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在等我道谢 我还在等他们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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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过正午时分,太阳像是热情似火的大男孩,毫无保留地散发着光热,却被冰冷的空气层层阻截,到达地面时热量已所剩无几,有气无力的日光打在枯槁的槐树上,树影在枯草覆满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像是魔鬼的爪牙,悄悄伸向不远处一栋居民楼的某个窗户。厚重的窗帘将阳光拒之门外,少数阳光透过缝隙渗入室内,灰尘变身顽皮的精灵在夹缝中上下舞蹈,时隐时现。床上,张雯雯翻来覆去,腰痛折磨得她不得不醒来,恼怒地踢开压在身上的被子。旋风吓得精灵四处们逃窜。张雯雯揉揉自己乱入杂草的头发,眉毛极力上挑意欲拉开沉重的眼皮,却只拉开一条缝隙,红肿的眼圈经过一夜的休养已经消退许多。手在床头柜上胡乱索,啪!酒瓶跌落到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使张雯雯彻底清醒过来,呆滞地靠坐在床头。墙上时钟的时针已越过数字“2”。灰木地板上,歪歪倒倒十来只酒瓶,破碎的酒瓶就在鞋边,液体正在滴漏。张雯雯并未有清洁的意思,从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点燃深吸一口,随之而来得是剧烈的呛咳声,眼角泛起的泪花像是一个信号般打开了泪腺的大门,泪水在眼眶中愈积愈多,最终讪讪而下。透过那双被泪水模糊,桂圆大小的明眸,看到了迷茫、痛苦与怨恨。

        张雯雯独自北上那年刚满十六岁。十年间她做过服务员、送过快递、洗过车……一阵风似乎就能吹飞的弱小身板中蕴含无穷的力量,做起事来不输男人,或许是差了几分运气,总是面临被辞退的命运,直到遇到一家静吧,才逐渐安稳下来。两年前,她辞去店长的职位,带着十年来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微薄积蓄,在家乡城北盘下一处铺面,改造成城中唯一的火塘吧,名曰“故事”。过往北漂的经历使她身上散发出与年龄不符的知性与魅力,城北“故事”里老板娘陈年醇酒般的歌声像是海洋深腹处的港湾般可以供过往的船只歇息片刻的说法被越来越多人熟知。每当夜色降临,游荡的孤独灵魂从四处聚集在温暖的火塘四周,点上一杯啤酒,伴随着她绵远流长的喃喃细歌,追忆往昔、畅谈理想、互道淤积在心头的苦楚,直至深夜,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张雯雯的母亲蒋玉芬也坐不住了,亲自来帮助她打点店铺,起初张雯雯心疼母亲操劳了一生,不忍再看她这样劳顿,后来逐渐明白,他们那代人的经历使他们无法直接表达对子女的爱意,这就是他们表达爱的途径。张雯雯不再阻拦母亲,将店铺的一切都交与母亲,自己专心准备表演。每当张雯雯惬意的坐在门栏上,任由夕阳垂在肩头,看着店内母亲与店员小哥为营业做最后的准备时,幸福感准会油然而生,心想若是这样度过余生,也未尝不是上天的恩赐。

 

        理想与现实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一个月前张雯雯在一次演唱中晕倒——突发性心脏病——送到医院时已是重度昏迷,ICU病房躺了整整一周后才从死神手中挣脱。若不是护士提醒缴纳住院费,张雯雯都不曾意识到转入普通病房三天,从未有人来探望,蒋玉芬甚至连一通问候的电话都未曾有过。“朋友不知道自己住院,没有来探望情理之中,可母亲这么久也没句问候,莫非遇见什么棘手的事情了?”想到这里,张雯雯慌了神,不顾护士的劝阻,坚持要出院。办手续时才反应过来,一直以来店铺的营收自己从来不过问,自己的财务也全由母亲打理,此时近乎身无分文。联系母亲无果,向来要强的她第一次向朋友借钱,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讲明来意,大部分人都有各自的难处,给予不了帮助。最终是王琦舒——十多年没联系过的初中同学,帮其凑齐了出院费。张雯雯感激之情难言于表,只是不住地承诺马上归还。伸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在焦急的情绪中,赶往了火塘吧。“店上周就转让给我了,交接都办完了。”火塘吧门外,一个三十上下扎着丸子头的男子说道,他并不知道转让的缘由。张雯雯气血攻心,顿觉眼前一黑,双腿疲软,眼看就要直直拍倒到地板时,丸子头男子及时接住了她。张雯雯置身一片漆黑之中,视觉已失去了作用,恐惧袭上心头,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却被自己绊倒摔在尖石密布的地上,手掌有液体流出,却看不到。张雯雯不敢再乱动,抱着双膝卷缩在原地大声呼救,声音被黑暗吞没。绝望,无尽的绝望。隐约之中,远处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朦朦胧胧,若隐若现。视觉渐渐恢复,模糊看到丸子头男子焦急的神情,人中处隐隐传来痛感,张雯雯并不觉得痛,反而有一种畅爽的快感。丸子头男子见其醒过来,松了一口气,抱着她跌坐在水泥地面上,尘土飞扬。

        往日里正在唱歌的时间,张雯雯出现在生活了十六年的村庄街口。一路上张雯雯设想了各种可能都被否定,只有一个令她感到羞耻的念头始终萦绕在心头,她刻意避之,又忍不住悄悄窥探。庭院内黑漆漆的,幽幽月光为院子披上暗淡的银装,院角处的杂草已有半人高,枯黄许久,无人问津;农具杂乱地堆放在柴房中;年初移植来的核桃树脚下的垃圾呈山丘状,微风拂过,塑料袋同尘土似游魂般漫无目地游荡。张雯雯来到东厢房,迎面扑来刺鼻的烟与汗液混杂的味道,像是烧焦的马丁靴散发出的味道。张雯雯的父亲张赶石正在同三个鬼佬模样的中年男子打麻将,见张雯雯进来,头也不抬,边摸牌边问道:“你怎么回来了?”香烟随着嘴唇地开合上下摆动,烟雾刺激得他睁不开眼。“我妈呢?”张雯雯站在门边,阻挡门自动关上。“不知道啊,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张赶石踩灭烟头,忽然推翻牌面,开心的说道:“自摸!哈哈,给钱给钱。”张雯雯咬咬牙强压心中的怒火说道:“店铺被我妈低价转让了,带走了我所有的积蓄,我找不到她。”张赶石还沉浸在自摸的喜悦中,边洗牌边问:“你刚刚说什么?”张雯雯径直走到麻将桌边,忽然一掌拍在凹凸不平麻将上,声音沉闷但有力,几张将牌没立稳脚跟,掉落在地。霎时间热闹的牌桌害怕得收声,大气不敢喘一声,只剩木门缓慢关闭时发出的吱吱声。张雯雯盯着张赶石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说,我妈拿走了我所有的钱。”张赶石先是迟疑了几秒,尔后颤抖着手摸出手绢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带着哀求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今后的生活费,还能按时给吗?”张雯雯长长舒了一口气嗤笑,嘴角向下,眼神冷峻斜上盯着天花板,伴随着失望。“有,你等着吧。”张雯雯留下话后大步流星得走出家门,室内又传来洗牌的声音。心脏一阵急促的痛感,张雯雯慌乱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复方丹清滴丸,胡乱吞下几十颗,扶着墙站定,心脏逐渐得到缓解,可萦绕在心头的哀伤,却愈发浓烈。

        张雯雯到外公家时,舅舅舅妈正准备离去。讲明来意后,老太太安慰她不要慌张,舅舅拨通了蒋玉芬的电话。“喂。”电话那头传来蒋玉芬高昂的声音,张雯雯意欲接过电话被舅舅阻拦下来,示意她先不要出声:“姐,你在哪呢?”“正在越南度假呢,这儿真热,穿个短袖就行了,我先探探路,下次带你们一起来玩儿啊。”蒋玉芬笑得很是爽朗。张雯雯脑海中一声巨响,晴天霹雳一般征坐着,烫手的水杯仿佛失去温度一般被越捏越紧,指节处泛白,忽然夺过手机质问道:“我还在住院你就跑去旅游了?旅游需要那么多钱吗?为什么转让店铺?”电话被直接挂断,再怎么打都是无人接听。张雯雯崩了一天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决堤的江水一般倾泻而下,老太太和舅妈边安慰张雯雯边让舅舅继续打,一旁的老爷子火冒三丈,拿出自己的电话拨了过去,这次接通了。面对老爷子的质问,蒋玉芬一直搪塞不答。张雯雯像是忽然醒悟一般,收起廉价的泪水调整情绪问道:“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电话那头一片沉寂。“刘丰州是不是和你一起去了?”张雯雯追问得很平静,不符合她本性的平静。刘丰州是张雯雯的店员。“你不要血口喷人啊!”电话那头传来剧烈的反应更加坚定张雯雯的猜想。“是真的吗?”老爷子听出端倪,继续追问下去。“爸,你别听她胡说,没有的事,我转让店是不忍心她受苦啊,你们以为她唱个歌能有多好的生意,能开到今天全靠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一个人跑这么远,就是想考察考察,将来好带她来边做个正经生意,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啊,她可倒好,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闹得沸沸扬扬。”蒋玉芬一口气讲了一连串,生怕被人打断。“蒋玉芬!你不要血口喷人!”张雯雯暴跳如雷,蹭的站起身对着电话大喊道。老爷子立即挂断电话,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舅妈上来劝慰张雯雯消气,语气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真诚,眼神也发生了变化。这一夜,张雯雯捧着一杯热水孤坐在黑暗中,热水变冷后饮尽,再倒一杯,周而复始。

        第二天,张雯雯私生活不检点、不孝的流言在小县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张雯雯起初以为是舅妈传出的,很久以后才知道,是蒋玉芬当晚四处“哭诉”的。张雯雯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渐渐躲在外公家不敢再出门。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来自这个自认为能为她提供最后一丝温暖的家。外婆劝慰她:“算了吧,你都这样了,给你妈留个好名声吧。”张雯雯无奈的苦笑。蒋玉芬,她曾经最信赖的人,为了个人私欲的满足,不顾母女情谊,带走她十几年来打拼的一切,还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骂名,家人不但无人替她出面,反而劝她大度。当晚,心灰意冷的张雯雯悄悄地回到城中。

        流言如影随行,摧毁了她的人生依旧不满足。电话、短信、微信、微博......一切能讨伐她的社交渠道统统被不明就里的“正义使者”占领,到处都是质问咒骂的声音,言语恶毒低俗,从起初气得浑身颤抖逐渐变为害怕手机发出任何声响,最终干脆拆掉SIM卡,将自己淹没在暗室之中,断绝和外界的联系。

        心是真正的牢笼,钥匙就在手中,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张雯雯终日以泪洗面,在泥潭中痛苦挣扎,日复一日,愈陷愈深,渐渐想到解脱的途径,人间已不值得留念。医生说,戒烟忌酒,张雯雯买来了烟和酒;医生说,按时吃药,张雯雯扔掉了所有的药;医生说,安心静养,张雯雯疯狂运动。

        时针指向数字“3”。张雯雯坐在床头呆望因被阳光照射而五彩斑斓的酒瓶,真是一个好天气,离开再适合不过了。拿起贴在台灯上的便签:“我决定去死一死了,没什么重要的原因,不必介意我的离开,拜拜啦世界。”贴在被阳光包裹的窗玻璃上,再倒上一杯热水放在窗台,回来时水温会刚刚好。做完这一切,张雯雯长舒一口气,为自己画上精致的妆容,穿上最爱的服饰,挂着久违的笑容出门。寒风萧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大出一圈,风不住的往里灌,张雯雯攥紧大衣,躲在阳光下,避开爪牙般的树影,依旧一片清冷。路上行人蜷缩在衣物中匆匆赶路,没人注意张雯雯投来的笑容。药店门口,一男子双手插在口袋中正走到门口,看到正欲进药店的张雯雯投来的笑容,挡住玻璃门示意她先进,擦肩而过时,男子轻声说了句:“加油。”声音微小,却给张雯雯无限的宽慰,她转身冲出药店,男子已经走远。张雯雯抱着自己蹲在马路边放声大哭,直到力气全无才抹干眼泪,走上回家的路。一双桂圆般大小的明眸中写着坚定。唧、唧唧,槐树枝头,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两只麻雀跳跃着,忽而起飞,一只向西,一只向东;树下已有嫩绿的小草冒出了头;一旁的河流解冻,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回到家,张雯雯迫不及待的拉开窗帘,撕下便签,倒掉已凉透的水,打开窗户,张开双臂拥抱阳光,贪婪的呼吸初春中尘土的香味。SIM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张雯雯小心翼翼的插入手机,疯狂的震动。一通电话传入,陌生的号码,张雯雯犹豫片刻,还是接通了。“喂?是雯雯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嗯,是我。”张雯雯试探着回答。“你死哪儿去了,你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女子的语气悲喜交杂。“不好意思,请问你是?”“王琦舒啊!”王琦舒嗔怪着笑说道。“啊,不好意思,你的钱我暂时没办法还你,不过你别担心,我一定会尽快还你。”张雯雯恍然大悟,窘迫地解释道。“谁说找你要钱了,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多年以后,张雯雯问王琦舒当初为什么那么在意自己,王琦舒轻描淡写的答道:“因为你曾帮过我,那时起,我就认定你是我的姐姐了,姐姐有困难,做妹妹的哪有不管的道理。”张雯雯不记得自己帮过她什么,但也从未追问。就让过往掩埋在记忆之中。

        丸子头男子得知张雯雯的事情后曾联系过她,愿意请她继续唱歌,营收平分,张雯雯婉拒,她要离开这个悲伤的地方。春去冬来,东去春又来,转眼间三年已过,张雯雯同王琦舒在另一座城市开起一家民宿,一切看似又回到正轨。蒋玉芬和张赶石不知从何处得到张雯雯的联系方式,控诉她不养老人,骂其不孝。张雯雯早已心坚如铁,但还是以每人每月三千的赡养费掐灭了正在萌芽的闹剧。

      这一夜,张雯雯窝在沙发上阅读美国作家马修·托马斯的《We Are Not Ourselves》,王琦舒左手拿瓶红酒,右手夹着两个高脚杯坐在她的对面。张雯雯心知她有话要说,将书签夹在书页中,接过斟好的酒杯摇晃着,静静等待王琦舒开口。酒过半巡,从未提过张雯雯当年事情的王琦舒忍不住开口问道:“我知道这么问不好,你听了若不想回答便不答。”张雯雯微笑着点点头,得到肯定的王琦舒长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道:“你还爱他们吗?”张雯雯放下酒杯,淡淡的反问道:“怎么算爱?”王琦舒作思考状良久,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说道:“你了解我的,我不知道。”张雯雯送她一个真诚的笑容,就像当年投给药店男子的笑容一样,说:“只有亲密关系间才有爱。亲密关系是毫无恐惧的交流,自由自在的去了解彼此,之后才不会有隔离,才会有爱,不然,有的只是义务与责任。我的家庭上演的是隔离与孤独,因此也就不存在爱。”张雯雯轻抿一口酒,见王琦舒依旧呆滞地望着自己,继续说道:“家庭在隔离之中仅仅只是一个借口,用来维持名声、传统或者其他的东西,生理或心理方面。当年舅舅打伤了父亲,母亲是为了替舅舅消灾才嫁给父亲,对他们而言,只是在家庭中渴望安全,这样永远不可能明白什么是爱,我们之间,不曾出现过爱。”王琦舒似乎懂了,追问道:“所以你答应给生活费是因为责任和义务?”张雯雯点点头。“那你原谅他们了吗?”张雯雯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思考一番后答道:“我原谅他们了,但有些事,永远不可能忘记。问题不在于他们,只在于我自己。”王琦舒点点头表示认同,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追问道:“你会再爱上他们吗?”张雯雯像是听到个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得眼泛泪花,忽然神情黯然地答道:“我们永远不会达成和解,他们还在等我道谢,我还在等他们道歉。”王琦舒沉默了,张雯雯也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愿,起身走向浴室准备洗漱。王琦舒模糊地看着远去的身影,恍惚间看到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正在五彩斑斓的彩云中自由自在的翱翔,啼鸣声高昂有力,响彻云霄,羽翼下,受过的伤长成疤,开出无比美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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