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朋友A君,初为人父,饱经磨难。远走他乡时,留下五本日记,托本人修改成文。数易其稿,笔力有限,愧对友人。每每翻读,泪流不止。
一 严冬
孩子,你苦难的经历,爸是在你七个月零十二天时,开始断断续续记载的。
你母亲在远离市区的工厂做工,和爸爸结婚后,就没去上班。爸是机关里的小干事,收入微薄。为结婚负债四五千元。于是蜜月里,蓝天白云般清明的日子,就陷入寒冷的冰窟。
这是阴冷的十二月天,转眼工夫,你来到这个世界就七个多月。爸昏昏沉沉做着你的父亲。每日凛冽的清晨,你和太阳一道睁开亮丽的眼睛。爸就无限怜爱地抱着你,抚摸你的小屁股,亲吻你的小鼻子、红脸颊,逗你叫个不停笑个不止。
妈妈迫不得已,开始上班。早晨不到七点,爸就送你和妈妈到街上,坐车。进厂后,妈妈把你放在家属区的外婆处。下午,爸再准时到车站,接你回来。北风每天刀子一样呼呼地刮,你鲜豆腐般嫩弱的骨肉,如何抵御这严酷的寒冬!你常常流清鼻涕。爸每天揪着心,唯恐你着凉。忽一日,抽空去看你。走近屋,外婆用一条布绳交叉着把你绑在背上,于门外一颠一颠地忙乎。你的头毫无遮拦地在刺骨的寒风里摇摇晃晃。爸的心霎时沉重起来。瞬间的麻木后,迅速从外婆背上把你解下,抱进屋。忧怨地瞪一眼门外,再满眼悲伤地痴望你。吻你冻得彤红的小脸蛋,心疼得无以言说。
没几天,你还是生病了,流清鼻涕并拉肚子。吃二三天药,丝毫不见好转。屙出来的屎,像浑黄的水。医生说:没办法,只有打点滴。爸按着你的身子,让医生在你头上寻找脉管,把针插进去。你疼得哇哇大哭,拼命挣扎,脸和额都憋成酱红色。医生扎了好几次才成功。听你一声声尖厉的哭号,像无数的针刺穿爸爸的心,痛不欲生。艰难地忍着,泪水才未滚出眼眶。
此后,为照顾好你,妈妈不去上班了。
你的病终于好起来,瘦小的身子,重又蓄满饱满的精神。无论抱你,还是让你坐婴儿车,都没完没了地蹦蹦仰仰。你格格格的笑声,又弥满爸爸的心田,弥满我们的屋子,并从门窗的缝隙,飘向幽深辽远的天际,让整个冬日增添一丝丝温热。
爸苦涩的心,不再沙漠般荒芜。但满身的债务,让爸爸的日子依然铅块一样沉重。工资发下来半个月,就常常陷入窘迫的境地,于是,东挪西借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那天晚上,你睡在床上。爸爸妈妈去楼下借蜂窝煤。几分钟后回来。妈妈打开房门,拽开被子。你竟翻转身,头伏在绵软的小枕上,嘴和鼻子都被堵住,不能喘息。妈妈疾速抱起你,看你变成猪肝色的脸,不能出声。突然发出啊噢阿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鬼一般的嗥叫。爸站在旁边,浑身发抖,呆望着你。过了三四十秒钟,你终于哭出声来,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红润。爸妈简直被吓懵了,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夜晚!
二 三天
九一年四月十六日
孩子,后天就是你的周岁生日。在爸爸眼里,那是个美丽而哀伤的日子。
今天,是你诞生以来,第一个没有妈妈的日子。你小小的心儿,一定有很悲伤的残缺感。你说不出来,心里加倍苦。爸爸的心和你一样,忧伤至极。你仅仅一岁,除了哭和笑,除了叫爸爸妈妈外,什么也不晓得。但小小的心儿是能感受一切的。你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折磨!妈妈和爸爸吵了口,她怎么舍得下你,独自回娘家。
上午,你屙的屎,稀汤一样。没有了妈妈,偏又生病。上苍对幼小的你,怎会如此残忍!
中午睡醒后,下午打针时,你都哭了。你的哭泣和往常完全不同,不如那样张扬,那样肆无忌惮。声音也没有往日嘹亮,很压抑,特别哀婉。爸抱着你,常有忍不住的泪冒出眼眶。模糊的视线凝望哀楚的你,不知如何是好。其它时间,你都没哭。你是爸爸的乖乖儿,你是不是怕哭了,爸爸会更难受,才不哭出声,才在小小的心儿里伤心地恸哭。
九一年四月十七日
孩子,今天是你出生以来,第二个没有妈妈的日子。你如此不幸,全是爸爸的罪孽。
昨晚,你睡到十二点多钟,醒了。爸在床上陪你玩一个多小时。你心不在焉满房间张望,一定是在找妈妈。后来你终于很失望很悲伤地睡了。爸抚抱着你,整夜无眠,亮着灯,除了空洞地看天花板,就时刻心酸地凝望熟睡的你。亲吻你的脸和额,聆听你匀匀的鼾声和心儿叮叮咚咚的搏动,感觉你小小儿心儿在梦中凄厉地哭。
茫茫黑夜,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这是长天为你流下的酸楚的泪。
九一年四月十八日
孩子,今天是你一周岁的生日。爸爸妈妈献给你的礼物,是什么呢?竟是一场残酷的打斗。
爸爸妈妈拳来脚往地撕打。你独坐床上,茫然惊恐地看这从未见过的可怕场面,惊天地泣鬼神地号啕大哭,并全身颤抖地嘶喊:妈——妈——,爸——爸——……
这些时候,一些即将到期的债务,爸爸无力偿还,心情烦燥,意志消沉。爸的精神和我们的日子,时刻都有爆裂和崩溃的危险。妈妈依然无动于衷,不去上班,缓解经济上的压力。以至时常吵闹,并发展到今天的打斗。
妈妈拿一块厚木板,在爸爸的左眼角敲开一个大口子,木板裂成两半,血喷涌而出。若打向右边一点,左眼球就完蛋。你母亲还不甘心,又凶悍地操起电烫斗,虎啸般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爸撇开你母亲,在厅里坐下,任汩汩的血,从脸上流向衣服。过些时候,你母亲抱起你,打开门,走了。
你一离开,空荡荡的屋子就沉闷无比,仿佛充满死亡的气息。把自己撕裂成万千碎片的欲望,涨潮一般在爸爸的心里凶猛地翻涌。僵尸一般倒在床上:想我们悲惨的命运;想你点点滴滴的苦难;想沉重的债务如绳索勒住爸爸的脖子;想与你母亲没有理解没有爱情的可怕婚姻……
天渐渐黑下来。爸的魂魄犹如被牵走。洗尽脸上的血污,换下血衣。莫名地骑上单车,飞也似的驶向外婆家。进屋后,你母亲狂吼着辱骂爸爸,那些世界上最脏污的字眼,如粪便朝爸爸兜头泼来。外婆附和着百般指责和谩骂。爸的脑袋要炸裂一般嗡嗡作响。你母亲气喘吁吁,骂够骂累之后,外婆厉声喝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到底有什么事?爸浑身筛糠一般颤抖着说:今天来,第一向父母大人(你外婆外公)陪礼道歉;第二希望重归于好(与你母亲);第三要和儿子天天在一起,我—我—不能离开儿—儿—子!说到最后,爸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三 四月
爸独自在小城工作,老家远在一百公里外。贫困的爷爷奶奶叔叔极少来我们家。你母亲容不下他(她)们,偶尔登门,就指桑骂槐,甚至极尽污辱之能事。九一年冬,老家的橘树全被冻死。为解决爷爷他们的生活出路,同时也为我们增加点额外收入,爸在郊外和爷爷共同承包一片果园。
九二年春节后,爸和你母亲的矛盾,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境地。三月二十日,你母亲及家人趁爸爸上班,用汽车把我们的家搬得空空荡荡。连一双筷子一口碗都没留下,你也被带走。至四月三日,你生活在失去爸爸的日子里。爸每时每刻都魂牵梦绕着你,虽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心每时每刻仿佛在油锅中煎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四月四日,你母亲通过别人,把你转送回来。爸轻柔地抚抱你,仔细端祥,不敢亲吻你的脸,唯恐十三个破碎成玻璃碴的日子,伤着柔嫩的你。巨大的喜悦和悲伤如海浪,起伏在心。你瘦弱的身子更为瘦弱,哀怨的神情更为哀怨。脸上的红润和偶尔的笑容也逝去得无影无踪。你母亲的心坚如磐石,毒如蛇蝎。她也许永远不会要你了!你的心一定被利刃切成两半:一半给了爸爸;一半托附你的母亲。此后,你小小的心儿分分秒秒都滴淌着殷红的血。
爸要上班,不能时刻守候你,慰藉你心灵的哀痛。四月五日,便强忍心酸,把你送到环境恶劣的爷爷处。爸每天傍晚去看你,有时接你回来,有时让你在爷爷处过夜。
十四日,你右上眼皮跌开一个口子,下眼皮也擦破了,肿得像烂熟的樱桃。爸一把揽过立在门外默默无语的你,凝望你摔烂的眼睛和青色悲苦的脸,蓄满心底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时轻时重的咳嗽已经十多天了,鼻涕里常伴有血丝流出。吃了不少药,都不见好转,你小小的身子怎生承受!
四月十八日,是你二周岁的生日。爸请一天假,陪你玩一圈公园,照一张相,买二件小玩具和一个鲜美的小蛋糕。爸在你的生日贺卡上写:孩子:爸纵有千言万语,也难尽诉对你的千种柔情万般祝福。
二十三日晚,十二点多钟,爷爷抱着你敲开爸爸的门,说烧得厉害。爸用战粟的手摸你的额,果然滚烫。匆匆抱你进医院。检查体温,达39.8℃。给你打一针,开了三天的针剂和西药,每天两次抱你上医院,你都双手箍住爸的脖子,狂哭狂喊:爸—爸—,我—不—打—针—啦!爸—爸—,我—不—打—针—啦!医生把针插进你的屁股,你绝望的嚎哭,令爸爸伤心欲绝,心如刀绞。
你的病终于渐渐好起来。二十八日晚,子夜时分,爸迷迷糊糊摸身旁的你,惊出一身冷汗。你竟爬出被窝,头靠床沿,脚在枕边,险些头朝下,摔下床。多可怕呀!轻轻把你拥进被窝,拉亮灯,凝视熟睡的你,满腹酸楚又在心中翻翻滚滚。
二十九日下班后,爸去爷爷处接你。路过食品小店,你手指口喊要吃的。买一片面包,又哭又闹:不要面包,不要面包。指着桔子水之类,大叫要买。医生说过,这类东西不能多吃,会坏肚子。爸逆着苦涩的心,不满足你微渺的愿望。让你坐自行车的婴儿椅,你蹦蹦跳跳就是不肯,还抢过爸手中的面包,扔进污水沟。爸无奈,只好一手抱你,一手推车,走向我们苦难的家园。深夜一点多钟,你醒来,要喝开水。家里没有,大哭。给你苹果,不要。爸只好抱着你,极难为情地又去(有过多次)叩邻里的门,满脸愧色地问人家要点冷开水。回来,你又不喝。还把一个玻璃杯扔到楼板上。杯子破了,裂碎的声音响在耳里,留在心中,你痛哭很长时间,才喝了水,“甜甜”睡去。
别人的四月都美好,我们的四月却悲伤。
四 世上只有爸爸好
五月中旬,爸到外县开会三天,期间牵挂你的心如悬在中天的明月,满世界都是的乳白的思念。回来赶往爷爷处,你正脱衣午睡,听到爸爸的声音,连连叫唤:爸爸来了!爸爸来了!口腔里嘣出的每一个字眼,像压抑千年的天籁之音。字与字之间短促的间歇,屏息静待爸爸的声音去填满,唯恐熟悉的声音和爸爸又一同消失。走进房,抱起你,用温柔的目光抚遍你的周身,尤其脸上的每一个部位。你现出全所未有的欢快神情。站起身,牵着爸爸的手,摇摇摆摆去买零食,自豪和骄傲得像个小王子。仿佛别的小孩都可怜,只有你最幸福。虽然乱七八糟的零食会伤你的胃,爸却不忍摧折你小杜鹃一样柔弱美丽的心愿。二次买十三个水果冻,吃得精光。并无缘无故大哭一场,既伤心又甜蜜,仿佛抱怨爸爸这么久不来看你,并告诉世界:你不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孤儿。旁人都说:爸爸在,你特别娇;不在,就特别乖。
六月三日,下班去接你。你站在门外,似乎等了很久。但不像往日,看到爸,老远就张开双手,边跑边喊。你无精打采地说:爸爸,我有病。爸吓了一跳。往日你身子不舒服,从未这样说过。赶紧抱起你,上街找医生。老中医摸过你的头、手、肚子后,说有烧。并告诫:小孩不能多吃西瓜、冰棒、果冻之类。孩子,爸无力抚平你心灵的创伤,怎么忍心不满足你吃零食的欲望!半夜二点,你浑身烧得火燎一般,爸迫不及待把你送进医院。医生问要不要打针。爸说能不打尽量不打,每次打针,孩子痛得像炼狱的门铗碎了髌骨。开好药,回家的路上,死一般寂静,唯有灯光星光茫然地照着我们孤苦的身影,爸轻声对你说:宝宝,亲亲爸爸。你头伏在爸爸肩上,说:不亲。问你:爸爸好不好?你说:不好。再问你为什么。不知你说不出,还是不想说。可是,没多久,你却幽幽地唱:
世上只有爸爸好, 世上只有爸爸好,
有爸的孩子像块宝, 没爸的孩子像棵草,
投进爸爸的怀抱, 离开爸爸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幸福哪里找。
…… ……
孩子,别唱别唱啊,眼泪都被你唱出来了。爸爸是不好,没能好好照顾你,让你受了太多委屈。你循环往复地唱世上只有爸爸好。爸心酸和甜蜜的泪洒了一路。回到家,喂你吃好药,让你上床睡觉。可你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爸知道你想妈妈想得好苦好苦。尽管你会伤心,还是忍不住第一次问你:崽崽,要不要妈妈?你带着哭腔忍着不哭,生气地说:不要不要不要!爸知道这是你悲伤的违心话。睡了一段时间,不知烧得难过,还是梦见妈妈。醒来,你伤心地哭喊:妈—妈—,妈—妈—啊…… 爸搂抱着你,轻轻地一手拍你的背,一手拍你的小屁股。吻你的额,吮吸你脸上的哀伤和泪水。可你的泪又一串串从爸爸的眼里汩汩地冒出。自从分离后,你母亲至今未看你一次,带你一天。你有一个怎样的母亲啊!
经历这个伤心的夜晚,爸决定离弃你的母亲。六月八日将诉状递交法院。十三日,调解离婚,你判给了爸爸。孩子,我们的家分裂二个多月后,终于和我们的心一样彻底破碎了。
爷爷处的环境不好,事情又多。为了更好地照顾你,六月二十九日,爷爷从乡下把爸爸的姑母接来。老姑在我们家照看你,你和爸在一起的时间多了,特别开心。时常听你念不知何处学来的顺口溜: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咕噜咕噜滚下来。
七月十一日下午,天气太热。爸替你洗个冷水澡,让你着凉了。晚上抱起来撒尿,摸你的额,有烧。爸心里难受,慨叹你身心如此稚弱。照顾你睡下,依然在厅里看电视。你母亲家里来人,在门外高声叫骂,一定惊吓了你。爸睡上床,你一手搭在爸爸身上,时不时半梦半醒地叫唤:爸爸,爸爸。生怕失去唯一的亲 人和依靠。爸眼睁睁地看你,久久难眠。午夜,你烧得难过,醒来,坐在床上,找到一瓶清凉油。你那少有的高兴劲儿,甜美极了!似乎忘记了病痛,嘟起粉色的小嘴。没完没了地对爸爸撒娇说:爸爸,清凉油,我捡到了清凉油;爸爸,清凉油,我捡到了清凉油……爸抱紧你,强装欢颜地一遍遍对你说:哦,我家宝宝捡到了清凉油,太好了!我家崽崽捡到了清凉油,太好喽!……孩子,你开心的时候,心里也饱含太多太多的苦痛。
你烧得愈来愈厉害,全身都微微颤抖。终于忍不住说:爸爸,我难过。你悲痛的模样想流泪,又怕爸爸伤心似的,忍在眼眶里。爸想哭想让苦涩泪流淌出来,但也和你一样忍在眼眶里。孩子,我们含泪眼观泪眼,断肠人慰断肠人。凌晨三点,爸抱起你,跑进医院。检查体温,高达39.7℃。医生接连替你打了三针。你疼得哇哇大哭。拼命喊;爸—爸—,我不打针啦—,爸—爸—,我不打针啦——……这样的苦难,何时才是尽头,我可怜的孩子!
早晨,你的烧退了许多,爸去上班。你从老姑的怀里挣脱出来,伤心地哭喊:爸—爸—,我要跟你去上班—班—;爸—爸—,我要去你办公室喝茶—茶—;爸—爸—……撕心裂肺的哭喊,让爸想跪下来,抱着你,永不分离。
五 再哭妈妈
孩子,天气愈来愈热。你身上的痱子愈来愈多。每天晚上,都让爸爸摩挲你的背,不然,哭闹不休。密密麻麻的痱子,痒得你难过。家里蚊子也多起来。爸没有蚊帐,有时买蚊香的钱也没有。姑母常眼含热泪,悲叹我们如此命苦,求菩萨保佑我们父子,好好活下去。
七月十四日,吃过晚饭,爸带你到爷爷处。你要抱。爸说:这么大了,不要抱。你又蹦又跳,哭嚎着偏要抱。爸心情烦闷,气愤地掀开你的小手。你身子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后脑勺碰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爸的心遭鞭子猛抽一般,紧缩起来,疼痛异常,赶紧抱起你。望着泪流满面伤痛不已的你,悔恨不叠。
晚上回家睡觉。午夜,朦胧中听到噗的一声,然后是你惊恐的啼哭。爸的心骤然紧张,拉亮灯,你果然从床上滚落楼板。爸极其哀伤地把你抱上床,你惊吓疼痛得一声声哭泣。爸轻轻抚摸你的头和身子。久久地吻你的嘴、额、鼻子和淌满泪水的脸,悲痛的泪又无声无息地掉下来。
八月初的一天,你外公的八十多岁的姑母,到我们家。告诉爸,你母亲要带你几天。并捎来你母亲买给的一瓶菠萝罐头、十个鹌鹑蛋,一身夏衣。老姑对我们怜爱非常,给过我们不少帮助。但一提及你母亲,爸内心的激愤就无法抑制,她给我们带来太多磨难。爸让老姑把所有东西退回去。并叫她转告你母亲:死了心,休想见儿子,儿子永远不要她。
晚上睡觉,半夜时分,爸听到你轻微的啜泣。轻轻叫唤:宝宝。还来不及问怎么啦,你竟猛然大哭。边哭边喊:妈—妈—,妈—妈—啊……声声哭喊,如幼狼的哀嗥。爸抱起你,轻轻摇晃并摩挲你的背。安慰道:宝宝,别哭;崽崽,别哭,哦……爸退回你母亲给你的东西,不让你见妈妈,极大地伤害了你。整整四个月的时间,你从未见过你的母亲,小小的心儿会有多难受!爸怎会如此铁石心肠,如何才能赎回对你犯下的罪恶,我可怜的孩子!
六 别离
孩子,爸第一次送你去乡下,让你生活在失去妈妈,又没有爸爸的境遇里,是九二年九月七日。姑母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在家,你总是很懂事一样对老姑说:婆婆,你手手有痛,去打针针,我不要你抱,哦。可是,一出门,就叫嚷着要婆婆抱。由于手上用力过多,原来疼痛的老毛病又患了。爷爷果园里的早熟蜜桔渐趋成熟。爸爸白天上班,晚上在果园守桔子。心力交瘁,万般无奈,只好狠心送你去乡下,让你表妹协助姑母照顾你。
下午两点,坐上汽车。到站时,已是黄昏。爸爸抱你,姑母提包裹,向她家走去。天渐渐黑下来,并下起小雨。在这黑暗而陌生的乡村,你一定又惊又怕。你蜷缩在爸爸怀里,一声不响,慢慢睡熟。艰难地跋涉两个多小时,才到。爸有事,当晚去了另一个亲戚家。第二天下午赶回来。你在外面玩,老远看到爸,边跑边喊:爸—爸—,爸—爸—,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你高兴异常。来到爸爸跟前,把手中的饼干递给爸。不停地说:爸爸吃饼饼,爸爸吃饼饼……爸蹲下身,紧紧搂着你,心酸得不知如何是好。由于差不多一整天不在你身旁,又处陌生环境,你似乎预感爸要把你撇在乡下,脸上呈现一种难以觉察的恐惧神色;声音里满含渴求不要单独留下你的苦涩。你边说边把饼干塞进爸爸口中。爸口含你的饼干,凝望你,用脸深情地贴在你的脸上,无以言说,只有两行热泪悄然滑落。
八日晚,照顾你睡好,上厕所。你突然惊醒,发现爸不在身边,从床上滚爬下来,狂哭狂喊:爸—爸—,救命啦—!爸—爸—,救命啦—!……你凄厉的哭喊,让爸肝肠寸断,心胆惧裂。爸匆匆起身,跑回来,抱起你。说:宝宝,爸爸在这里,在这里。崽崽,爸不离开你,不离开你……
九日,吃过中饭。陪你玩一阵,哄你午睡。孩子啊,爸真要走——要离开你了!让爸再好好看看你,再亲亲地吻吻你。爸又制作了两份深重的苦难:一份留在你小小的心里;一份被爸爸带走。爸想两份都带走,可是,爸无能为力啊!你的身边没有了爸爸,小小的心儿里,除了悲苦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支撑你,让你苦苦挣扎下去?待你睡熟,爸再三嘱咐姑母:好好照顾你的饮食冷暖。而后,在姑母的一再催促下,终于起身,踏着沉重的步履,生离死别般离你而去。
回城后,爸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你。想到在你幼小的生命里,就把人世间最悲惨的苦痛,注满你小小的心田和血脉,便泪如雨下,心如刀绞。孩子,爸怎么才能给你哪怕些微的平安与幸福?
十月十七日,爸再也忍不住思念的煎熬,抛开所有的事,踏上回乡的路。孩子,整整四十个日日夜夜,你是如何度过来的?你小小的心儿怎么受得了这天长地久的别离之苦?
中午,赶到姑母家。你在房间睡觉。爸轻微的问话也惊醒了你。你一定不是用耳,而是用心听出了爸爸的声音。“爸爸来了!爸爸来了!”你惊喜的叫唤,透出长久压抑的从未有过的欢欣,盼了四十天,梦了四十天的日子,终于来临。爸急急走进房,坐在床沿。你迅速从被窝中爬出,扑进爸爸的怀抱,大哭起来,哭声中充满酸涩的甜蜜。你的心一定化成极乐的水,全部从眼里流淌出来。爸紧紧地抱着你,任你放声哭号。爸爸带来你的冬衣,准备看看你,又悄悄溜走,让你过完春节,再接回去。可看你第一眼后,就怎么也舍不下你。这个世界,在爸爸眼里,还有什么比你更美好更重要?为了你,别说艰难困苦,刀山火海,爸爸也在所不辞。
十八日下午四点,我们坐上回城的车。虽然车上人多气闷,你却兴奋异常,又胆大又调皮。旅客满车,你时常大喊:师傅—,快开车—,我要回家—。师—傅—……声音里充满自豪和幸福。晚上九点,回到家,又开始相依为命,共渡我们苦难的人生。
七 星期六
离爸单位不远处,有个敬老院。爸在里面找一位年纪不算太大,人也比较干净的刘姓婆婆,请她照看你。谈好每月的工钱,早上送你去,晚上接你回。
第一天,你乖巧得一声没哭,爸颇感兴慰。吃过中饭,带毛巾、手帕,买了梨子去看你。你开心得很。待要离去,却一副忧伤的模样。拉着爸爸的手,不让走。刘婆婆有些耳背,面孔又严肃,爸担心她听不到你的说话声,又不逗你玩,让你孤单和害怕。第二天起,送你,都哭得很厉害,越来越伤心,有时说好让爸爸上班。把你领到婆婆跟前,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哀求爸:抱我一下!抱我一下!爸抱起你,要你好好听婆婆的话。你答应得很好。放下时,又哭得可怜稀稀。你离不开爸爸,爸又何偿舍得下你!可我们没有办法啊,亲爱的孩子!
天气渐冷。一天清晨,你穿好衣服,在床上玩。突然大叫:妈—妈—,我在找你—;妈—妈—,我在找你啦—。清亮的声音里,似乎没有太多悲伤。但依然让爸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强忍心酸问你:找妈妈干什么?你说:找妈妈抱我。孩子半年多时间,你妈妈不仅从未抱过你,看都没看你一眼。爸极伤感地宽慰你:崽崽,不要难过,有爸爸抱你,哦。送你去敬老院的路上,风很大。问你冷不冷。你说:不怕冷,我好坚强。你的话既新鲜又奇怪。晚上回来,告诉爸,婆婆把你绑在椅子上,关在房间里。爸十分惊讶。第二天,送你到敬老院,温和地说:婆婆,您不要把孩子绑在椅子上,关在房间里,让他在院子里玩,看着点,不出去就行。婆婆生气地说:不绑到,走掉了,我不负责。然后又自言自语:没见过这么调皮的小孩。爸万般无奈,上班也心神不宁,抽空去看你。一进门,还是被绑在房间的椅子上,动弹不得。看到爸,你就哭起来。爸气愤地说:婆婆,您在旁边,就不要绑住他。刘婆婆瞪着眼,一脸不高兴。把你解下来,玩一会,离去时,你哭得天昏地暗。
孩子,爸不能让绳子剥夺你自由玩乐的天性,得另想办法。
你只有二岁多。幼儿园都不接纳三岁以下的小孩。现在,爸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好委屈你,试着将你送进一家条件差、勉强答应收下你的幼儿园。爸每天早上送你去,傍晚接你回。老师说你顽皮,喜欢打架。你是班上最小的孩子,爸有时看到你脸上被指甲抠出血印。老师应当好好看护,不让比你大的孩子欺负你才是呀!爸对你对老师真是放心不下。
星期六,下午四点半,提前去接你。走近幼儿园,听不见喧哗,看不到人影。从侧门快步走入园内,依然冷冷清清。爸的心异乎寻常地紧张起来,呆立场中,四处搜寻。突然一声哀哀的哭叫:爸爸。从身后传来。回过头,只见你孤伶伶极其可怜地蜷缩在墙角。爸疾速奔上前,一把抱起你。你伤心得大哭。爸一看你头上,震惊得目瞪口呆。你满脸都指甲抠出的大小和深浅不一的血痕。左脸三处,额上二处,右脸竟有五处之多。你用手指鼻梁凹处的几个青紫的印迹,告诉爸是用牙齿咬的。爸悲愤得浑身颤抖,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打扫院子的婆婆说:老师星期六下午休息,小孩中午就要接回去。你现在来,看这孩子,造孽哟!由于中途插班,又是第一个星期。老师未告诉爸星期六下午休息。这样你在墙角蜷缩了至少四个小时。
这是多么悲惨的四个小时呀!
爸浑身的血管要爆裂一般,让扫地的婆婆领着,找到院长。捏得指关节咯咯作响的拳头,想劈头盖脸地砸过去,打翻在地,狠命踏上几脚。却不知如何忍耐过来,愤怒地咆哮:孩子究竟怎么回事!老师是如何照看小孩的?我要控告你们!控告你们!!院长是个老太婆。看你满脸伤痕,也心疼不已。向爸赔了许多不是,答应妥善处理。
从幼儿园出来,爸心如死灰。带你到外公的姑母处,寻找心灵的慰抚。她看你被催残成这般模样,伤心得老泪纵横。
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星期六啊!
八 抵 抗
孩子,爸岂敢再将你送进幼儿园,只好央求老姑母照顾你。好在她老家八十多岁,还耳聪目明,身子硬朗。对你 怜悯异常,关怀备至。爸每天早上上班前,把你送去。离开时,你不仅不哭,还欢快地和爸道再见。爸爸的心从未这样轻松过。只是对她老人家深感不安和歉疚。孩子,你在老姑母面前,不要太调皮要乖些才好呀!
每天早晨五点多,你就醒来,要爸爸帮你穿好衣服,在床上玩闹不休。爸晚上二三次抱你起来撒尿,睡眠时间少,也不敢睡得太死。沉重的债务始终压迫着爸——拆东墙补西墙般借新债还旧债,整个人生时刻面临着倒塌和陷落的危险。为了让你稍稍安静,骂你吼你打你的屁股都无济于事。便绞尽脑汁,胡编滥造些让你害怕的“故事”。一次,爸讲和两个叫化子(你在街上看到蓬头垢面的叫化子,就十分害怕)打架,打得叫化子头破血流。他们吃了亏,每天守在我们家门外,要打爸爸和你。你终于默不作声,惶恐地钻进被窝。说:爸爸,你要和叔叔(爸要好的朋友)一起出门哦。爸几乎每天都要编些这样荒唐的“故事”吓唬你,从你的玩闹中赚些睡眠时间,真是苦不堪言!
一日,爸带你到菜市场买肉。屠夫少了秤。爸要求退钱。你站在另一个空砧板上,胆怯地说:爸爸不要打架;爸爸——你不要打架。屠夫手上有刀,又一副凶恶的面孔,你担心会伤害爸爸。孩子,你小小的心儿,竟会如此关心爸爸了,爸内心深处真是感动不已。
老姑姑照顾你,爸心里踏实了许多。你弱不禁风的身子胖了些;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神情中也少了忧戚。但一些悲伤的事情依然魔鬼一般纠缠着你。爸买来削水果的小刀。你拿去玩,不小心割破了手,疼得哇哇哭叫:爸爸,出血啦;爸爸,出血啦。爸心疼不已,用软纸包扎你的伤口,许久才止住血。一次,爸料理你在房间睡好,熄去灯,在厅里看电视。大约十点来钟,由于身心疲惫,靠在椅子里睡得呜呼哀哉。朦胧中,听到你的叫唤,以为你要撒尿。猛然推开椅子,朝房间奔。一连串动作出巨大的响声,你惊吓得蹦蹦跳跳哇哇大哭。你已从床上爬起,摸黑来到门边。爸缓缓推开门,轻声呼唤:崽崽,爸爸在这里,不怕不怕。再轻轻把你揽进怀中。喃喃细语:不得了!不得了!宝宝,别怕别怕!你的手脚和身子在爸怀里剧烈抖动。让你受如此惊吓,爸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你来到这个世界,已是第三个年头。爸也正好三十岁。古人言:三十而立。可爸不仅家业未立,连领着你平平安安生活下去,都力不从心,艰困异常。上帝不公:把属于别人的苦难摊给了我们;而把属于我们的安乐赐给了别人。使我们的愁苦如赣江之水,源源不绝。你一点一点地成长。爸买一本《安待生童话》,想播些光明美好的种籽在你心里,希望你将来热爱书籍,成为有作为的人,自己去创造没有苦难和悲伤的童话般的生活。
九三年二月十九日,午夜两点,你醒来,无缘无故放声大哭,无限凄凉。爸的心顿时沉闷起来,欲抱你吻你哄你。你却朝爸手推脚蹬,边哭边喊:我不要你!不要你!我不要爸爸!不要爸爸!……劝你:宝宝不哭,崽崽不哭……毫无用处。爸用被子裹着抱起你,默默无语地看你哭得如此伤心。你苦难的经历又一幕幕闪现在眼前。泪水扑簌簌流下来,且愈来愈急,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你还是不要爸爸不要爸爸地哭叫。“不要爸爸,谁来带你?不要爸爸,谁来养你?”爸泣不成声的地说完,心碎得和你一起大哭起来。你见爸爸泪流满面,哭得凄惨。反过来边哭边劝:爸爸莫哭,爸爸莫哭,爸爸莫哭啊——……并伸出小手,抹爸爸脸上抹不尽的泪水。许久,你才渐渐停止哭泣,渐渐合上疲惫的眼睛,在爸爸怀里安然睡熟。凝望你白嫩的脸颊,聆听你匀匀的鼾声和心儿叮叮咚咚的搏动,爸又幸福又幸酸的泪狂流不止。轻轻吻你的脸你的鼻子你的嘴,芬芳的气息,又弥满爸爸的心田,弥满我们凄寒的屋子。
孩子:我们命途多舛,我们殊死抵抗!
草稿 一九九七年
定稿 二0一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