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无可退——《红楼梦》里的出家

人活得好好的,为何要出家呢?

人世间乃是苦海,佛教是救世的,小而言之,要自我拯救,大而言之,则志在“普渡众生”。佛教有大小乘之分,其间的区别,非三言两语所能描述,池田大作在《展望二十一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中简要指出了其主要区别:

小乘佛教是指通过否定自我、消灭自身的“小我”(个人的自我)而融合进“大我”(宇宙的、普遍的自我)中去。小乘佛教是不利他的,在本质上是违反佛教拯救一切人的愿望的。相反,大乘佛教不是否定“小我”,而是教导人们通过利他而扩大自己跟“法”这个“大我”的本质合为一体,克服欲望、愤怒和保存自己的本能。所以,大乘佛教是在肯定“小我”的同时,使“小我”向“大我”扩大。

这么看,这和孟子所提倡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不谋而合。出家者,也大抵如此,或怀着“兼济天下”的理想,或抱定“独善其身”的宗旨,或在二者之间进退。

佛家的终极目的是成佛,而成佛的标志,就是自我的觉醒,要达到这种觉醒,需要不断修炼,其中重要的一环就是克服欲望,既有身外之物,也有心中之欲,不能舍便不能得。而舍弃,是最难的。读书人很多,接近真理的人很少,多数人不过拿到一块敲门砖而已;出家的人很多,能修炼成佛的很少,多数人不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已。修炼得道者固然可敬,寄居寺庙了此残生者也无可厚非。

《红楼梦》里,出家者甚众,但大多只是退无可退时,别无选择罢了。

妙玉

妙玉的出家,本来就极为勉强,后来辗转来到大观园,更显得命运无常。大观园需要看戏,就买了芳官等优伶来,大观园需要佛事,就买些尼姑。 “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 戏子、尼姑都不过活的摆设罢了,在主人眼里,他们和案台上的花瓶并无太大区别。王夫人给妙玉以礼遇,“下个帖子请他”,但不下帖子,妙玉还不照样得来。“欲洁何尝洁?云空未必空。”妙玉的出家,从头到尾都是如此。即便出了家,也没有逃过“才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命运,落得“风尘肮脏违心愿”,“金玉之质,终遭泥淖”,让人唏嘘不已。

五四时期,“娜拉走后怎样”成为“天问”。如果我们也问一下姑娘们出家之后怎样,妙玉就是一个答案罢!到了“世难容”的地步,就已经没有避难之所,没有退路的时候,出家也行不通了。宋元以后,似乎什么都呈现出世俗化的趋势,佛教也不例外,到晚明,佛教的世俗化程度已经非常之高,来者不拒,僧尼的数量不断膨胀,林子大了之后,便什么鸟都有,佛教不再是净土,反而在神圣的掩护下沦为藏污纳垢之地。晚明僧人湛然圆澄在《慨古录》里记载道:“或为打劫事露而为僧者;或为牢狱逃脱而为僧者;或为妻子斗气而为僧者;或负债无还而为僧者;或夫为僧而妻戴发者,谓之双修;或男女路遇而同往者;以至奸盗诈伪,技艺百工,皆有僧在焉。”这种状况到清初应该有改观,但显然不可能得到彻底的净化。即便今日,各处寺院不多是乌烟瘴气么。僧尼无道,僧尼和世俗人互相勾结,狼狈为奸也就屡见不鲜。《红楼梦》里,王熙凤弄权铁槛寺一回便写了这样的事。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出家实际上也是前途未卜,尤其是弱势的美貌女子,出家的之后的命运,大多不堪。

惜春

惜春自幼就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生性孤僻,所见所闻又都是悲剧,加之自己的才具平平,真是“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虽不甘心坐以待毙,又无力挣扎,便只能逃避。当“香袋”事件引爆大观园时,祸从天降,连不可一世的凤姐都“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坑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遑论他人了。不过惜春倒是异常的冷静,她对尤氏说了一番决绝的话:

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 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 “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 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第七十四回)

惜春是多么冷酷和决绝啊,她已经心如死灰,和红尘互相抛弃,毫无留恋,她的皈依佛门,只是存其身,连“善其身”都没有达到,与佛法的“慈悲”境界,更是相去甚远。但她的近乎冷酷的自保,也丝毫没有可指摘的,她生活在一个更冷酷的世界里,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张开的血盆大口,弱小的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随时都可能惨遭吞噬,在这样的境况下,坐以待毙者自不足道,垂死挣扎者值得敬畏,走中间路线的逃遁者,则应得到理解和同情,只是出家之后,“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生活又是何其艰辛啊!

紫鹃、芳官

惜春等小姐都只能如此,紫鹃、芳官等奴仆戏子的境况,就更凄惨了。这是当时的制度的恶果:贵族大量蓄奴,奴隶毫无地位、毫无自由,那微弱的命运完全捏在主人手里。奴仆犯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后,轻则重打,重则逼迫致死或“撵出去”。丫鬟们或“配小厮”或“交官媒婆发卖”,不入狼穴,便落虎口。死了倒也干净,被“撵出去”之后,则简直生不如死,一则那时候无业之民甚多,为奴是他们的出路之一,“撵出去”之后面临着惨烈的竞争;二则既然被“撵出去”,则相当于有了前科,履历不干净了,在那样一个社会,这是致命的。做了奴仆之后,也不能逃,“逃奴”不仅要被追回,还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所以,奴仆几乎没有好的出路,于是出家便成了选择之一。

黛玉死后,紫鹃便丧失了生存的支柱,她以黛玉贴心人的身份亲见了宝黛恋情的悲欢离合,“‘……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无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 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 ’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第一百一三回)这段虽是出自高鹗之手,却也写得不错。哀莫大于心死,紫鹃便只得弃世了。

芳官天真浪漫,个性鲜明,不愿受人摆布,便也选择了出家这条路。

甄士隐与贾宝玉

《红楼梦》先前曾叫做《情僧录》,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以甑士隐的出家始,以贾宝玉的出家终。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一书中论《红楼梦》时,极重第一回,“据本书自说,则仅乃如实抒写,绝无讥弹,独于自身,深所忏悔”。“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用这几个字把第一回重点点出,并写成了类似序的文字,大多的深意,也就寄托在“此开卷第一回”中。除解释书中所记何人何事的一段文字外,第一回中的关键就在于《好了歌》一段了。

甄士隐听罢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大彻大悟,并解注出来,最后一句“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痛切之极。之后,“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甄士隐过着悠闲的小资生活,又晚年得女,若不遭那横祸,不落得家破人亡,他断不会彻悟,更不至于出家的。《水浒》第二回史进婉拒朱武等人的落草之邀时说:“……我若寻得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金圣叹在旁批道:“可见英雄初念,亦只要讨个好出身,求半世快乐耳。必欲驱之尽入水泊,是谁之过欤?此句是一百八人初心。”那么,我们也可以说,“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本是大观园中千红万艳的初心,而最后或远嫁,或横死,或活寡,或出家……没有一个善终的,是谁之过欤?《红楼梦》里的所有出家,都是无可奈何的。

甄士隐的出家进而得道,在整个小说的构建上,起着关键的作用。在情节方面自不用说,《红楼梦》里的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就和《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一般,甄士隐跟着癞头和尚、跛足道人,不仅从“梦幻识通灵”到“详说太虚情”贯彻始终,中间数次救急,也比如今的110及时多了。小说的言外之意,在甄士隐身上也多有寄托,比如梦中所见的太虚幻境那幅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以为重点应该在后面,“真亦假,有还无”,细细读来,语调极为沉痛。

在续书中关于宝玉出家的描写,因为高鹗未彻底贯彻曹翁的悲剧调子,写得不是很成功。围棋中手筋、俗手、恶手之别,如果说黛玉焚稿是手筋,“中乡魁,沐皇恩”便是彻底的恶手,因为这恶手的缘故,宝玉出家也成了俗手。宝玉“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就曾被鲁迅先生讥为阔气云云。

宝玉跟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写得轻巧,实则沉痛。“世间风月债难还”,黛玉虽然把一生的眼泪还给了宝玉,但情债并未了结,宝玉又必须用一生的独孤来偿还她的眼泪。死是容易的,黛玉偿尽了一生的泪,随即“花落人亡两不知”,一了百了;所有的艰难却都抛给了生者,宝玉是真的了断了尘缘,斩断了情根,还是“剪不断,理还乱”,“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呢,个中滋味,经历过痛不欲生的失恋的人,大概能体会一二吧?!

梭罗《瓦尔登湖》第一页就说,“无论什么书,都是第一人称在发言”,何况《红楼梦》本来就有自传的色彩。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真的“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了,又何必留下一部沉重的《情僧录》呢!心中太过苦楚,于是只得故作潇洒;心里太难割舍,于是只得故作决绝。无路可退的时候,出家又能走到哪里去啊?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陈晓旭

小时候家里没有电视,也就没有看过《红楼梦》的电视剧,到后来有电视时,已经不愿意看了,因此对陈晓旭一无所知,也就说不上喜欢和崇拜,近来她出家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才知道她就是黛玉的扮演者。对于她出家一事,我无法评论,也不愿意说什么,倒是很欣赏她的一句话:“不是出家,是回家。”我的理解是,被动放下是出家,主动放下是回家。她和妙玉、惜春、宝玉他们不同,没有人逼她,出家她自己的选择,理应得到尊重。

她发表的申明里说:“70年代英国汤恩比博士曾经说过:‘能够拯救21世纪人类劫难,只有中国传统的儒家教育和大乘佛法。’而现今社会问题的解决,其根本只有依靠圣人的教育,而这种教育必须要有人传承落实。我愿全身心的投入其中。我将承师命闭关10年研学儒释道之中华传统文化。将来会有一天,我会把我之所学,与大家一起分享,做一个多元文化的社会义务教育的工作者。”汤因比博士和池田大作的对话录里,有很多真知灼见,闪现出两个灵魂互相的光辉,不过他们对宗教的评价和期望,似乎太高了一点,我是不怎么相信的。

结语

当无路可退的时候,出家不失为一条出路,可结果也不是很让人满意。无路可退的时候,最好的路就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辟出一条血路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才是真正的佛法精神。

2007年5月13日

补:

前几日写梦蝶梦语之五论出家时,最后写陈晓旭的出家。汤因比博士和池田大作的对话录里,有很多真知灼见,闪现出两个灵魂互相的光辉,不过他们对宗教的评价和期望,似乎太高了一点,我是不怎么相信的。至于“做一个多元文化的社会义务教育的工作者”云云,以中国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对此持悲观的看法。当时本来是写的“我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事”,后觉得不妥,便改了“我对此持悲观的看法”,因为我希望能看到陈晓旭的行动。不料短短几日,竟真成“不可能”了……

2007年5月17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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