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的少年
辰斐
拂晓的小山村像是盖着一层暗色的薄纱，山脊在远处显出一道重重的痕迹，星星般零散地亮着一两盏灯，本来静谧的山村被山顶一个孩子的哭喊扰动，只是无论他喊得多动情也只是让几只土狗朝他的方向浅吠了几声，夜色还是那样深沉，好在天就要亮了，该暖的终究会亮起来的。
天还没亮的时候，海娃的爹就在院子里给自行车打气。“这车换个轮胎还能凑合几年。”说着两手将车子抬起在地上按了几下 。海娃的妈从薰的焦黑的厨房出来，将手里一包褪色布袋的东西绑在车筐里，冒着一阵阵的白气。“天还没明，路上还是慢些啊。”
“让娃儿们多睡会儿吧。”
他父亲骑着摇摇摆摆的车子出了巷子，钻进了黑暗里，远处响起几声犬吠和自行车车铃的清脆声“路上慢点骑。”他母亲站在自家门口又叮嘱着“也没个手电给照照路……”轻叹声中夹杂着些浓重的雾气。
海娃已经睁了眼睛，听她母亲的浅浅的抱怨，眼睛却看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她们的小脸白白的、软软的。
等她们姐妹两人带着母亲做的馍去上学的时候，海娃已经翻过了一座山到另一个小镇去了，这是一个偏僻又落后的小山村，五年级在自己村里上，六年级开始就要到邻村去了。
海娃已经七年级了，最近心事重重，尽管知道自己就要迟到了但是也没加快脚步。等到教室的时候，老师正在上课，这是一节思想品德课。
“大家看这幅漫画，里面的配文”老师像讲笑话一样带着诙谐轻松的语气：你放羊干什么啊？攒钱；攒钱干什么啊？娶媳妇；娶媳妇干什么啊？生娃；生娃干什么啊？放羊……
班里只有海娃没有笑，他倔强的在一片哄闹里举起手。老师示意他可以说“老师，我们这儿算是偏远地区吗？”老师顿了一下。却被几个男生起哄。
“王海家就是放羊的”
“对对对，你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孩子……”
生娃、娶媳妇的杂音连老师都压不住，海娃的脸可见的从脖子红到脸。“你们胡说，我不是……我不是”他大喊一声，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的门。或许谁也没有见到这个少年桌子右上角的一块痕迹吧。那是一块被他用残缺的圆规画的一个圆，除了他没人懂的那是他遥不可及的梦。
“我不是……我不是”这只是一个玩笑，但是却戳动了这个异常敏感脆弱少年的自尊。他气冲冲的上了山，等力气和怒气都被眼前的高山消耗干净的时候，他扶着膝盖看着山下小小的一片房子。
这里是生养他的地方，在这个深秋的季节里，到处都是带着萧瑟的枯叶，卷起一阵风都能听到好会儿的呼哧声，那是树叶和风摩擦的声音。可在海娃听来是那么的刺耳，他看到山的阴面还有些绿色的草。那些起哄的男生说的没错，海娃每周都要去山里放羊，哪里还有绿油油的软草他都知道。只是他没想到被父母夸奖被羊喜欢的事情有一天会成为自己被人侮辱的借口。
家里有三个孩子，父亲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天不亮才走，夜深了才回，是去干些苦力养家的。山里还有一些地要种，他妈又能有多少的力气呢？可村里人的农闲几乎是少的可怜，每个时令都有每个时令要干的事情，可就算是这样，家里又添了几只羊，过年时候卖了也能凑些开销和几个孩子的学费。
海娃大了，这些事情慢慢都懂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或许就是出于对穷困最直观的敏感吧。他抱着帮家里的想法每周去山里放牧。带着课本，找个阴凉的地方朗读文章，又或者看看天。他喜欢看这片宽阔的蓝天，这是这个少年最聊以自慰的事情了。他知道有天文学，他也想电视中的那些天文望远镜都是什么样的呢？那些星星和星云就掩藏在蓝天的后面？他越想越觉得奇特，也越有了学习的动力，所以他一直在内心里热爱着学校和老师。
在去年他升初中的时候，他父亲不知道从哪儿给他带回来一张九大行星的排列图片，他高兴的指给父母看，这颗蓝色的星体是水星，这是地球……
他桌子上的那个圆就是代表他印象里的宇宙。只是妹妹也开始要上小学了，父亲早上起得越来越早，晚上回的越来越晚，他甚至怀疑父亲回来有没有休息，是不是回来就收拾准备走了，自己看着母亲每天累的在门前捶腰和父亲寒冬腊月的那双皲裂的手，他觉得自己这个男子汉是长大了却又没有长大。
一阵风拂过那厚重的草，海娃从思考里出来，他内心想为这个困窘的家做些什么却又感觉是那么的无从下手和力不从心，他回头看了眼山下的那栋红楼，琢磨着是放学了，他把衣服上的草拍掉后慢慢走回家。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在海娃心中，那些同学的嘲讽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正慢慢堵着他的后路，而他正从一条羊肠小道慢慢往家走。
再快到家的时候，他在路上看到了自己的小妹在哭，他忙跑过去。“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人”
“那怎么了？”他擦掉妹妹的眼泪
“她把刚买的文具盒给弄掉了”年纪大些的姐姐说，哭声越大了。那还是赶集的时候专门买的，价格还挺贵是小妹硬要买的，要是母亲知道一定会责怪妹妹的。
他边安慰妹妹，边把自己书包打开取出铅笔盒装到妹妹书包里“你先用着，等以后……”他还没说完，自己的文具盒就被他小妹摔在地上，里面的文具一根水笔两根半截铅笔和一个橡皮滚了一地。“我就要我的新文具盒”
“你……”看着自己唯一的水笔段成两截他气得快要发抖却极度的忍耐，低头把文具装好重新放回妹妹的书包。“要是妈知道了，一定会骂你，说不好还打你你，听话，哥过几天给你买新的。”海娃将半截水笔握在手里，蓝色的墨水顺在手掌的纹路滴在地上。
带着两个妹妹回了家。
“今天怎么这么早？”海娃看到他妈挑着两桶水正往家走，挑水的担子正随着他母亲的走动，一闪一闪的，像要从中间断开。海娃忙迎上去，他妈却笑着摆手“快先走，快先走。”海娃心里不是滋味，尤其是今天从课堂逃了学。
他一回去就匆忙的找了水洗手，淡蓝色顺着水流一点点消去，连带着的还有海娃对学习的动力。水笔坏了，他可以问父母要，可是现在他才初二，以后还有高中和大学，自己的两个妹妹学一定是要上的，那样家里该多苦啊!
这天的海娃没有像往常一样给妹妹们讲解自己在学校里的趣事，而是匆忙的吃了饭就又上了山，他在半山腰上等他的老师。
班主任和自己是一个村的，今天自己逃学的事情政治老师一定会告诉班主任的，要是他在告诉父母，父母又该有多伤心啊。所以他想告诉求老师饶了自己这次。
只是他从中午等到了下午也没有等来，就在他要回去考虑第二天还要不要去上课的时候，一个米白色的身影一步步从山下走上来。海娃认出了班主任，但是拔腿就想跑。
“王海？”他听到老师的声音，慌忙的站住，老师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怎么在这儿还没回去啊？”听到老师这样问，海娃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的说：“今天放学我想给羊打……打草……”他脸红的像个苹果。
“真懂事，走吧我们一起回去，草改天再打吧，老师也找你父母聊点事。”说着还想去拉海娃的手。
“老师，求您了，别找我爸妈。”“他们会难过的。”海娃站的笔直，盯着自己的鞋尖。
“恩？怎么回事？”
海娃疑惑，不知道是不是老师还不知道今天逃学的事情呢？“老师我今天犯错了。”
班主任老师明明听见了却没有没有接话“走吧，老师不是要告状的。你这次又是班级第一，我要夸夸你呢。”海娃看着老师和蔼的笑脸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老师您多费心了……也没请您吃饭。”海娃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把班主任老师送出自家的院子，眼里满是感激和没有招待的愧疚。老师却笑着说“你家海娃学习认真，一定能考上大学。”
海娃的妈妈拍了拍海娃的背，又相跟着送了几步“您路上慢些啊！”海娃却带着妹妹们回了屋子。海娃想着心事像是琢磨着什么。
等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后，他强打着精神想看看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等到她母亲的呼吸变得平稳之后，门被轻轻的打开，邻家的狗开始叫起来，连带着远处人家的狗。
“爸，你回来了？”
“小声，快睡吧，我一会儿也就睡了。”只是这一会儿时间可真长啊。院里先是响起淋水的声音，又响起几声敲打声。海娃熬不住睡了，他只觉得父母好辛苦。
第二天一早他抢在母亲前面趁着天刚亮就拿了桶和挑水的担子去远处的井边挑水。勉强看清路。
海娃先到了井口，放下栓着绳子的水桶摔了还几下桶才吃力的装满水，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水拉上来，又把这水分装到自己的两个水桶里。溅出来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裤，只是海娃还没得及感受到温度就将担子扛到自己肩头，他看满桶挑不起就倒了一半，终于勉勉强强的担起来，这处井口是在一处洼地，本来挑着就不容易还要挑着担子上坡，刚没走几步，脚下一滑，两桶水“哗”全泼在地上，雪花铁皮的桶沿着坡一路滚回井口，撞在半围着的砖墙上。
海娃身上被浇上去的冷水现在才渗透了他的衣服，他的脚和腿上的温度正一点点散去连带着熄灭他心里的那团火焰。他转身跑向身后的大山，那个将他束缚在这里的大山，此时他站在山顶毫无掩饰的嚎啕大哭，可这也只是让一些人家的土狗朝这个方向低吠了几声。
他母亲每天要早晚都去这样挑满满两担水，母亲还有做农活，就算这样还说“你们的爸爸辛苦。”海娃不知道他父亲又在从事什么样繁重的体力劳动。只是那个慢慢弯下腰的中年男人，此时似乎就在山外的某个地方扛着两三袋水泥艰难的搬用着……“爸，妈，我不读书了……不读了……我回来帮你们啊……”
一个年仅十二三的孩子已经尝到了生活的艰难，他的有些心不是死了，是被自己感受到的悲凉冻住了……
等到她母亲想起去挑水的时候，水缸里是满的。羊圈里的羊也不见了，她一想今天也不是星期天啊。她疑惑的上了山坡，远处一个少年唱着歌儿正在赶着羊走。
“海娃？”
“哎”
“今天不上学了？”
“老师请假了，放一天假，以后要补……”
“补什么？”他妈问着却没回应，一个专心务农的人又怎么会识破一个专心编制的谎言呢？山大地大，海娃的哭泣和不舍又有谁知道呢？
只是当他把羊赶回去的时候，他诧异的看到自家门前的灯亮着，父亲正在门前踱步。海娃疑惑了一步，却又赶着羊走了过去“爸，今天回来这么早？”
他爸没有回应他。
“海娃回来了？饿了吧，先去把手洗了吃饭。”他母亲几步过来想把海娃拉开，他看到桌上放着一摞新的作业本和一张奖状。两个妹妹正笑嘻嘻的看着他。
“我给你买了新书包，明天去上课。”他爸的眼角看着天，却严厉的出声。
“老师请假，不知道什么时候补课，等说了我再去把。”海娃笑着把羊赶向羊圈，还没关好门。他爸就像老虎一样冲过来。
“今天你班主任老师来看你了，说是你的奖状下来了，你人不在，是不是病了？”“你那里病了？啊？”
“他爸，你当着娃儿们的面好好说。”他母亲上来想拉他的父亲，却被他爸的气势镇住。
“明天去上学听见没有。”
“娃儿估计就是累了，他缓缓，明儿就去了，是不是？是不是？”他妈帮腔
“你听见没有。”见海娃不出声，他父亲从门背后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根棍子，他母亲慌张的催促“快给你爸认错，快啊。”
海娃扣着泥土“爸，书有妹妹念就行了。”一棍子从身侧打来，海娃没有哭只是大滴大滴的落着泪。
母亲被他父亲的举动气得说不出话来，两个姑娘吓得直哭。连着打了几棍子，海娃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我讨厌读书，我不喜欢学校，不喜欢老师，不喜欢同学。”，他冲过去将桌上的奖状撕成两半，又冲进屋子把墙上的九大行星图撕下来。“我不喜欢天文……”
他抱着那团废纸在地上蹲下来，看上去是那样的小。追来的父亲举起的棍子还是没有舍得打下去。只是用力将棍子甩在地上。“这学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不然你对得起我和你妈？”
最后一句话才是最重的一鞭子，像长满刺的藤条一样直直的刺进海娃的心里。他没见过父母发这么大的火，他只是想减轻父母的负担，可是这样做对吗？他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海娃被他父亲穿戴整齐的送到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听见没有？”他父亲虽然这样说着却用皱纹显出一个笑。
海娃重重的点了头“爸，我会的。”
一夜之间海娃长大了，他没有想过因为家庭的原因放弃学业，因为他知道了父母需要的一个可以预见的希望，在这样的地方最直观的不是可以看见的帮助，更多的是来自精神上的希望，有时候，这比别的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