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同古老的小镇一样古老。
鼓楼位于小镇最东头,青砖青瓦结构成斗檐拱壁,楼门朝东,进门爬梯登上二层,四面大窗分向东南西北。据传中央原有一架大鼓,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顶上木板天花,蒙蔽着尘灰珠网。这里远离街心,人迹罕至,道路已为荒草埋没。间或有三两少年,登上楼去,遥想当年鼓声是如何的浑厚,如何的诚笃,黑天紧风抑或星稀月朗的夜里如何耿实地伴小镇人安眠,催小镇人早起。
却忽地热闹起来。
有人在楼西三十来丈处开了一爿酒馆。
酒馆叫“真味酒家”,一根竹竿儿挑起酒旗活泼泼地飘。
虽说小镇乃南北交通必经之地,商贾往来频仍,但六七家酒馆饭庄到底分散了食客,生意表面能对付,细究未免有点清淡。真味酒家却食客盈门热闹得紧,开张四个多月就不得不扩大门面,后来又于门前支起了大雨棚,加桌加凳,生意越做越红火。
进过真味酒家的人都翘起大拇指夸:那菜烧绝了!
真味酒家有个好厨子。
酒家开张不久,来了一个少年请求老板收他做活,十七八岁光景,白白净净的,说话时眼睛羞涩地低垂着看转动的脚尖,老板心中便生几分怜意,恰也缺人端盘涮碗,便问了他一些情况。
老板于是知道了少年叫章俊,只母子两人,刚刚来到小镇,暂寄身于河边守簖人支搭的棚屋里,跑了几家饭庄找活干都没成,最后到这里碰碰运气。
“好吧,先试试。”
章俊做活跟长相一样利利落落,几天下来老板极满意,工钱也商定,还外加管三餐。章俊却提出,该他吃的饭能不能让他盛回家。老板很奇怪:“在这吃不一样?”
“我娘眼睛不好使。”
原来章俊娘的双眼因丧夫伤心过度而近乎失明,于是沉沉的两人生活担子便落在章俊肩上。老板心中一动:难得有这份孝心,便更增一份喜爱,满口应许了,还另加了一份饭菜。
老板女儿叫跟兄,今年十六了,三岁时娘难产撂下她,跟兄也在酒家帮忙。跟兄个儿不高,胖嘟嘟的,一对猫眼睛忽闪忽闪的,嘴唇薄薄的很会支派人,老板一切由了她,奈何不得。跟兄不停地使唤章俊。
“唉,来拣菜。”
“来,把案板搌搌。”
“帮我抬桌子。”
章俊便立即低了头去干,跟兄往往抿了嘴笑,一脸洋洋得意。那晚,生意寥落,早早关了门,章俊正自回家,跟兄半道追了上来。
“章俊,站住。”
“做么?”章俊立住脚问。
“陪我到河边走走。”
木桩一般戳在那里不动。
“你有没得耳朵?”
“我娘等着呢。”
“就一会儿。”
章俊仍然要走,跟兄恼了,尖着嗓子叫起来:“滚吧,滚!”觉得并不解气,又恶狠狠警告:“我跟爹说去,明天不要你来了。”转了身便走。
章俊愣了愣到底追回去,细声道:“好吧,我陪你去。”
跟兄噗嗤笑了,道:“我就晓得你不敢!”
河水静静的,月亮沉在河心,流萤匆匆掠过,四野里一片明净。野草野花与略含苦涩的盐碱蒿的气息使人舒畅,一两声夜鸟的啼叫从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
忽然跟兄哎呀尖叫起来,两手捏着衣衫直抖活,章俊忙问:“怎么啦?怎么啦?”
跟兄骂起来:“死人,死人,快快,毛毛虫钻进我衣服里了。”拽了章俊的手从后脖子插进去,章俊觉得那细腻的皮肤热得烫手。
“哎呀,下面,哎,左边左边。”
章俊惶乱地忙着,跟兄却咯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个傻瓜,我哄你哩。”
陷在衣领中的手抽了几次才抽出来。
跟兄说:“你是我哥就好了。”
章俊轻叹一声:“我妹不死跟你一般大。”
月亮西斜的时候,章俊怯怯地对跟兄说;“我想试试掌勺。”
跟兄爽快地应了:“包在我身上。”
结果令掌勺的师傅与老板都惊讶而钦服了,章俊的手艺简直是无可挑剔的。老板便问;“在哪学的?”
“家传。”
“怪不得。”
从此,章俊便主勺做菜,于是生意便陡地红火。
两少年便常去河边走,间或也会爬上鼓楼去,跟兄快快乐乐地唱《高原西北乡》,极甜润极动听,悠悠远远的勾得章俊有时也唱:
一从混沌开天地
二郎担山赶太阳
三气周瑜芦花荡
……
章俊唱了跟兄便不唱,只默默地听,也会突然将歌声截断,拽着章俊的手道:“你厌烦我吗?”
“怎么会呢。”
“我不信。”
“真的!”
“你不要离开我!”声音幽幽的,眼角竟有泪花溢出。
章俊便赶忙设法逗到她笑。
章俊每晚必剁好第二天早上的点心馅儿调料才回。肉泥剁得极细极匀,红是红白是白分得极分明地放进竹篮子里。屋子二道桁条上系下一根麻绳,顶端扣着一只拐勾子,拐勾黑乎乎的,说是獐爪做的,吊了食物不馊。篮子挂上去正对窗口,虽叫窗子,其实只是在墙上开了个不足一尺见方的透气洞。
章俊每晚走得最迟。老板呢,是主儿,一切的一切都是为自己,自然极细心极周到,每早开门的自然是他。
日子和和谐谐又红红火火地过去。
章俊依然是麻麻亮便赶往酒家。这天他赶到那里动手忙活起来,找肉馅儿却见竹篮子空的。一会儿老板提着一块肉回来,啪地扔到砧板上说:“剁吧。”
“昨晚我剁的肉馅?”
“算了算了。”
章俊于是便埋了头去忙。后来一连几天都如此,等不及他们忙出来,外面的食客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齐声抱怨:“怎搞的?不做生意了!”
“算了,到别家瞧瞧。”
许多人便拍了屁股走路。
章俊渐渐的觉得酒家中各人的神色都不怎么平和,似乎隐着一层神秘,老板脸色冷冷的如同着了霜。几个伙计偷偷地瞟他,叽叽咕咕,章俊就觉得有许多蚂蚁虫儿在衣衫里乱爬,浑身不自在。瞅着空儿,他对跟兄说:“我有话说。”
跟兄头一侧冷脸说:“没空子!”
章俊于是更觉得有事,晚上硬是拖了跟兄到河边去,跟兄冷冷地一声不吭。
“出什么事了?”
“问你自家!”
“问我?”无边无际的迷惘。
又复沉默地慢慢前行,夜气极重,章俊觉得浑身冰凉,牙齿禁不住咯咯咯的发抖。跟兄忽然转过身来,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大骂:“你个没良心的!”接着便是放声的号啕。
“我,我……”章俊无措了。
“你,你什么?你把肉馅儿都弄哪去了?”
“瞎说!”脑袋里嗡的一声。
跟兄跳起来:“养条狗都比你强,没得良心的贼。”
“你骂谁?”
“骂你,就是骂你个贼。”
“你说说清爽!”
跟兄便炒豆似的倒出话来。原来,近几天老板每早开门进来都找不着肉馅,第一天就与跟兄计议了,门是完好地关着,只有跟兄父女与章俊有钥匙,其他师傅与伙计们呢,又是极清楚底细的,狗呢,是断断进不了门的,猫呢,即使从窗里钻进来了,也断乎吃不了那么多,只有章俊了,或许因了老娘吧。跟兄当时就要去责问章俊,可老板是死活不准的,以为如此也是没法子的,小孩儿本质不坏,揭穿了面子上难搁。
章俊大呼冤枉,连连解释,跟兄只是捂了耳朵不听,愤愤然分了手。
章俊站了半响,咬咬牙,悄悄闪进酒家去。
翌日,老板照例又是先奔肉案买了肉,提回来却见章俊正忙着捏包子,老板愣了愣,放下肉一声不作。章俊却是极兴奋的,他说:“昨晚我弄清楚了,原来是一条大花蛇来偷吃了肉馅,我用菜刀砍了它,连刀都带走了。”
伙计们一声不吭。
老板说:“好的,好的,没事了就好。”平静地忙自己的事。
章俊又详详细细地告诉跟兄:“听到外面象下小雨样的沙沙作响,一会儿蛇头就伸进来,舌头长呢,我拿刀死命剁了它的头……”
“呸,哄鬼哩!”跟兄一口唾沫啐到了他脸上。
章俊的脸唰地变了,愣在那里半天,泪水终于顺着面颊成串滚落下来,嘀嘀嗒嗒种进地里去。
第二天早上,章俊没来,老板差人去找,回说章俊的老娘也走了,再找,仍不见影子。跟兄也去找,河边守簖屋里已是清清爽爽。跟兄于是便骂,骂章俊的祖宗八代,骂心肝儿叫狗叼去了,后来是哭,哭得昏天黑地悲悲戚戚。骂了哭,哭了骂,几天下来硬生生瘦了一壳。大约气力与眼泪都耗尽了,后来便整天木愣愣发呆,换了人似的。
若干年后,当地修缮鼓楼,在天花板上发现了一具大蛇的尸骸,脑壳里赫然嵌着一把锈蚀了的菜刀。人们都稀奇地议论,沸沸扬扬地传了出去。几十里外县城里的一位老妇人听了,竟一病不起,仅几天功夫便郁郁地离开了人世。
妇人便是老板的女儿跟兄。
唉,这是何苦呢?!知晓底细后人们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