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色的天空下坠落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雨珠,他们把自己鼓得浑圆,撞击着柏油铺就的巨大鼓面,演奏着凄美的乐章。在这支小晨曲包裹着的小镇,在这座欧式小区的顶层,住着一个男人,他是这片浩瀚的人海中微不足道的一抹小浪,姓什么叫什么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雨停了,阳光从烟云的缝隙间挤出来,跳进大大的落地窗,绕开挡在前面的古木书架,扑到发黄的一本本小说上,啃噬着文字散发出来的浪漫,聆听着横纹木地板上响了一夜的唱机里飘荡出的音符。他用自己的温热赶跑了夜雨的冰冷,唤醒了床上的人。
“唤醒”这个词儿用得大概不怎么准确,他并没睡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别人的影子,那是一个个他爱上的男人的影子,他幻想着这些人中的随便哪一个此刻就躺在自己身旁,像溺水的人抓着突然落下的救命稻草一样抓着这一丝幻影,手不受控制地向下移,一声声呻吟像吐泡泡似的从喉咙里蹦出来。
把身上擦干净,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一把抓起地上的睡衣朝浴室走去,水落在浴池地板上的声音像一把刀,把早晨撕开一条缝,撕开今天的序幕。
他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捋了下头发,朝着约定好的地方出发。
可能是刚下雨的缘故,公园里冷冷清清,除了清扫落叶的清洁工,整个园子只零星地散落着几个上了年纪的人。
他找了个不那么湿的长椅坐下来,胳膊靠着长椅的扶手,开始了等待。
凝视着那些机械运作的大爷大妈,感受着被雨水洗涤过的微风掠过鼻尖,他觉得所有这一切就像一场喜剧,一场滑稽喜剧,他竟然说喜欢自己!
“喜欢”这个词听着就好奢侈,就像商场里摆放着的昂贵的钻石戒指,你想要据为己有,旁边立着的牌子告诉你“仅限参观”。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蠢货,他整夜整夜地写信,他趴在桌子前旁无他物地准备着要送给心上人的礼物,大半夜用手指扒拉开眼皮对着电话安慰着那头儿只把自己当做大哥哥的小孩子。他以为这是一场爱情交响曲的序曲,他迈着昂扬的步伐挺进,可舞台就像是坍塌似的撤走了所有演员,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台上面对着同样黑的观众席。
他觉得自己在漫长的等待里慢慢变成了一根干柴,就像寒冬腊月几天没吃饭的流浪狗,这时候只要有人递给他一块骨头,他就会摇着尾巴跟着走,他才不管这人是不是饿急了吃狗肉的穷徒。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喜欢,说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就像长时间待在黑暗里的人猛地走到充满灯光的小屋子,亮堂是亮堂了,但却觉得有点儿晃眼。他觉得他自己就是那匹死马,而摆在眼前的就是医活马的方子,所以他把自己那只遮挡灯光的手拿了下来,坐在了现在坐着的长椅上,等着那个宣称喜欢自己的人的到来。
这人穿着工作服,他是趁着上班的间歇来会面的。衣服像是从没洗过,裤子左边膝盖的位置破了个洞,露出入秋后裹在身上的黑色保暖裤,黑色的鞋子带着高帮的条纹松紧布,堪称鞋和袜的连体婴儿,粗糙的双手自带磨砂特效,指甲缝里嵌着常年握车把积攒的黑泥,头上油腻腻的黑白参半的头发像是未被精心呵护的小树林提前开始了荒漠化,整张脸像一张没有摊好的烙饼,在鼻子的地方莫名突了起来,右眼角和左侧鼻夹沟里还点缀着蔓越莓似的粉嫩的疙瘩。
这人说要一起走走,这人说要牵他的手。
他还没来得及犹豫就把手递了过去,紧接着像是被老虎钳夹住似的再也无法挣脱。他们走到前面清洁工所在的位置,他感到自己的手能活动了,他心里产生了恐慌,他觉得自己又一次要被抛弃了,他报复性地把手往前一送,这一次轮到他来充当老虎钳了。
他们找了个未被雨淋湿的地方坐了下来,这人把他搂在怀里,吻着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肩上。
他等这一刻等了整整二十六年。
他多么希望把自己搂在怀里的是他曾深爱着的那些人,他多么希望“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是从那些人的嘴里说出。他斜睨着眼前搂着自己的这个男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人没法儿激起他内心一丝一毫爱的欲望和波澜。
他想起了《围城》,“长期的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成为恋爱,好比冬日每天的气候吧,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子。”他还想起他曾在看过的那片英文杂志,“Please stop looking for your soulmate. Because both science and personal experience have taught me that great relationships are formed, not found.”
他犹豫了片刻,把自己的唇送到对方唇边,他献出了自己的初吻。
让我们打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广角镜头然后走进他的内心,这颗心的心房上镌刻着:这是爱情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吧!这世上谁又能说得清爱情究竟长着几条腿几只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