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十年之约,转眼已至第八月·08 辛未。
突然想起一句“不当家不知油米贵”,因为每到写月总结的时候就会意识到“不记录不知光阴快”。有多少都在漫不经心中悄然逝去,爱如是,成长如是,生命亦如是。
日子一点点地流逝了,在键盘的敲击声中滴滴答答跳过去,在孩子逐渐长大的小手指缝中,如流沙溜走。夏去秋来,整个冬天的雪仿佛是一口气下完的,转眼就消融了。窗前的草坪又绿起来,松鼠和雀儿鸟儿回来了,大鹅的身影又游曳在查尔斯河中,公园里孩子们的身影重新闹起来,只是似乎一个冬天过去都嗖嗖嗖地长高了半个头。光阴太快了。
太快了,一眨眼十年之约已经过去八个月,曾经以为一样望不到的遥远未来在眼前渐渐清晰。仔细算来,我已赋闲在家整整九个月,终于要在四月重返工作岗位。这次,当是真的。
和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老爸听说了这个消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年纪轻轻地不工作怎么行”,尽管很多人宽慰我,情有可原,况且可以趁机陪孩子、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却只有老爸深深懂得我心中的焦虑。
这种观念或许是受老爸和奶奶影响。他们劳动一生,永不知休。老爸因为年轻时做力气活积劳成疾,这些年常常上工时一不小心就犯病,一犯病就腰疼背疼,非上卫生院理疗不能忍。我笑他,挣一个星期钱,转眼全部送给医院,何必如此,每天钓钓鱼、散散步、照应奶奶,就够了。他却总是一本正经地辩解,挣的自然比花的多,再说了,不干活怎么行,长此以往,机器就要坏掉了。
人好比机器,保持运转才能不坏。这个比方一脉相承,因为奶奶也总是这么说。七十七的奶奶,也仍旧这么做。自从三年前开始发作阿尔茨海默症,奶奶的情况时好时坏,但是不管怎样,干活这一点始终忘不掉。
我常常在早晨打电话回家,老爸习惯一接电话就屋里屋外找奶奶,他知道我更挂念的其实是她。然而,十有二三难如愿。有时奶奶并未起床,她的病多在夜间发作,经常出现幻觉,穿越时空,回到那段苦难的岁月中,反反复复经受折磨,直到凌晨才能浅浅睡去,至日上三竿再起。若是头天夜里睡得好,天气又不错,奶奶定早已出门,埋头在地里田间,拾掇那三分地里的瓜果蔬菜。每每这时候,老爸就会忍不住和我念叨她闲不下来,一如我念叨他的样子。可是,我们心里却是顶轻快欢乐的,有什么能比看着她平静自如地活在当下更幸福呢?
老爸习惯了奶奶的病情以后,常给我讲一些生活中的笑话。家里三个木衣柜拆得只剩下一个啦,门也不见了,你奶奶非说是我拆的,那个坏的留给她用,你看我新买个不锈钢的,砸不坏……今天做饭盐不见了,找了半天没找到,央求了你奶奶半天才得一勺,非说有人会来偷东西,得亏她藏好了……
老爸讲起来又好笑又好气,我在这头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从前那个桀骜不驯的老爸,为了奶奶一句不中听的话都能顶嘴闹脾气的长不大的儿子,如今被磨得没有了一点脾气,身上的刺不知是拔掉了,还是收进来对着自己的心窝子。
“嗨,不管怎么说,身体是真好,比我还好,没病没痛的,也不用再担心走丢了”,吐槽到最后,老爸总是感叹着,无比珍惜当下的日子。相比三年前刚发病那会,奶奶的状况的确让人欣慰不少。那时的她完全无法接受现实,在幻觉与现实中的摇摆与撕扯更显痛苦。有多少个午夜,奶奶悄然起身离家,家人发动亲戚邻居、求助派出所,才好不容易寻回。如今想来都后怕,若是变成走失老人,茫茫人海该何处寻她。我在这头,除了哭,什么忙都帮不上,恨不能化身游魂,飞回她身边,一刻不离地守着。
好在如今,坚强的奶奶已经慢慢地和这病共存了。夜里发病闹完清醒了,就好好睡一觉恢复精力,白天找些事情忙活、充实自己。生命不息,劳动不止。我总是一次次想起幼年的画面,傍晚时分做好饭去叫她,她总说“忙完这一点”,总能再给自己安排一点点,连饭菜降温的这点时间都不愿意浪费。我蹲在田埂上看她除草松土,太阳挪去了山的另一边,我们笼罩在阴凉中,有风吹过的时候,凉爽的感觉让人想要快乐地尖叫。
奶奶在地里忙碌地时候,不知是否也会想起曾经陪伴她的那个小身影?或许,不要想起来更好,这样就不会徒添诸多的烦恼担忧和思念。忧思过虑也是压倒她身体的稻草之一,每每念及此,我心中愧疚自责不已。她不遗余力把我推出去看广阔的世界,其实自始至终不过要一个争气的孩子陪在她身边,我却在花花世界花了眼,忘了回家的路。
跟奶奶视频通话时,她常感叹孩子的可爱,露出最真心的笑容,甚至还会玩心大起,做鬼脸和孩子互动。但是往往过后又反复地问我问老爸,“多大了?是真的吗?别是骗我的,这是录像吧?”看着手机小小画面里面的我和孩子,她心中存着不少怀疑,甚至觉得,我这么多年不回家,说不定人已经离世,只不过瞒着她,用些录像在骗她,怎么可能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和老爸心酸不已,仍旧要一遍遍地告诉她是真的。不信你说个数,你说多少,我就用手指头摆出来给你看。
可是我们心中又难免有些心虚,因为另有其事瞒着她。
叔叔的肺癌晚期,来得猝不及防,等到完全确诊安排治疗方案的时候,人已经显出大病的迹象。刚拍片得出疑似结论的时候,他还只是稍微有些干咳,仍旧每天逍遥自在地垂钓。那时尽管内心害怕,家人们都还存着侥幸。可是紧接着,痛楚和无力感便如洪水一般袭来,活生生将一个汉子击垮。医生宣告无靶向药可用,只能靠化疗延长半年至一年的寿命时,这道惊雷劈在每一个家人心头,心痛得如崩坏了一块。
写至此处,内心堵塞,又有些透不过气来。一个月以来,不知流了多少泪,仍旧不敢深想。这大约是有生以来,那份预告离我最近又最远的一次。叔叔的亲密无可替代,我们此刻的距离却如此遥不可及。曾经没有丝毫忧虑,只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他会永远在那里,只要我回家,就能看见他的笑。如今却不敢笃定了,害怕他承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害怕可能会失去,害怕再无机会相见,害怕遗憾终生。也害怕瞒着奶奶的后果。
如若有一天,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她知道我们瞒了她那么久,让她知道明明可以早点告别——我不敢想象她该有多么痛不欲生。可是也不敢现在告诉她,若她承受不住,病情有变,后果同样难以承受。究竟如何做才能减少对她的伤害,我们心中无解,只能把苦果含在嘴里,咽下去不是,吐出来也不是,还要故作轻松笑着与她说话,“今年种些什么菜呀?”
一开春,奶奶就迫不及待地下地干活,把那三分地排得满满当当的。菠菜、韭菜、茄子、辣椒、丝瓜、豆角……各种都要种一些,外头买的哪有自己种的好吃。丝瓜架要搭在对面池塘边,到时候浇水方便,你爸已经答应帮我搭把手了。对了,还有对面树上的椿,刚割了一茬回来,香得很,可惜你不在家,没得口福。
我听得食指大动,每一样蔬果,都在脑海中开出一盘美味的菜肴来,那些年够不上油荤、以蔬菜为主的生活,吃饭照样香喷喷。我是真爱吃菜呀,尤其是奶奶地里种出来的那些,有油盐就能炒得色香味俱全,一口气吃两大碗饭。
可是如今只有回忆羡慕的份了。曾经触手可及的人,溢满生活的幸福,都在不经意中悄然流逝,越来越远了。远得我猛然回头想伸手去够时,却发现天涯海角,遥不可及。
唯有这春,始终如一地光临大地,不论在何年何地。此时此刻,也只有千里共阳春可略微抚慰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