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怪物：中岛敦作品集《山月记》第五篇《牛人》

《牛人》发表于昭和十七年（1942年），何时创作不得而知，笔者未在中岛敦年谱里找到相关信息。

小说取材于《左传 昭公四年》。关于叔孙豹与竖牛我是很早就知道了，很久之前打算做一期关于竖牛的视频，竖牛此人是诸多矛盾的集合体，我想解读一下，一番查阅下来，终究是没发现太有价值的文章，唯独在知网上还有几篇沾的上边的文章，里面提到了《山月记》。

这也算是我与中岛敦的初识，因为竖牛。

这里先介绍一下竖牛与叔孙豹。

叔孙豹，春秋鲁国叔孙氏人，在经历一场政治逃亡后又回到鲁国，执掌叔孙氏大权，鲁国后期的政权由三桓把持，即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之后私生子竖牛回归，大概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理，叔孙豹甚是宠溺他，便推荐他做了竖（未成年的近侍小臣，掌内外之令的传达），后又让他操持家政。

孔子的政治逃亡或者说是周游列国也是因动了三桓的利益。那对于孔子来说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国家之间战乱不断，臣子作乱，世人重利轻礼。

竖牛可谓是“礼崩乐坏”的代表人物，首先他是叔孙豹与一个庶女的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莫说是阶级分明的封建社会，哪怕是如今，这样的事传出去当事人也是脸面无光的，更何况叔孙氏为把持一国朝政之贵胄。而后为争夺遗产（此时叔孙豹还未死，竖牛是长子但非嫡子），欺上瞒下，杀了自己的一个弟弟，又逼走一个，活生生饿死自己的生父。

《牛人》所改编的故事就到这里。

中岛敦似乎并没有过分关注牛变坏的原因，他用大段描写来刻画竖牛的恶的面目。《牛人》的前半部分只能说是一般，远不及左传讲的精彩，而小说末尾的游离于虚幻与现实的描写也为《牛人》注入了灵魂，超脱了左传原文的束缚。

这是值得我学习的。

他那张双眼深陷、嘴巴突出、肤色漆黑的脸，在难得一笑时，倒也富于颇为滑稽的动人之姿。给人的印象是，拥有如此幽默长相的人，是不可能心怀鬼胎的。事实上，他在尊长面前露出的，就是这么张脸。可当他板起脸来陷入沉思时，就透露出超越常人且颇为怪异的残忍了。这是他的同伴看了，谁都会感到恐惧的脸。而他又能在下意识中，极为自然地见机行事，分别使用这两副面孔。

此时，竖牛也在一旁对杜洩使眼色，表示伺候这么个精神失常的病人实在是令人头疼。最后，病人又怒又急，流着眼泪，用瘦骨伶仃的手指着一旁的宝剑对杜洩说道：

 “快用剑杀了这个家伙。快！杀了他！” 

当他明白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当作疯子时，叔孙豹不禁颤动着衰弱已极的身子，号啕大哭起来。杜洩与竖牛对视一眼，皱着眉头，悄然走出了病房。等到访客一去，牛人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诡异的微笑。

 在饥饿与疲惫之中哭泣了一会儿之后，病人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不，也许他并没有睡着，只是看到了幻象而已。在阴郁、沉闷，充满了不祥感的屋子里，只燃着一盏灯，无声无息地发着暗淡、泛白的光芒。紧盯着它看一会儿，却又发现它离得很远，好像在十里、二十里开外似的。他仰面朝天地躺着，而正上方的屋顶，就像不知何时所做过的梦一般，正在徐徐下降。很慢，却又实实在在地在下降，从上而下，压向他的身躯。他想逃走，可浑身动弹不得。侧目一瞧，见一个黑色的牛人站在一旁。向他求救后，这次他却不出手相救了，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着怪笑。深感绝望的叔孙豹再次发出哀求后，这个牛人突然板起了脸，仿佛生气了，眼睫毛都不动一下，直愣愣地俯视着他。当黑压压的屋顶盖到了他的身上，而他发出最后的哀号时，他醒了。…… 

他看到屋里黑魆魆的，仿佛已是夜晚，角落里点着一盏灯，散发着昏暗、泛白的光芒。或许刚才梦中看到的，就是这盏灯吧。侧目一望，发现竖牛的脸也跟刚才梦中一样，冷酷无情，静静地俯视着他。这已经不是一张人脸了，而是来自漆黑一片的原始混沌之中的一个什么怪物的脸。叔孙豹感到冰冷彻骨。这已经不是面对一个要杀死自己之人的恐惧了，而是面对世上最最恶毒之事的恐惧。刚才爆发出的愤怒，已经被宿命一般的畏惧所压倒。因为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与这个牛人抗争的力量。 

三天之后，鲁国著名的大夫，叔孙豹就这么饿死了。

关于《牛人》的主题，我认为应从来自漆黑一片的原始混沌之中的一个什么怪物这句话下手，那漆黑一片的混沌是什么，是原始的恶，是世间的利益还是无止境的贪婪欲望。又是谁造就了这般怪物，是叔孙豹，孟丙，仲壬吗？是哪个混乱的年代吗？

是社会对人的异化吗？我看不止如此，或许是我先入为主的想法在作祟，牛身上充满了悲剧性，从一出生他就要面临着外界的嘲笑，杀死两个弟弟是为了夺回他自己的东西（只不过做法太极端），饿死叔孙豹则更像是一种复仇，牛自出生起便注定他要成为这样的一个怪物。

他对于这个世界是不满的，或许只有化身为恶魔才能获得足够强大的力量吧。

《牛人》选材的起止也很有考究，以叔孙豹的死为终点，让牛人以既丑陋又伟岸的身躯定格在那一刻，更具有感官上的冲击力。

至于史书中牛的结局，一时风光的牛或许是没有能力掌控叔孙氏，又或许是季孙孟孙氏要攫取更多利益，于是在里外夹击之下牛出逃了，在奔往齐国的路上孟丙和仲壬的儿子也就是牛的侄子在关外截杀了他，将他的头抛在宁风的荆棘之上。

孟、仲之子杀诸塞关之外，投其首于宁风之棘上。

相比于现实的结局我更喜欢中岛敦幻想中的结局。

                                                                                                          二零二一年四月九日，午后，连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