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散记:岁月静处,万家闲愁(上)

直到腊月二十八的下午,我才去建设路口的工行取了一些钱备用。

逢年过节,两边老人是一定要红包表示的,这是规矩;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年饭,侄子侄女们的压岁钱少不了;初几的亲戚孩子过来拜年,特别是侄姑娘去年添了小孩儿,初次上门,我这个叔外公自然得放慷慨些。

 平常时日,我基本上没用现金,现在电子支付这么发达,手里一个月也用不了几个小钱。但是给七大姑八大姨拜年送节礼,荷包里没现金也是不方便的。

取了钱,回到单位,继续站好年前最后一班岗。同事老张在办公室里起坐不安,心神不宁,便问如何烦恼。老张叹说,儿子还滞留在武昌,没有放假。现如今武汉疫情告急,颇有些担吓。我安慰说,武汉这么近,城铁又方便,就熬个天吧儿再回来,应该没多大事儿!

下班了,我转到单位隔壁的药店,买些口罩。店员大姐说,已经卖空了,要等到晚上八点才能回货。我悻悻走开了。其实我是戴了口罩的,是那种日用防护口罩,冬天接送孩子冷,戴着要好受些。但武汉的疫情传得这么吓人,还是得备点医用口罩稳妥些。我打电话给妻子让她到附近药店看看,她应声答应了。

 妻子在工程学院南大门附近做美容护理,有个门店,经营两年有余。生意只是勉强保住日常用动,至今还未回本,所以不怎么敢招人,每天累得够呛。这时候她正在收拾店子,准备过年停业。不一会儿,妻子回电话说:“刚去药店问过,这边口罩也卖断货了,只有普通棉纱口罩,怎么办?”

 心里突然“咯噔”一紧:整个孝感的医用口罩都被人买光了!我是向来马虎,不把人云亦云当回事的主儿,但这一幕像极了徐徐开张的群众大电影,亦真亦幻,让人难以接受!这个月初,我家姑娘来了一场凶险的发烧,持续好长时间,掉了不少课。那时她的班主任老师就告诉我说,现在武汉那边流感厉害得很,有的小学都停课了。孝感这个冬天病的也特别多,赶紧去医院查个常规拍个肺片,如果是病毒性感冒就不要来上学了,在家呆着就好。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武汉有恶性肺炎了,仅仅只是知道而已,也没有多想,谁知这一发便不可收拾了。

 晚上入睡不怎么顺利,脑子里一直在回忆这两天去菜市场到底戴了口罩没有。家里年货备得足,冰箱柜子里塞得满满当当,足够半个多月的耗用。本来计划大年三十再去添些新鲜菜的,担心涨价就提前去买了。菜市场人多手杂,空气污浊,要是没戴口罩,那可真是要冒些风险!

 第二天早上醒来,照例翻开朋友圈,赫然看到武汉即将封城的消息了!

 封城,不就是把城围住不让里边的人出来吗?安史之乱的睢阳保卫战,宋元更序的襄阳保卫战,苏德易势的莫斯科保卫战,哪一个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但现在是和平年代啊?和平年代封城,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大事。见证历史的时刻到了,我快速穿好衣服,一种悲壮感蒙上心头。

急匆匆来到附近的中百仓储,里面物品丰富,人不算多,我选购了一些糖果饮料、厨房日用提了回来。好了,过年的吃用基本上准备齐了,就是口罩还没有着落。我骑着车,从城站路转到建设路,再拐到长征路,终于在广电大药房门口看到了抢购口罩的人们,两大箱的KN95口罩快要见底了,我赶紧凑过去问价钱,旁边一胖女人提着大包口罩正要走人,搭话说,16块钱一副,这个价不贵,快买,一会儿就没有啦。我寻思着,自己家里至少得备一二十个,大哥二哥他们都是马虎人,住在城郊,防范意识差,得帮他们买一点。一算账,四五百块钱就没了。轮到我结账,突然想起还得买点消毒酒精,那收款员头也不抬地说:“酒精没货了,要不来几瓶八四消毒?”我连声说那也行,交了钱,提着购物袋,从一大群戴着口罩显得滑稽的男女中挤了出来。

 手机突然响了,“喂,有么事吗?”是朋友打来的电话。“请你帮个忙!我儿子晚上十点多要去襄阳,我不放心,看到时候能不能开车将他送到东站去?”原来,朋友儿子在武汉上大学,放假回来没两天,女友一家就邀请他到广州去过年,不好推脱,朋友夫妻俩千叮咛万嘱咐,这才同意儿子转道襄阳,乘坐去广州的飞机。

 我说:“就这点事啊,不要紧的,我九点多来接他就行!”朋友连声道谢。我又告诉她我正在药店这里,刚好有剩余不多的口罩,问她要不要。她连声答道:“好的好的,正在发愁哪里去买口罩呢,看来我这电话打得及时!”

买完口罩,赶紧提着回单位上班。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了,大家都在忙着置办年货,又赶上人心惶惶的,办公室里见不到几个人,也没见到老张。赶紧跟他打电话:“武汉封城了,你儿子一个人呆在那边,这怎么办啊?”老张明显还没起床,语气里带着未了的瞌睡:“昨晚快转钟,儿子打电话回来,才知道武汉要封城,便连夜开车接他回来了,一路还算顺利,谢谢老弟的关心!”我说那就好那就好,叮嘱他多睡会儿,挂了电话。

 泡了杯茶,坐下来。感觉呼吸有点不畅,面红脖子粗的,确实不像干部的样子,把口罩摘下来,感觉好受了些。疫情这么严重,这个年到底怎么过?得好好想想。半个月前大哥就打了电话,叫我们早点回去过年,要不要聚着吃个年饭?自家幺婆是今年的新香,初一要不要去烧点纸,磕几个响头,吃个热闹饭?叔伯大舅爷在汉口华南大市场做了几十年的家禽生意,不知道有没有隔离,赶在封城之前回来了没有?如果回来了,初二还要不要去朱杨榜拜年?如果不去朱杨榜,其他几个舅爷有没有想法?

 脑子里一片麻乱,不管这些了,先打电话让二哥家的侄子把口罩拿回去。“喂,政儿,在哪里?”我估计这个点他应该到了银泰城的店里,这段时间生意应该可以,开门得早一些。“三爷,我在家里铺子帮忙,有么事您说!”“怎么还没出门啊?好了,等会儿再问你,你家里缺口罩吧,我这里买了一些,你过来拿吧!”

侄子前年六月份在银泰城八楼开了一家密室逃脱娱乐室,去年下半年又投入五十多万,租下了十六楼的一个大场子,一直装修到今年元旦,就看这过年的生意了。眼下这疫情突袭,我不禁为年纪轻轻的他暗暗捏了一把汗。二哥在村里十字路口开了个超市,很有好些年头了,客源稳定生意还不错,就是辛苦些。不过农村人有的就是力气,二哥每天搬货收货,累是累点,有钱赚就好;二嫂精明能干,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一个便宜三个爱,货卖堆山不愁卖,这是她做生意的诀窍。这要过年了,家里的仓库一定都放得挤挤摞摞的,竞争又激烈,还是很愁人。

 好在下午小舅给我发了一条微信信息,是个图片,放大一看,是舒氏集团发给全体员工的紧急通知,要求员工不准走亲访友,不准相互拜年,不准聚集公共场所,外出必须佩戴口罩。小舅在舒氏集团打工,十好几年了,腊月二十四放假回的朱杨榜。看样子舅爷这是发了话,说可以不拜年,那我们几个外甥也就免了拘束。但我仍回信息客套地说,外甥拜舅爷,礼性要到堂,老规矩丢不得。小舅没有回信息,应该是去打麻将了。

 晚上九点,我按照约定去接朋友儿子。开车出来,路上灯火通明,人却很少。说好的城站路在年前改造完工,但这时还是东拦一片,西拦一块,到处是蓝色围挡,横七竖八的,如穷人破裤子上打的蓝补丁,好像成心就知道过不好这个年。朋友小区管得严,进门得登记,还要扣押驾驶证。这时我发现门口除了两个门卫,还增加了两个当兵的小伙子守岗。一个小伙子拿着额温枪,伸进我的车门,量了一下,示意门卫师傅可以开门放行了。刚进去没多远,就看见朋友带着她的儿子,拖着行李箱走了过来,我连忙招呼他们上车,将上午买好的口罩递给他们。我说:“你们这里到底是大机关,管得真严!”朋友微笑着答:“没有最严,只有越来越严!”

 路上,朋友告诉我,她儿子本来要订天河机场的航班,没想到突然封城去不了啦。正好今晚有最后一班去襄阳的高铁,襄阳机场明晨四点还有一班飞机去往广州,时机刚刚好,再晚就来不及了。她说,孝感马上也要封城,除襄阳外其他各市州都将封闭交通,湖北人民真正是关起门来过大年啊!

东站到了,远远地整个站房笼在周遭朦胧的灯火之中,没有人,没有呼啸而过的列车,只有“孝感东站”四个大字立在静静的黑暗中,仿佛四个做错事的孩子,站成一排,等候家长的训斥。临上车了,朋友神色凝重地告诫儿子:“爸爸妈妈冒着极大的风险,才同意你这次广州之行,希望你记住妈妈说的每句话,注意细节,平安归来!”小伙子温顺地点了头。

凌晨五点,我打开手机,看到一条短信:“儿子已经顺利抵达广州白云机场,谢谢相送!”

已经是旧历大年三十的早上了,朋友圈的信息不断更新:鄂州封城、潜江封城、黄冈封城,孝感等其它城市也相继宣布即将封城。年关年关,这过年真是一道难关啊!正准备起床,母亲来电话了:“你今天是放假了吧,准备么样吃年饭?”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又说:“大舅妈昨天打来电话的,问你们今年要不要拜年。她还说,朱杨榜的村干部都出动了,说不准新香和拜年。隔壁四婆婆今年新香,准备办几桌酒席,菜都买了,宴席一条龙也请了,被大队干部拦住不准操办,没办法,文显去把菜都退了!”

文显是我的姨老表,姓汤,娄港人,做了好几年的农村宴席一条龙,我们几个外甥从小就一起在朱杨榜玩,湾里的生意基本上都被他拿下了。这个生意平时大多是淡季,主要靠每年冬腊月和春节的红白喜事赚些钱。因为常年烟熏火烤,再加上喝酒熬夜,老表的眼睛严重受损,去年还去武汉动了手术,休养了大半年,准备趁春节大干一场的。记得前几天还跟我打电话,说春节预定的酒席多,忙不过来,老表伙的拜不了年就不见怪,看来这希望泡汤了。

我跟母亲说,形势不对头,告诉大哥我们就不在一起过年。孝敬钱我还是给您留着,到时候再奉上。舅舅和姨叔那边也不能去拜年了,我会一一打电话赔礼道不是,幺婆那边的新香我也不能去,要怪的话那也没办法,非常时期,难免有不到之处。嘱咐母亲别到外面转悠,注意保重身体,别弄感冒了。一番叮咛后挂了电话。

 母亲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们在城里生活,但逢过年她还是要回去的。老家就在城郊不远,有大哥二哥,侄子侄女,乡里乡亲,热闹得很。农村的老人,顾了这个儿,舍不得那个儿,子子孙孙,都是心头的痛肉,就想趁过年聚一聚,看一看。老人家走之前,帮我把家里清洗了一遍,腊鱼腊肉切好放进冰箱,豆腐圆子炸好装了袋子,汤圆糍粑封进了瓷瓶,咸菜萝卜揉进了坛子。还一再叮嘱我,过年早些回去,打的打麻将,斗的斗地主,饿了做热饭,冷了烧开水,老娘好好把你们伺候着。

母亲是腊月十八打好包袱回的老家,这时女儿已经放寒假,不需要母亲守着做饭了。我很庆幸早早把母亲送回了老家,要不然留在城里,母亲肯定闲不住,要起很早的床,去建设路市场逛街买菜,和婆婆们的咵天,打麻将。要是不巧感染了这个肺炎病毒,那我可不好跟大哥他们交代,也对不住早逝的父亲。

 中午正在吃饭,有人敲门,是政儿侄子过来了。我把他让进来叫他吃饭,他说没时间,得赶紧拿了口罩走,家里超市还开了门在营业,人手不够。我问:“银泰城的店怎么在招呼,玩的人多不多?” 政儿说形势急转直下:“元旦以来的生意本来是好好的,原计划元月份能赚个上十万,结果年前就赚到手了。爸妈喜坏了,说总担心钱打了水漂,这下子放了心!冇想到这两天疫情告急,玩的一下子少了很多,昨天来了五个,今天一个也没有来,算是掉的大!”我只有宽慰他说,前期有人玩,能赚到钱,说明你还是很有眼光会看市场的。这次疫情谁也没有料到,大家都有损失,不止你一家。疫情走了再好好做。侄子叹了口气,说只能这么想了,就是担心回不了本,租金供不上。

 我把口罩拿出来,数了六副,交给侄子带走,又嘱咐说:“这次疫情凶险得很,要认真劝告你爸妈戴口罩,不要专顾着做生意。折不尽的人,赚不尽的钱,能关门就关门,别惹上大麻烦!”

话是这么说,我知道二哥他们是不会关门停业的。做生意的人,买了愁卖,卖了愁卖,没一天清闲日子。病毒可怕,没钱赚更可怕。侄子的生意塌成这样,做父母的更加心急,能吐的货尽量吐,能赚的钱尽量赚,手里有钱就不怕填不拢窟窿。再说了,农村人过年,该买的早就买了,到年三十还在买的,那一定是缺钱的人家。要么就是年货大件办齐了,只是就近补些忘记买的救急用的小物件。都是乡里乡亲的,要是生意关门了,人家也不可能跑老远去城里买吧。

 跟女儿打了电话,她说在妈妈这边挺好的,就不回家过年了。我告诉她,一定要呆在家里别到处乱跑,好好学习,有时间就关注武汉正在发生的疫情,体会旋涡中普通百姓的呼号。这次疫情过去,你就长大了。

 这个年,看来只有我和妻子两个人相守相伴了。

贴了对联,沾了窗花,吊起灯笼,放开音乐,开始做菜。菜都是上午准备好的:梅菜扣肉、可乐鸡翅、腊肉泥蒿、瘦肉青椒、红烧鲈鱼和羊肉火锅。清甜的小菠菜,鲜嫩的细香菜,丢进滚烫的羊肉锅里,抄起来油滑透亮;橙子和苹果削好备在一边,烫几口菜,吃一口水果,唇齿舌间顿时冰火交攻,大快朵颐。窗外的世界一片静谧,没有爆竹祝福的年少了味道,多了凝重。此时此刻,远在江城的万千人们,有的家人正在隔离,有的亲属正在救治,有的儿子正在执勤,有的母亲正在出诊。隔离的家人,有没有吃到一口热饭?救治的亲属,有没有针刺留下的伤?执勤的儿子,有没有记住爸爸的嘱咐行走在路上?出诊的母亲,有没有喂好自己的孩子整理好行囊?你们要知道:年饭桌前留的一双筷子,是亲人盼望归来的希望!

 每个人的世界只能独自面对。于我,一个对疫情手足无措的凡人,眼前能抓住的,只有一桌的饭菜,和守望相伴的爱人!

我怔怔地看着妻子拿出红酒,取出高杯,斟满浅酒递过来:“亲爱的,唯有美食跟美人不可辜负。来,干杯!”我接过杯说:“谢谢你,陪我过这个难忘的年!”一饮而尽。从口袋里掏出一扎送不出去的红包,塞到妻子手中。妻子笑靥如花,轻抿细饮,一道绯红跃然脸颊。

 此刻,离我的大孝感最后封城还剩不到四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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