的——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灵魂的重量。望着它,你就会感觉到无数灵魂的挣扎。生存环境的贫瘠,让世世代代的西部人不得不去寻找自己活着的意义:在艰难的生存空间当中,一个人如何活下去,为什么要活下去?对于西部人来说,活的理由有时比活的过程更重要。为了这种活着的理由,他们宁可放弃生命。这种理由有时很大,可以承担救世的责任,比如西藏民歌中就有普度众生的内容;更多的时候,西部人活着的理由仅仅是爱。为了爱,他们可以选择不活。西部民歌花儿中就有许多这样的内容。所以,西部民歌有一种灵魂撕裂般的东西,那是西部人“活着的意义”。

西部人唱歌,出自灵魂,流向自然,这仅仅是生命的需要。他甚至不需要有欣赏他的人,哪怕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放开歌喉,唱出他生命里最美的歌。唱歌成为他最大的生命理由。唱歌不是为了表演,唱歌本身就是目的,是一种生命的需要。

如今,侗族大歌已成从江旅游产业的“七个一”之一,是从江对外宣传非常重要的一张“名片”,它为从江的旅游业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也带动了从江未来的发展和创新。这时,我就在想,当今时代,侗族大歌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它为什么能保持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它又为什么能唱响世界的舞台?而西部民歌却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在这个时代中已“老”了,它渐行渐远,已被世界所遗忘,所忽视了。所以,所有的文化也罢,传统曲艺也罢,如果不能变成人的生活的一部分,就很难存活下去。这一点,侗族大歌做得就非常好,每个侗族孩子一生下来就沐浴此歌,就在歌的海洋中成长,唱歌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是侗族大歌的载体、传承者,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薪火相传的。这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地方。

因为时代在发展,经济的发展也是大势所向,我们不可能——也没必要——对抗这样的潮流,但我们应该展示善文化的美好和存在,发掘善文化中能够与时俱进的基因,让世界发现,商业文明和大善文化并不是互相排斥的,虽然它们有着不同的文化基因,但两种基因并不是不能相容的,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群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寻求发展的同时,其实完全可以制定另外的一种目标,或是给自己树立一个善的坚守、一种更大的意义。

——2017年12月18日写于沂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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