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做老人家庭护理(一)



离开了面包店头几天只觉得轻松,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账上的钱越来越少,我琢磨着找一份新工作。

一周工作五天,我没时间,太重的病人,我又做不了,我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挣钱的,身体不能太累。

这也不行,那也不做,机会似乎变得很小了。就在这时,一条消息抓住了我的眼球,周末两天护理老人,招聘启事上天天护理老人的不少,但是只在周末做两天的却不多,我觉得这个机会应该抓住,报纸上说,需要有护士资质证书,我没有美国的,但却有国内的,我请母亲将护士证复印了快递过来。

我收拾妥当自己,揣着那个复印件就出门了,有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感觉,说句实在话,我离开临床刚好十年了,不知输液打针量血压的基本技能是否已丢。

穿过大街,经过街心公园,按照地址来到一座居民楼。

这栋楼房至少建造二十多年了,周围的配套设施不错,绿树如茵,有人在遛狗。

我摁了门铃,还没等我说话,扩音器里一个声音传出来:“进来吧!”是刚才电话里的那个女人,标准的台北女人,嗲嗲地说话。

房间里很宽敞,客厅很大,大理石地面十分光洁。女人让我进去,递过来一双新拖鞋,那种塑料软底的,这是给我预备的,挺细心的女人。

女人大约四十岁的样子,长相一般,但有些媚态,细长眼睛周围带着轻微的黑眼圈,穿一身家居太太服,坐在沙发上,后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叫人难以琢磨。

女人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遍后,招呼我坐。我紧张,坐姿僵硬,脸有些发热,后背芒刺在身。

偌大的客厅里,有一排皮沙发,前面一张茶几上,有一套十分精美的茶具。茶具旁边有个紫砂壶材料做的小和尚,禅意又可爱。在异国他乡,看到传统文化的器具,心里用上温暖和亲切。窗前有几盆绿色植物,我认出一盆是文竹,那是我妈最喜欢的绿植。另外一小盆捆在一起,泡在水里,叫台湾竹。

房间里有三间卧室,其中两间门关着,一间的门半掩着,那是老太太的睡房。女人说:“我妈八十八岁了,即使夜里睡觉,房门也要半掩着,这样可以看到里面的动静,以及老人是否摔倒。”

最里面是个书房。厨房是开放式的,但是为了挡油烟,装了日式的推拉门。

我想起那些台湾雇主怎样刻薄对待保姆的事情,心里既好奇又紧张。

女人盯着我的裤子问:“刚来不久吧?”我那天穿了一件细条绒咖色休闲裤,我估计这在她眼里很土。

我说:“是的,一个月了。”

“叫我梅姨就好,你做过老人家庭护理吗?”

“没有,我只是在医院工作时做过常见的褥疮护理以及清洁。”

“那是什么时候?”

“大约十年前。” 女人听了,眉头皱了一下。

“那么久了,你还记得吗?”她问我。

“记得,母亲两年前脑梗时住院,就是我护理的。”

“你的毕业证我看看。”说这话时,梅姨依旧心存狐疑,仿佛我是来骗她的。

“这是复印件,我母亲没有寄原件来,她说怕丢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很多人都说复印件很容易做手脚,希望她不会这么想。

女人接过复印件,仔细地端详着,一种熟悉的感觉升起,我仿佛赤身裸体地在梦里奔跑着,焦虑而羞愧。

“你的学校很不错,我听说过。”她竟然对国内十分了解,显然,她用过不少国内的护士了。

梅姨又问道:“你会给老人做简单的按摩吧?”

“我在学校学过,也给母亲做过。”

“你演示一下好吗?”

我在她后背和肩颈上按摩了几分种,“你不是干过很多活的人,看你的手就知道了。”

让她说着了,我自小拉琴,特别注意手的保护,我的手不像干过粗活的人,唯一的毛病是手上无肉。

她接着说:“看来你确实学过,周六就可以过来了,记着,不要迟到。我家平时有一位护士照顾母亲,但是她周末需要休息,我只好找个人来顶替一下。”

我点头,梅姨接着说:“要做好生命体征的记录,每两个小时测血压,脉搏,体温,喂药,皮肤护理三个小时一次,每天需要灌肠一次。交接班时,这些都要交代清楚。你只做白天,晚上,我会陪母亲。”看来她很孝顺,这让我对她有了些好感。

“我妈平时脾气很好,十分配合,但是阴天下雨,她会腰酸背痛,脾气就很差,前面的护士就是因为我妈发脾气辞职的,我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心里有数,老人也是老小孩,别和她计较。”

“我理解,不会和老人计较的。”

“一个小时十美金,工资一个月结一次,试用期一个月。”

“好的,我还有个问题,老太太的饭谁来做呢?”我原以为,照顾老太太就是负责她的洗衣做饭以及医疗护理。

“哦,洗衣,做饭,我请了另外的阿姨,她在我家做饭很久了,知道老太太喜欢吃什么,你只负责医疗护理,包括帮我母亲按摩一下,她有的时候躺太久,周身酸疼。”

“我知道了,谢谢梅姨,那我先回去了。”

我很快就明白,虽然不用洗衣做饭,但是,我的角色和做饭的阿姨并没什么不同,这从女主人的态度上就可以感受出来,我暗自告诫自己,从现在起,要像韩信那样能承受胯下之辱。

周六早上,为了避免迟到,我提前到了,但又不敢敲门,怕主人在吃早饭,打扰人家,我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一会,看到点了,才上来敲门。

我见到了老太太,虽然88岁了,但她的眼神看上去也就七十多岁,不像很多古稀老人,眼睛浑浊,神情黯淡,老太太的眉眼透着善良,有种返璞归真的神情。只是她的身体看上去十分松散,躺在床上时像摊开的旧棉被,陈年老棉花已经在里面散开了。

我有些担心,老太太显然已经是风烛残年,不会在我手里出什么差错吧?这可是要担风险的。老太太对我笑着,满脸的皱纹使她笑起来像个美丽的丑橘,我心里涌起温暖,紧张的心情缓解了一半。

我为她做清洁护理,水中放入小毛巾,然后温柔地擦脸,脖颈,手臂,之后,涂上一些凡士林。这么多年过去,我竟然还记得所有操作。洗干净了,我帮她按摩手臂,接着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揉过,她露出满意的神情,随后和我聊了起来。

“我丈夫是个大陆过去的山东老兵,我老丫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是老大,身体不好,有糖尿病,我老丫头就让我和她一起过了。”谈到老丫头时,她脸上带着母亲特有的疼爱。

“我丈夫很早就去世了,我就在眷村开了个小面馆儿,把几个孩子拉扯大了。”原来老太太早年守寡,我很想让她接着讲下去,但是做饭阿姨来敲门了,午饭好了。

吃午饭时,梅姨让我和老太太以及做饭阿姨坐在一张桌子上,但是,我看出做饭的刘阿姨不敢敞开了吃,三文鱼很贵,她吃了两口就打住了。刘阿姨来自重庆,她怎么留下来的,我不知道,好像她至今没有身份,所以很珍惜这份工作,小心翼翼地看主人脸色行事。

我用那精美小巧的蓝花瓷小碗,盛了一碗饭,感觉吃了个半饱,但不好意思再去加饭,就说我吃饱了,心里想着,回去时在路上买点鸭翅做宵夜。

老太太吃了饭要睡个午觉,梅姨让我将老太太的两只小狗带到楼下去遛一遛,她将几个朔料袋塞给我说:“狗狗便便后,你要及时清理掉。”我懵懂地点头,拉着狗缰绳下了楼。

出国前,我的工资已经是月薪一万了,现在,我做着和保姆没两样的活,我再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朋友都说我毅然决然地断了后路,在三十多岁的高龄赴美读书,几乎像个疯子,但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喊:“走出去,体验一下这个世界,不是走马观花地看看而已,而是要真正了解,通过了解世界,扩大眼界,增长见识,如果不能,获得一份宝贵的经历也好,不然,生命短暂,这一生留在世上的痕迹会像水中涟漪,瞬间消失。”

在外企工作的几年,我和客户去过不少发达国家,但是旅游和生活毕竟是两回事,而且,我一直对自己不满意,我的主管都是外籍人士,他们对我们指手画脚,而我因为口语不过关,就连基本的汇报沟通都成了问题,我越来越觉得,自己需要充电,需要把口语练得棒棒的,然后,回来开一家公司,自己当老板。我用一首歌来鼓励自己:“有种力量,叫生来倔强;有种欲望,叫向上生长。”

自己开公司的想法在那时有点前卫,我没敢对任何人说,怕他们笑掉大牙说我“屎壳郎上马路,冒充吉普车”,但我对丽丽说了,她竟然和我妈说的一样:“你识别人事时,只看自己喜欢的部分,这会让你不断失望。”

她看我不吱声,又补充一句:“我就不这样,我先把他们看成了零或负数,然后,印象分一点点加上来。”

回家的路上,我给丽丽打电话,告诉她:“我找到新工作了。”

“你真幸运!想什么来什么,这种周末的护理工作不多,你竟然通过了面试。不过,那家女主人也很聪明,她用你比专业护士便宜很多。你又听话,好用。”

“你怎么知道我听话?我是看人下菜碟,你对我好,我滴露之恩涌泉相报,你若欺负我,我立刻变成孙二娘,给你颜色看看。”

“看见她家男主人了吗?好对付吗?”

“没呢,梅姨说他出差了,要过几天才回来。真希望她家没有男主人,梅姨的儿子十三岁,一天把自己别在屋里弹吉他,打游戏,相对来说,我只要把梅姨对付好了,应该就可以了,老太太挺善良的。”

“别急着下定义,或许过段日子你就不这么看了,现在,你身处卑微,有机缘看到世态真相了。” 对我来说,只凭一张脸来判断这个人,我肯定不行,实践证明,我总是看走眼。但我发现相识越久的人,越使我迷惑不解。比如我的老朋友,反而是我最不懂的人,唉,人性复杂啊。

“什么意思?我以前没看到吗?”我问她。

“你以前身在高处,看到的或许是浮华的表面,我听你讲经历就感觉到这一点。”我没说话,刚发现丽丽还真有点本事,不仅会察言观色,还能通过你说的话判断出你的来世和今生。但她哪知道我这些年来经历的苦,我不过打掉了牙往肚里吞罢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什么地方说错了吗?我这人就爱瞎咧咧,你别往心里去啊!”

“不会,我挺佩服你的,没想到你还是个有头脑的人。老头子怎样了?经理还蒙在鼓里吗?”

“还那样,不知道经理是装傻还是真傻,她没反应,我倒没兴趣玩了,老头子让我觉得讨厌了。”

“这么快就讨厌了?你究竟怎么想的啊?”

“不是这么快就讨厌了,而是从来没喜欢过。” 她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会,“电话里不方便,哪天咱俩约见一下,见面说怎样?”

“好,那我进地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丽丽特别信任我,人与人之间的好感和亲近几乎没什么道理可言,我琢磨着见面时一定要劝丽丽悬崖勒马,别再继续玩这种危险的游戏,毕竟损人不利己,她那么聪明,不会不懂其中的玄机。

我掏出地铁卡,挂掉了丽丽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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