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之宇宙图景(9)—知识与学问

可以看出,无论直观之象、思维、名言、名相、义理等,其实都依赖于生命主体。而所谓生命主体,实际上就是朱子“心统性情”之心也。马一浮曰: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凡属有心,自然皆具知、能二事。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其言知、能,实本孔子《易传》。在《易传》谓之易简,在《孟子》谓之良。

又引《易.系辞传》曰:

乾知大始(本来自具,故曰大始),坤作成物(成辨万事,故曰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从业。

又展开释之曰:

知是本于理性所现起之观照,自觉自证境界,亦名为见地。能是随其才质发见于事为之著者,属行履边事,亦名为行。故知能既是知行之异名,行是就其施于事者而言,能是据其根于才质而言。“易知则有亲”者,此“知”若是从闻见得来,总不亲切,不亲切便不是真知;是自己证悟的方是亲切,方是真知。“易从则有功”者,此“能”是矫揉造作,随人模仿的,无功用可言;必是自己卓然有立,与理相应,不随人转,方有功用。“有亲则可久”者,唯见得亲切,不复走作,不是日月一至,故可久。“有功则可大”者,动必与理相应,其益无方,自然扩充得去,不限一隅一曲,故可大。理得于心而不失谓之德,发于事为而有成谓之业。知至是德,成能是业也。

围绕生命主体展开,知能作为知行之异名,呈现一整体的主体性的实践。离而言之,真知赖证悟,成能靠卓行;合而言之,正如王阳明一滚所说,知行合一是也。知行一体谓实践,实者,一以贯之也;践者,步步踏着而无失也。是故,实与践即体与用,全体起用,摄用归体,圣人之道也。

或曰,圣人之道可学而至欤?曰:然。当念视听言动乃人人日用而不离,圣人所以成就德业,学者所以尽其知能,皆不离此视听言动四事。马一浮曰:

洪范五事曰视、听、言、貌、思,今言视听言动而不及“思”,何也?心之官主思,四事皆统一于一心,故思贯四事。知其礼与非礼孰为之乎?思也。故略思而言四事,思在其中矣。

又曰:

或言“动”,或言“行”,或言“貌”,何也?发于心则谓之“动”,形于事则谓之“行”,见于威仪四体则谓之“貌”。“行”、“动”浑言不别,析言则别......“貌”则以行动之现于外者言之,故举貌可以该行动,行动必有貌也......于貌之中有析为色。朱子曰:“色,见于面者。貌,举身而言。”......曾子之告孟敬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亦。”……盖辞气属言,容貌颜色亦摄视听行动,暴慢鄙倍即是非礼,信即是礼也。……可知圣贤之道,其事甚近也。

又曰:

群经中表圣人之业者,多举“言”、“行”。如:“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悦。”……“言而世为天下法,行而世为天下则。”此言行之至也。又圣人语默一致,动静一如,……不言而信,无为而成,故有不言之教,无为之化。……孔子尝谓:“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百物生。”……故言极无言,行极无为,而后言行之理无弗得也。

又曰:

群经中赞圣人之德者多言“聪明”。如《易》曰:“故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书》曰:“明四目,达四聪。”……《中庸》曰:“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盖聪明是耳目之大用,睿智是心之大用,……孔子见温伯雪子而不言,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又自称“六十而耳顺”。……乃可谓视极其明,听极其聪,而视听之理得矣。

如此,视听言动皆显德。奈百姓日用而不知,遂使性具之德隐而不见。

故须学以至圣人之道。学源于思,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所以,儒家之旨趣,其学问之道,在彰显义理,充养性德而已。

牟宗三据此搞出道德的形而上学,是灼见,但非真知。儒家之学问,浑然一体,本无坎陷。马一浮曰:

人人皆习言学问,却少有于此二字之义加以明晰之解说者。如见人读书多、见闻广,或有才辩、能文辞,便谓之有学问。古人所谓学问,似乎不是如此。此可说是有知识,有才能,若言学问,却别有事在。知识是从闻见得来的,不能无所遗;才能是从气质生就的,不能无所偏。(今所谓专家属前一类,所谓天才属后一类)学问却要自心体验而后得,不专恃闻见;要变化气质而后成,不偏重才能。知识、才能是学问之资藉,不即是学问之成就。唯尽知可至于盛德,乃是得之于己;尽能可以为大业,亦必有赖于修。如此,故学问之事起焉。

言“知识、才能是学问之资藉,不即是学问之成就”,表明知识与学问是二个次第之层次。知识源于闻见,没有经过能之证明,是不能成为真知、成为学问的。

此语直接道破朱子“格物致知”的精髓。今人须知,朱子格物之物,非西学唯物之物。语类云,“凡天地之间,眼前所接之事,皆是物。”此物无它,直观之象是也。

又格者,至也;格物者,即观象尽意也。尽意即入思维,有赖名相。故常言之闻见、知识,不过是名相而已。名相是能诠,义理是所诠。故证得义理,方是“致知”,方得“学问之成就”。

可见,马一浮关于学问的基本大意,正是基于生命主体之知能、之视听言动思,围绕格物致知穷理,坚持性修不二,知行合一。而格物致知,则正又围绕直观之象、思维、名言、名相、义理之“学术”展开。所以,马一浮对格物致知是有所继承和圆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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