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

父亲在今年五月离开后,母亲仍然住在老屋。半年过去,母亲恢复了神采,守住老屋的心意更加坚定,因此我和弟弟还有一个家,可以常常奔回去。

两周一次我回家,虽有疲惫,却给我难得的机会,让我短暂逃离,让我邂逅不一样的心境,并且回来后,更加热爱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这次的拉杆箱有点沉,是婆婆装了家里不吃的陈大米,给母亲喂小鸡。拉杆箱的轱辘在光滑的柏油路面上咕噜咕噜响着,许诺我一种变化,一个出走。

101路公交车上人不少,我尽量侧身,拎着箱子,注意脚下,不要碰到人,插空站到合适的位置,把好,对窗微笑。这些过程都让我骄傲,能感到自己的体力充足,动作灵巧,没有老年将至的衰败之气。

旁边站了一个女人,没我大,一直在打电话。声音不好听,算计、无奈,总说人家不好。在平常碰见这样的声音,我会去理解,并且想象每个人身上都藏着的温暖和善意。今天不了,今天我不是往常那个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戴上耳机,开始听歌。

在哈站北广场下车。哈站重修后,101改道桥上,下车后就能凭栏远眺。此时,太阳挂在右边,闪耀刺目。左边的楼群高矮不一,被抹上暖黄色。一辆辆车,像小玩具那样可爱。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常常去不了远方,但是这些稍微能扩大视线之处,也是远方。

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去,手举一坨刀鱼。即使是尾部,白色粼粼的,也丰满端正。我突然胸口一疼,涌上眼泪。给父母买刀鱼,是我们儿女的习惯,再买,父亲却吃不到了。昨晚,一个沈阳的妹妹来看我,我们同年痛失至亲。当她讲起母亲的最后时光,我们该抱头痛哭的,却无泪。其实,落泪的时候不少,往往不是这种时刻。常常在日常光景中,不请自来,防不胜防,毫无抵抗之力。而那些闪光的泪点,大多源自亲人之间在漫长岁月中的相伴细节。

走在哈站大厅里,我让自己挺胸抬头,顶天立地,用我舞蹈老师的姿态。某一时刻,感到老师长在我的身体里。这就是教师的影响吧。我希望我这个教俄语的老师,让孩子也在日常哪个瞬间,顶天立地,感到老师就长在他身体里,让他从容淡定,无所畏惧。

在14检票口候车,这是北京开往佳木斯方向的265次列车。开始检票了,在人流里往前走。很奇怪的感觉,你越在陌生的人群里,越能感受到自己,感到自己如大山大海那样的雄浑,豪迈,泰然自若,傲骨铮铮。

这趟车从哈尔滨出发后,第一站是绥化,第二站就是我的老家庆安。车上人不少。我的座位在三人座的边上,靠过道这边。靠窗已经坐了一个老男人。我利落地把兜子塞到座位下,坐好。过会儿,我旁边插进来一个人,我顿时被卡住。男人是横着长的,而且穿了气鼓鼓的羽绒服。我一侧肩膀被夹住,无法呼吸,另一侧屁股悬空。

我疏导心情,决定忍耐,隔会儿,我侧头往窗边看。看见靠窗男人胳膊支在一个兜子上,兜子放在窗边座位上。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请把袋子放到桌子上吧,我这边坐不下。”男人一愣,脱口而出:“你让他往里呗。”我没接话,也没动。他拿起兜子,放脚下了。中间的庞大男人正在打电话,没动,我大声对他说:“请您往里坐一下,谢谢。”

坐正,呼吸顺畅后,我心想,我是我妈的闺女,我妈说她可不会让人欺负。不过,要是碰上厉害角色,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啥样。我这还是碰到好人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我一点也不像我,我都没有笑容。

绥化站下空了,上来的人也不少。我正对着的三人座边座上,一个男人上了大脚,他没有像别人那样掀起座垫,而是一双黑色的大皮鞋直接踩在蓝色的座垫上。男人往行李架上放完行李,下来了。又停下一个男人,座位是旁边两人座的窗口座。那窗口正有两个年轻女孩对着在玩扑克。其中一个是开始坐在我对面的。她对那个要座位的男人直接说:“你就坐那儿吧!”用的是命令语气,没有请求,也没有感谢。男人像没听明白。一起玩扑克的另一个女孩接着说:“我们半个小时就下了。”接着就继续玩,再不理会男人。那男人寻思寻思,把兜子放到行李架上,坐到了刚才大脚踩过的座位上。

刚刚上脚的那位,是一男一女俩人乘车。他们还有一大片用纸壳包装的东西,上面放不了,男人放到他俩身后。女人呵斥他不要往后靠,一靠就碎。一听他们说能不能放到座位下面时,我就俯身把自己的包从座位底下拉出来,夹在自己两腿间。男人弯腰去塞,女人说你横着放。男人直起身,女人一边嘟囔着这个笨,一边弯腰,把双手伸到座位下,烫的头蓬蓬的,在我腿边,我往边上让让。女人抬起身,又说:再长点都能横着放下。男人拿着手机看,不做声,嘴角下垂,大眼无神。

包拿出来后,列车员来扫地,过卖货车,我都要动一动包。蓬蓬头女人开始嗑瓜子。磕着磕着,突然朝向我这边问:你要下车啦?我对她笑笑说是的。她回头看窗外,接着嗑瓜子,不再说话。我心想,如果不是下站下车,我也不会拿出包来吧,帮助人也是有界限的呢。

列车员过来,站在车厢过道处,大声喊道:前方到站庆安车站,有下车的请做好准备。卖内蒙古奶酪的列车员还在抓紧时间,拎着袋子挨行劝说:谁吃奶酪谁伸手,错过机会可没有。

我往脖子上一圈圈绕围巾,突然听到“围上点,下车冷”,这话来自嗑瓜子的女人,声音不高,有点粗,却十分温柔。我不禁抬起头,向她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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