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再一次失去
深夜醒来的人极容易陷入一种孤独的窘境,旅行中的人更是如此。睁开眼的那一刻,我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入睡了。我依墙坐起,望了一眼窗外,黑黢黢的丘陵上悬着一轮秋天的冷月。清清爽爽的光芒,仿佛让人感受到置身海底的寒意。突然想起韩愈的那句:“夜深静卧百虫绝,明月出岭光入扉。”。那一刻比梦境更飘渺的是山间的月光,比月光更孤寂的是人在天涯的落寞和伤感。
我突然想起同在同城同地的韵雯,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披衣坐起,我穿戴整齐,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下,旅店的胖老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电脑屏保护软件里的热带鱼在泡沫的水里游来游去。大厅里冰箱的换热器嘤嘤嗡嗡地响着,而门外的黑夜像遥远的太空那样寂静无声。
我走出旅店,外边的是一条窄巷,而窄巷的外边还是一条窄巷,昏黄的路灯照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偶尔有向外开启的窗户,窗口边有盆栽的花还有晾晒的衣物。曲曲折折地终于走在大街上,白天这里热闹的景象已经不见了,有些零零星星点灯的铺面,是打烊后的餐馆在清理桌椅,还有临街的灯箱,不昏不暗的,没有城里的那种招摇的气势。行人更是稀少,他们的脚步好像是在穿越一座和他们没有关系的城镇,而不是回到他们位于这座城镇的家中。
在这样一个灯火阑珊的秋夜,我横穿了大半个镇子来到韵雯居住的院落。看到韵雯窗户的那一刻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虽然它并没有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亮着一盏灯光。我忽然感到那扇紧锁的窗户里有我这一世的全部寄托,我想此时此刻再没有比“寄托”这个字眼更能准确地表达我对爱情的感受。也许这就是形容“爱情”这一人类最玄秘的情感的、最准确的字眼。猛然间我意识到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爱情都是眼前这扇在黑夜里紧闭的窗户,它的窗外关住了冲动、迷惘、孤独和盼望。而窗里的世界懵懂无知,带着悬而未决的、宿命的味道。这就是一扇在夜晚随处可见的窗户,一半是被月光照亮的夜空,一半是没有被月光照亮的世间的一切。
当我意识到这一玄机的时候,我感到身边黑夜的冷漠和黑夜中的我的无奈,我开始怏怏往回走,这景象使我想起一千多年前居住在剡溪的那个疯疯癫癫的王子遒,月夜下乘着小舟夜访戴安道,到了友人的门前不入而返,于是有了“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典故,可我今天算是什么呐,我像个梦游的人在这座大山间陌生的古镇里机械地走着,没有魂魄也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是在机械地行走,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出了东门,门外是月夜下哗哗的水声,夜风中夹杂着山间艾草的清香和河水甜腥的味道,远处的山影在皎洁的夜空背景下展现出与白天不同的深邃和苍凉,对岸吊脚楼像是一座座黑暗中的城堡,河边酒家的几盏未熄的霓虹把河水照得凄楚动人,仿佛世间的一切笙歌、欢愉都掩埋在那灯光下的河水里。月亮还是那样气定神闲地在夜空里悬挂着,不动声色地看着人间闹剧在散场后的萧条和破败。站在美丽的河水旁,我无动于衷地想着:原来人世间美景也和人世间的种种梦想一样空洞。
当我再次来到韵雯居所,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我并没有感到惊讶,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死亡是注定的结局,只不过你不知道确切的时间而已。但我依然无法克制内心深处的伤感,因为韵雯几乎是这个隔膜的世界中我唯一的亲人,失去她我会流离失所,就像你坐在炉火边,仍然无法体会到温暖那样,只有韵雯在我身边,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就像揭开幕布的,舞台上的道具那样真实可信,一旦失去了她,而身边的一切就顷刻间形同虚设。
那段时间里唯一可以安慰我的人就是我刚到萧山时结识的那位酒吧里的歌手,共同孤独的境遇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我们经常一起登临这座小镇对面的山岗,因为这里可以俯瞰小镇的全貌。我们并肩坐在那里,经常好几个钟头一言不发,我们各怀心事却又能在失落,孤独的境遇中相互扶持,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形单影只的人。这座群山环抱,清流萦绕的小镇因为韵雯的曾经存在而在我视野里异常亲切,我像一个一往情深的恋人那样深情地凝望着它,甚至我觉得那里的空气也因为韵雯曾经接触过而显得和世界其它的地方有所不同。我的回忆在那里穿梭,它并没有因为韵雯的离去而淡没,相反它是我重复千万遍也不会枯燥的生活。
有一位不知名的诗人写下这样一段诗句:“你是那样的美好,让我无法停止为你歌唱……”这段简单的诗句让我读罢泪如泉涌,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悖谬的世界,梦想是我们唯一的抗争,在战场上冲在前面的人总是第一个牺牲,我明白了为什么诗人容易早亡的原因。妥协往往更有效,这也是我们存在的理由。爱情不是让我们更加孤独的原因,而孤独的本身也不是。
歌手对我说,你相信眼前的美景吗,如果你相信,你就在伤害自己。其实人的一生只是在和自己意识里虚幻的东西在谈情说爱,只是我们习惯于把它强加在现实世界的某个人身上,这是毫无意义和徒劳的。
第八章 再次寻觅
离开萧山后,我又重新踏上了寻找韵雯的旅程,我不知道我们下次的相逢需要多大的时间跨度,但我不在乎,那怕另一端是我生命中的最后时刻,我也决不放弃。
我知道这样作有悖常理或者说是一种常人看来疯狂的举动,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理解自己,如果非要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曾狭义地认为:那是我对过去生活彻底否定后思维的一种惯性,我只有一反常态才能真正和一种生活决裂去寻找另一种生活。
在那以后我会常常在一个个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街头把一个陌生的背影当作韵雯。我不在乎认错后的尴尬情景,我生怕会错过一次可能是重逢的际遇。
有一次在西安,我从兴庆公园的门口开始跟踪一个背影和韵雯及其相似的女孩,我们一起在市内钟鼓楼附近下了车,又一前一后步行到了粉巷,之后在一个胡同里我失去了目标,正在沮丧之至的时候,忽然一个陌生的年青的女子在我身后出现,她冷冷地盯着我问到:“你想干什么。”
我刚刚意识到她就是那个我跟踪了大半天的青年女子,张嘴想要辩解,她冷冷地打断了我。她说我要是再跟踪她就要报警了。
我对她说,她大可不必这样,我经常认错人了,她显然是不相信我,她对我说,虽然她刚才一直没有回过头,但她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对她说,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在找人,因为找人心切才认错人等等。
最后她宽容说,好在我遇见了她,否则的话,别人会的我当成流氓了。我假装很感激她,眼睛却瞄上了马路对面的另一个女子,我对正在滔滔不绝地教训人的她说,你等等,就又投入一次无谓的跟踪。我想即使没人教育我,我这种状态也实在是不正常。
还有一次是我的苏州之旅,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天已经擦黑,这种景象有点让人觉得这似乎是在北方,北方的冬天就是这个样子,天总是早早的黑了下来,仿佛一到冬天太阳就有点对地球敷衍了事的味道。那时路灯刚刚点亮,新铺的柏油路面在灯光下像一条河流那样闪着冷涩的光芒。路两边是枝叶繁茂的柏树和高大的水杉。寺庙和对面仿古的庭院被树木遮挡着隐隐露出些飞檐和阁角。更显出肃杀冷清,虽然寺院里还有游客,却给人一种与世隔绝、不近人间烟火的错觉。
我刚刚参观过枫桥的遗址,那里静园的时间比寒山寺要早,其实我几乎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游人,我眼看着一班公交车拉着一车游客绝尘而去,心里正盘算着还要等多长时间才能赶上下一班车,这时从对面寒山寺的侧门走出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向我站立的车站方向望了一眼便随即钻进了一辆停在门口的出租车,虽然这只是瞬间的事情,但我却像触电般被弹了起来。隔着傍晚光线黯淡的城郊公路,那个倏然闪过身影点起了我心中的希望。我当时的反应让我事后想起来也为之一惊,我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没等车停稳,我就跳上副驾驶的座位,对司机吼了一声:“跟上前面的出租车。”
当时那个年轻的司机肯定是被我的阵势吓坏了,比被劫持的人质还要乖巧,对我所有的指令都唯命是从。在冬日昏暗的暮色中,我们的车像幽灵一样紧随其后,那时坐在附驾驶座位上的我对窗外所有景致都失去感觉,视野中只有前方出租车两盏红色的尾灯。它就像游动的鱼饵带领一条游动的鱼那样地始终牵引着我。
那辆车在拙政园的门口停了下来,随即哪个女子下了车,我匆忙付了车费便紧随其后进了园子,当时已经快到静园的时间,几乎所有的游客都在陆陆续续往外走,而我们是两个唯一逆向行进的游人,我想如果她此时回过头来一定会发现我在跟踪她,但她没有回头,甚至她几乎一刻不停地往里走,我想她不应该是游客,因为没有一个景点让她驻足停留,还有她匆匆行走的步履,她可能在赴约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这样地想。我们就这样在游人渐渐稀少的园林内穿廊过室。在园林西南角一座曲桥尽头的亭子里她收住匆忙的脚步。我也渐渐放慢的了步伐,否则她回头的瞬间肯定会受到惊吓,因为在那个静僻的公园一隅。只剩下我们两个游人。
在临近那个身影的一刻,我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如果不是在那一刻她回转过身来,“韵雯”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但当她的脸庞出现在我视野的那一刻,我意识到世界上还会有两个背影如此相似的人。为了不让她察觉我一直在跟踪她,我佯装抬起头看亭上匾额,在那天最后一抹来自太阳的光芒中,我看到了“听雨轩”三个字,它似乎是取材唐朝李商隐的一句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那首本是想念远方友人的诗句在我的心中霎时变成一堆残破的灰烬。而眼前那座冬日萧条的庭院恰似承载我心中灰烬的废墟。
第九章 小站,下一站
“喂,你不吃饭了吗,这可是今天最后一次送餐了。”虽然我不是坐在她唯一对过的人,但我心理有一种感应,她是在和我说话。于是我放下了手中的报纸。那张在我手中举了很久的报纸隔开我和车厢上所有的视线,也隔开了坐在对面很久的她。
“我现在还不饿,也许是早晨上车前吃得太多了吧。”我欠了欠身有礼貌地答道。我这才发现坐在对面的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那是没有经过眼影修饰,没有经过睫毛再造,甚至从来没有描过眼线的眼睛,那是枕在高原上的一汪湖水,离白云最近的一汪湖水。
“你一上车就看报纸,好像这世界上除了报纸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似的。”她说话的语气像是我们相识很久的样子。
“也不能这么说,总得干点什么,打发打发时间吗。”
“一看就知道你是经常出门旅行的人,我说的对不对。”她微笑的时候牙齿很整齐,很洁白,仿佛它们生长在那里的唯一用途就是用来配得上一张完美无暇的面庞。
“也可以这么说吧,你还是挺有洞察力的吗。”
“一个一上车就看报纸的人,肯定是旅行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了,没有新鲜感了呗。”她扬了扬下巴。那是一个孩子洞彻大人心机后的常见的表情。
“是啊,每次坐火车的时候,我都找点东西看,这样一来我就会觉得旅途似乎短了很多,但我知道那是错觉,错觉对孩子和大人来说会有不同的效果,孩子们会从错觉中找到像游戏一样令人信服的快乐,而大人们就不同了,对成年人来说,任何游戏带来的快乐都是短暂的。”
她听了我的解释笑了笑,我这才发现她像一个人质一样,坐在两个体形宽大的乘客之间,而在我身边睡得正酣的邻座还把一双胖硕的脚搭了过去。我想叫醒身旁这位有些霸道的乘客,可她却对我摇了摇头可以看得出她是一个善于忍让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不愿意在斤斤计较中失去快乐的人。
“你是去出差吗?”我还没有来的急回答,她又接着问道。
“不是,这次你可没有猜对。”我边说边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
“那就是去旅游了,一个人好自在嘛。”
“这个季节嘛确实是旅行的季节。”我一边说着一边望了一眼窗外夏日阳光下生机勃勃的原野和山岗,还有远处说不上是流动还是在静止的河流。“但是你还是没有猜对,我也不是出来旅游的。”
“那你不是回家吧。”
“算了吧,你还是别猜了,你今天是猜不出来了。”我笑了笑说。
“那总该有个缘由吧,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经常外出旅行,说说看,有什么需要保密的吗。”
“倒是没有什么可以保密的,只不过是说出来也是些稀疏平常理由,没有什么趣味性的话题。”
“既然是稀疏平常的理由那就说出来听听,你刚才不是还说,总得干点什么,打发打发时间嘛。”
“怎么说呢,真不知道从何讲起,这么说吧,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我其实是在找一个人。”我一边说着一边看了她的反应。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有些支支吾吾的,找人可不是稀疏平常的理由,怎么说呢,还是不再问你了吧,总之,祝你好运气。”
“谢谢,我还真需要些好运气,那一直是我可望而不可求。”
“别说不吉利的话,浪费了我的祝福。”对了忘了问你了,你在那一站下车。”她忽然转移了话题。
“就是这趟车的终点站哪,你在那一站下车。”
“我在下一站下车。”
“下一站是那一站呢。”
“下一站是个小站,说了你也记不住。”
我开始觉得眼前这个女孩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说实在话,一个人的一生总会有一些萍水相逢的偶遇,时间和地点甚至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坐在对面的人会是他(她)呢。
此时的她就坐在我的对面,上身是一件带花边领的纯棉套头衫,下身是一条牛仔式样的蓝色帆布裙,脚底是一双普通的在脚裸处系带的塑料凉鞋,头发不是很长,但恰好是在两肩上披拂的长度,白色的发带套在手腕上,那几乎是她身上唯一的饰品了。在这个什么都可以打造,什么都可以趋之若鹜的时代,美丽天成似乎可以和古董一样,仅仅是用来收藏和怀念的。
“你听歌吗?”她一边问一边从脖子上摘下耳卖。
“我还是看看报纸吧。”我看出她似乎是用这个举动来暂时结束我们之间的交谈。
“我们一起听吧。”她说着把两个耳机分开并且递给我一只。
“还是你自己听吧,这样会影响你的音响效果的。”
“没关系,我们一起听吧。你看了这么半天的报纸,还是休息一下眼睛,换个方式打发打发时间嘛。”
我觉的再推辞可能会显得虚伪,就把一只耳机接了过来。歌曲的旋律很优美,只可惜是粤语歌。我只能根据个别字句来猜测歌词的全文大意。
“我翻译给你听吧,很好的歌词。”她摘下耳机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听懂?”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你要是听懂了应该像我这样。”她摆了一个明星的pose,“要有感动才行。”
“好吧,要不我们再试一次,争取也感动一回。”我摆出了一副舍命陪君子的驾式。
“别紧张,放松,没那么难。”想不到她这时候还挺有幽默感。
我们又重新戴上耳机,认真的程度不亚于联合国会场上的听同声翻译的各国代表。这辆穿行在夏季,在每个会让站都不得不停下来给快车让路的列车上,这座拥挤和嘈杂不压于难民收容所的车厢里,音乐瞬间隔绝了一切,身体像蝉蜕那样保持这一个姿势,思绪的翼翅舒展了一下便融进风中。
忘掉天地,彷佛也想不起自己,仍未忘相约看漫天黄叶远飞;
就算会与你分离,凄绝的戏,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
明日天地,只恐怕认不出自己,仍未忘跟你约定;
就算岁月消磨,青春如逝,两鬓斑白,都可认得你……
“我送你下车吧,你带这么多行李,车站应该有人接你吧。”列车到站的时候,我帮她取下行李架上的旅行箱。
“当然有,你不想猜猜是谁吗。”
“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旅行了这么长时间下车有人关照真是很幸福的感觉。”
这是以往在旅行中只会从你的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小站,一个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砖房,虽然外墙和木窗在近些年被粉刷和油漆过,但依然难以掩盖岁月的痕迹,车站向阳的一面栽植一些木槿,芍药,紫薇等夏季开花的花木,还有一些爬藤类的蔬菜,像豆角,丝瓜,如果没有那座百平米见方的水泥月台,它和哪些散落在村野中的农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站在六月眩目的阳光下,田野的风吹拂着我们的衣襟,空气里弥漫着田间草梗和山间艾草的芳香,远处的蝉声像一座陷落城市中人群的鼓噪,而近旁池塘边的蛙鸣有荷叶般出水的娇嫩和安详。
“真的确定会有人接你吗。”接她的人还没有到,这倒是给我留下一个悬念。
“他们会来接的,小站上过路的车经常晚点,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我可以再等等嘛,或者我帮你去叫辆出租车。”
“你快上车吧,这是小站,停车时间不会太长的。”
“好,那你一定要好好照料自己。”
“我是不喜欢说再见的,你不要等我说再见哦。”
“好,不说再见。”我故作轻松地转过身,登上列车的那一刹那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我看到她孤伶伶地站在一堆行李之间,目光一直停驻在一个方向上,那是我转身走过来的方向。
我刚回到座位上,列车就启动了,窗外的月台像一部老式电影中重放的慢镜头那样缓缓掠过,我的耳边又一次想起了音乐,仿佛乐声一直在夏日的晴空里回旋,像冲刷礁石和沙滩的海浪,周而复始。我回头再一次向月台的方向望去,她的身影孑然如汪洋中的海岛,此刻,一辆列车在她的视野里渐行渐远,而在我的视线中,那个让离别可以苍凉可以隽永的小站,那座在六月里被雨水冲刷过的,连尘埃都不忍落下的干净的月台,仿佛是这辆列车唯一停靠过的地方。
第十章 旅途
又是一夜的冰雨,路上过往的车辆都像是抽象画家笔下的画布一样,被泥水泼溅成各种图案,我经常会在长途车的停靠点甦醒,说心里话我真的不喜欢这些长途车站的灯光,因为夜晚的世界在这些惨白的光照下显得毫无生气,如同一个人缺血的脸。而那些光照下忙碌的人群就像显微镜下的单细胞生物那样,紊乱而无序。雨在灯影里挥洒,雨点被有力的阵风扫在车窗上,然后汇集成溪状的水流沿着车窗流淌。我眼前是模糊的世界,而我的梦境也是模糊的,当我的感观和意识混淆的时候,我才感到一丝希望,我不想用这种方法欺骗自己,但我需要一点鼓励,我生怕我会放弃,坚持是一种渺茫,但放弃是彻底的深渊。
有时我感到这些长途车的停靠站就像是我们生命的缩影,你知道时间有限,就不能一切从容行事,不管你去买夜宵、饮料还是去洗手间或者躲在屋檐下贪婪地吸几口纸烟,伸展一下肢体,去收集旅游问讯处的广告,打投币电话,向同车的美女搭讪……总之,一切活动都在匆忙中进行,其结果和质量一定不高,由此我想象出来人生也是一场质量不高的游戏,不管辉煌还是暗淡,都赶不上永恒中的完美,这正是人这一生的可悲之处。
当长途车再次启动的时候,我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去,梦境像蝴蝶掀动的翅膀,斑斓而又迷离。我在城市的街道上遇见从旷野中迷路的象群,城市中光怪陆离的街景让它们不知所措,它们惊恐的眼神布满街道两边的橱窗,他们低沉的呜咽回荡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我在它们还在踯躅时刻一个人逃离了城市的街道,继而我又在山野中迷失的路径,我看见一朵积雨云像一滴墨汁掉进清水中那样迅速地在天空扩散,雨前的阵风搅乱了山林原本的平静,稀疏的雨点和新鲜的落叶扫到我脸上,在我四下搜寻避雨之地的时候,大雨如倾倒般向我浇来。我全身立刻像浸泡在冰水里,寒冷不留余地的蚕食我体温,当我身体几乎僵硬的时候,忽然有人擦亮一根火柴并把它交入我的手中。我的眼见是一个干燥,温暖的洞穴,钟乳石像古代宫殿中手工雕琢的石器般的精美绝伦。升腾的火苗中夹杂着流星般的飞焰,我的血液再次如春季开冻后的冰河那样欢腾地流淌……
长途车的一次剧烈的颠簸让我从这次温暖的梦境中醒来,但恍惚中一切似乎依然在我意识里延续,我像一个沙漠中断水的旅人那样努力吮吸着梦境中的残片。窗外的景色似乎是一个城市的郊区,间隔有序的路灯的光芒和车厢内的黑暗像换岗的士兵那样有规律地交替着。我变换了一下坐姿,忽然一件驼色的女式风衣从身上滑落下来,我当即明白了我在梦中温暖的所在。我看了一眼四周,发现对面双排座位上的一个老人正在向我微笑。
“你睡得真香,车子这么颠你都醒不过来,真羡慕你们这些年青人。”他发现我在望着他就笑着对我说。
“谢谢您,这是您的大衣吧。”我满怀感激地说。
“不是我的衣服,是一位姑娘的,说来还真有点怪,我还以为是你的女朋友,她一上车就坐在你的身边,后来下起了雨,大家都开始打开行李找衣服,而你一直睡着,后来她就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盖在你身上。然后就坐在你身边一直看着你,她看你眼神怎么说呢,我就觉你一定是她的男朋友,我心理正寻思着这个小伙子真有福气,找了这么一个知道疼人的女朋友,可是汽车在前一个休息站停下的时候,她就一个人下车了……”
“她长的什么样子。”我没等他讲完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长的瘦瘦的,个子在女孩子里应该算是挺高的,留的是披肩发。眼睛不是很大,但睫毛长长的……”
“她除了行李还带着什么东西吗。”
“她带着一件挺大的乐器,对了,好像是古筝,我还好奇地问了一句,因为我是木匠出身,我还以为是一个刨床。她特别客气,她说;不是刨床,是古筝。她还笑着说,大爷你真有意思,我不是和她开玩笑,我还真以为一个木头的刨床……”
我像一头惊醒的巨兽,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我走到车厢的前面,大声对司机嚷到:“师傅,停车,我要下车。”司机显然没有理会我的请求,而是目不斜视地冷冷地说:“回去坐着去,该下的时候会让你下的。”坦率地说,这个客车司机对我已经是很客气了,在我返回座位的过程中,我发现几乎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对我怒目而视,因为我的叫喊显然惊醒了他们的睡眠。
在下一个休息站我叫了一辆出租车便一刻不停往回赶,虽然我知道这样做有可能是徒劳,但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那个韵雯下车的长途站是一个两省交汇处的中转站,有很多不同车次的客车停靠在那里。我不管是哪个车次的客车也不管是上面有多少客人,就一个又一个车厢寻找起来。车上的旅客一边用厌烦的目光注视着我一边尽量躲避着我,因为我全身湿漉漉的带着寒气,我也顾不上许多,我像好莱坞影片中的缉毒警那样警觉而小心地在一个个车厢中搜寻。
第十一章 信,韵雯收
在这个小镇醒来的第八个早晨,我决定给你写这封信。
房间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清理了,因为我一直在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被子和床单像一个百岁老人头上的皱纹,床头的柜子上堆满了纸烟盒,饮料罐,一次性餐具,还有一些景点门票的存根,干洗店的取衣单、住宿押金的收据……
不是我懒得整理房间,因为我的心情比房间更需要整理,这几天每次醒来我都会坐在床边发呆一会儿,凌晨往往是多梦的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突然醒来的人特别容易被梦纠缠,我给你写这封信的原因是我因为我相信这里的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这个小镇过去是个商旅云集的地方,出远门的人要是梦见家人就给他们写一封信,然后把它放在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人此刻在千里之外,他们也会很快收到这封信。因为他们说这个镇上有个日行千里的信使,一个比你的思念跑的更快的人。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我总喜欢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墙壁朗读济慈的诗句,以至于母亲怀疑我患了自闭症或者其它青春期心理障碍的疾病。其实每个人在年青的时候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
济慈说过:“荒凉啊,这词就像一声洪钟,从你那里敲响了梦境又回到了我这里。”看来孤独的本身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是独立存在的,就像是一张纸牌的正面和反面,为什么纸牌的反面的图案都是一样的哪,因为这就是游戏的规则,它要用一种单调的牺牲来换取另一面的变幻和精彩,其实我们青春的那段时光,就像纸牌中那张最小的花色,当我们抱怨命运的不公正的时候,却忘记那些为我们付出牺牲的价值。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
一个懂得孤独的价值而孤独的人常会怀有一种感恩的心态。他不会悲天悯人,因为他知道生命需要这样一个阶段,那是为到来而准备的。
我想起了萧山在你窗下的那个夜晚,那一刻的我仿佛洞彻了玄机,我知道你还会离开我,因为在你眼中,爱情的真正价值就是一个人存在于另一个人心里的时间,你认为我们相处的时间越短,这个时间就会越长。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小镇,我决定离开前自己把房间收拾干净,我之所以不让服务生来收拾房间的原因是:我想在临走前在这个房间里留下我的痕迹,我要让它也同样记住我,一个在深夜常常惊醒的人。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到这里,因为我还有许多要去的地方,但我会记住这个房间,因为我在这里梦见了你。
第十二章 不算初恋的初恋
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虹口与杨浦两区度过的。进入大学时,唯一一位坐着公交来到郊区来见我,就是她,顺理成章地,带着闲逛,请吃饭,在送她回家的时候还故意坐错公交,为了就是能夺走一段并肩路。
我很享受那种周围路人偷窥她的时刻,这会让我想起读书时候,她老被班级男生色眯眯得扫射。令我兴奋的是,她对我绕路多走,丝毫没有怀疑与抱怨,反而紧贴着我,一起攀谈着自己的专业,当我拙劣地佯装蹲下系鞋带的时候,就如同我内心设想的场景一样,她竟然站着等我,那给了我极佳的扯开她鞋带的机会,而当她发觉并想追赶的时候,却举步维艰,只能握着拳头:“你等着!”
其实,那个在我们当时煞费苦心设计出来的方案足以体现我们当初想象力是何等的匮乏。我岂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蹲下来,亲自为她系上鞋带,享受着周围女孩羡慕的眼神。她也屏住呼吸,心中的灵魂已被我绑紧。当我起身的时候,她红着脸,嘟囔了一句:“我早知道你就不想那么早送我回家。”
我努力撑开搜索不到的双眼,自以为用一种无辜的样貌博取同情。
数年后,再遇到她,她那句:很谢谢你,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对我了。不过,当她说起那句话时,已经不会脸红。而我呢,却不愿意再撑开双眼,只想回忆为她系鞋带的那段时光,却再也不会弯腰了。
第十三章 最后一班连接城市的轮渡
船行在黑夜的水上,但此岸和彼岸似乎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的心中没有可以离开的也没有可以到达的,漂泊是唯一的方向。
年青的时候往往不会因为错过什么而惋惜,因为在这之后还会有许多可以用来挥霍的错过。那年掠过钱塘江南岸的风仿佛特意寻我而来,它不但可以退却我额前的发际线,还可以让思绪像江面的水鸟一样漫飞。我那年穿了一件当时很实兴的高领毛线衣,宽大的夹克翻领可以罩住大半个双肩,裤管故意在脚裸处高高挽起。那时钱江四桥和五桥都快建成。
在我记忆中那个码头是一排水泥石阶,一半露在水上,一半淹在水里。临水的石阶布满丑陋的水渍还有一些被江浪冲到岸上风干的水草,石阶的上方是一排漆成黑颜色的铁栅栏,入口处的铁制扶手光滑锃亮,那是等船的乘客长期把它们当成座椅的结果。
她那年穿了一件马海毛的红色毛衣,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在低头看书,发梢垂落的样子很美,我记得我们的交谈是这样开始的。
“同学,麻烦你打听一下,从闻堰轮渡码头回袁浦镇外张村的最后一班轮渡是几点。”
“你是外地来的学生吧。”她微笑着抬起头来,声音中没有一丝拘谨,就像是她早已经知道,今天会有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学生问路,而她也准备好了怎样回答。
说话的工夫,一艘轮渡已经靠岸了,码头工作人员开始系缆绳搭跳板,散在渡口等船的人自动地聚了起来,在入口处形成一条长队,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两个扛着脚踏车、工人模样的乘客,在过跳板的时候,她故意拉了我一把,然后低声地说“别离他们太近,有一次,自行车把后面上船的人扫到江水里去了。”
我们两个人排队的时候比较靠后,上船以后已经没有座位了,我们靠在船弦上,视野倒是很开阔。船是逆水而行,走的缓慢而沉重,江水混浊,使人联想到著名大潮时的洪峰,白色的浪花像是跃上江面戏耍的孩子,涛声也如笑声一样清爽。几只在江上飞累的水鸟在水面上栖息。船两边的航道上有来自上游和下游过路的船只,客轮的甲板上站满了人群,他们居高临下地向我们挥动着手臂和衣物,一副城破后占领者的模样,货船上的水手都见怪不怪了,有的蹲在甲板上抽烟,有的望着江水发呆,任何过往的船只都不值得让他们瞟上一眼。
“那是不是航标,”我指着远处江面上几处浮标一样的灯光说。
“不是航标,那是钱江四桥的桥墩,再过几年就会通车了。到那时就不用坐船回家了。”
“听上去有点让人失望,看来用不了多久你们的生活就会像我们一样枯燥了。”
“哈哈,没有船生活就枯燥了吗。”
“怎么说呢,我喜欢船在江上缓缓行走的感觉,你不觉得城市里的速度太快了吗,可是有了船就不一样了,我们可以像这样依着船弦聊上那么几句,彼此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看来你还是一个挺怀旧的人。”
“怀旧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至少它不会破坏什么。”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逛街?”
“是这样,我这个人喜欢各地方的小吃。”
“那你今天算是碰巧了,下了船你就只管和我一起走吧,正好顺路,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我们那里的汤包和豆皮最好吃。”
下船后我们沿着江从东向西步行,当年过往的车辆很稀少,有点像一条步行街,两边都是商业店铺,店内的照明比博物馆的还要讲究,商品也摆放得象模象样,让人产生一种不进去逛逛就会遗憾终生的想法,那些商业店铺和北方不同的是多半以上都没有橱窗,敞开式的,很多货架都摆到了人行的便道上,整条街象一个大卖场,热闹异常,我们两个人边逛边走,不知不觉到了分手的路口。
我记得当时她就像一个很负责任的导游那样介绍了几家位于商业街上的老字号小吃店,并一一详述了行走的线路,但她没有发现身旁的我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我心里正筹划着另一件事情。
“我能请你一起吃晚饭吗。”我能够听出我的声音中的拘谨,我为自己临阵的勇气而沮丧。
“可我没有和妈妈打招呼啊,我怕她会在家中等我。一般的情况下,我不回家她就不吃饭。”
“给我这个外地人一点面子嘛,我可是和你走了一路想了一路才斗胆提出来的,话虽不惊人也是斟酌再三的结果,要不,你给你妈打个电话,请示请示。”
“不用打电话了,前面那个巷子就是我家,我回家请示一下,再说和男生一起出去总要换身衣服才像样嘛。”
我记不清楚当时站在那里等了多长时间,但我可以告诉你也许你也曾有过的一种体验,就是你所有的过往都是为这一刻而来,你所有的到来都会随这一刻而去。记得我当时一直努力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忽然感觉到这的秋天没有北方那种萧瑟和寂寥,风依然是温暖的,似乎还有馥郁的花香,灯火将夜色渲染到极至,行人也像走在春夜中那样散漫,车辆也是不急不慢的,时间有着冰在风里融化的速度,像是有意识地等待着什么。
“你往那里看那,我站在这里好半天啦。”在我翘首张望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推了我一把,就像做梦醒来身边突然站着一个人那样,她的出现让我吃了一惊。
“你怎么从这边出来了,我还以为……”
“我抄了条近路,怕你等急了,你看我现在累得还直喘气。”她把两手插在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这才发现她换了件淡粉色的裙装,上身是一件V字领的毛背心,长发在脑后绾了一个古典式样的髻,一个带有珐琅链饰的发簪斜插发髻里。
“你告诉我你回家了,可没告诉我你们家里人会变魔术,怎么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变出个美女来。”我半开玩笑地望着她说。
“你还有心思开人家的玩笑,你看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深呼吸,我在学校是练长跑的,听我的准没错。”
我们找到饭店后找了一张靠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餐厅里整晚都播放着一首首背景音乐,我们坐下来的时候恰好正播放着一首童安格的老歌《耶利亚女郎》。我们边吃边聊。我夸奖她推荐的地方不错,她也赞扬我的普通话说的标准,她还告诉我说,她现在正在练习标准的普通话,因为她要报考当地电视台的播音员,我说了很多鼓励她的话,她说如果有机会让我纠正她普通话的发音,我也满口应承下来。
送她回家的路上,街道两边的店铺有的已经打垟了,灯光不如来时那么明亮,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到是那些由远而近的车灯,看着我们的身影在灯影里被夸张地放大,看着她会在迎面而来的车灯的光芒里骤起眉头,闭上眼睛……这就是我第一次送女生回家的感觉。
年青的时候就是这样,越是美好的事情越是不着急去做,仿佛等待和盼望就一定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分手的时候我竟忘了问她的姓名,而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彼此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在去码头的路上我为此有些沮丧,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缺乏勇气还是因为疏忽才留下遗撼,总之想起来就有些不可思议。
上船的时候,我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我知道我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东西遗忘在那里了,将来的日子我只能在记忆中找寻。轮渡离岸的那一刻,我听到船尾处哗哗的排水声,那种感觉像是一块完整的陆地被割裂开一样,我望了一眼对岸的村庄,那个在秋天的夜幕下灯火阑珊的城市,我知道在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中有一处是属于她的,这种联想让我的目光变得温暖,那是一个有了归属感而把这种感觉像一个信物那样揣在怀里的感受。
渡船行到江中,风硬了许多,在甲板上看夜景的人陆陆续续回到船舱,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由于黑暗,我看不清江水,但我能感觉到它的汹涌,甚至我能感受到旋涡深处的激流,刚才还很有气势轮机的轰鸣变得弱小甚至像一个体弱人的呻吟,机油的味道和江水甜腥的味道搅在一起,天地一片苍茫。那一刻的我有些落寞甚至有几分伤感,船行在黑夜的水上,但此岸和彼岸似乎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的心中没有可以离开的也没有可以到达的,漂泊是唯一的方向。
第十四章 一首诗
那晚
喜欢被你凝望
也希望这样凝望着你
在深邃斑驳的长廊下
我们是两个用灵魂跳舞的孩子
我们沉迷在伊甸园的舞会
忘记了永夜的困倦
迷恋你的长发
追踪你那无畏黑暗的眼眸
还有滔天的海水
从那远处的堤岸汹涌拍来
我们就这样安详地融入黑暗中
我们身边的印着像无数颗天上的萤火
火苗在黑夜中瞪大了双眼
你说你该走了
我起身送你去到了屋外
门廊边的路灯像一群垫着脚尖偷看的孩子
我们就这样一直漫步海边
我们站在清风的防洪堤上
我们将灵魂抛向那一卷卷的海浪
向无数海星见证着我们生命的华彩
就在那一刻
你的目光刺穿了我的心脏
那群无穷、懦弱的海水
在死神的忏悔中
为我们往复邂逅
我忘记不了黎明的降临
我忘记不了火苗的雄壮
我忘记不了你那一丝微笑
我刚从图书馆借来一本蒲宁的小说集《新路》,这应该是我学生时代读到最棒的一部小说集,其中一部剧情简单的小说吸引了我,这篇名叫《秋天》的小说只有几千来字,讲的是一对在舞会上邂逅的男女从暗恋的相识,然后一起不约而同的离开舞会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来到荒凉的海滩的简短故事。但这个故事却引起我的共鸣,在小说的结尾部分这样的写到:
“在我们头上的一朵朵乌云间,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几颗淡蓝色的星星,天空在渐渐廓清,峭壁上的白杨益发显得黑了,而大海却越来越清楚地和远方的地平线分了开来。她是否胜过我过去曾经爱的那些女子,我说不上,但至少在今晚她是无以伦比的。当我亲吻她膝上的裙子时,她含着泪水,吃吃地笑着,搂住了我的头。我怀着疯狂的喜悦望着她,在淡淡的星光下,她那苍白,幸福,慵倦的脸,在我看来是永生的。”
小说叙述到那里就结束了,但那片俄罗斯南部秋夜荒凉的海滩却仿佛就在我的眼前,作者讲述的每个细节似乎我都亲身经历感受过,高大,阴郁的海边白杨林,几幢门窗被钉死无人居住的别墅,可以感到海水沉重分量的涛声,远远的一线朝陆地涌来的白乎乎的海浪,孤岛,落叶,水洼,那时我已经忘却了自己的世界,在那片世界上最荒芜,晦暗的秋日海滩,我品尝着和书中主人一样的令人战栗,晕眩的爱情。我从高等数学的作业中撕下几张空白的纸写下这首诗行,那一刻的我曾固执地认为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生活之外的生活,你所处的现实越不尽人意,你所描述的另一个世界就越真实可信,那一刻的你身处那一方并不重要,只要你自己相信你所经历的是真实的就足够了。
完篇 另一个梦境,结局
我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呆坐在那里,荧光屏的光线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陌生而又寒冷。
那段时间里我的整个生活基本就是不停的旅行和在闲暇时候用阅读打发时光,我旅行的绝大多数地方是一些乡间的小镇和村落,我知道韵雯不喜欢嘈杂的城市生活。有时我会在颠簸的车厢中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我在想此时此刻的韵雯在作什么哪,往往我会沉迷在这种联想中,就像我能切身地体验到韵雯在我身边的存在。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在他的小说的结尾部分有这样一段描述:“除了衰老以外,我们谁也不知道谁的遭遇……”读完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正在湖南南部靠近广东省的地方旅行。
我是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到达这个小镇的,长途车像卸下一堆货物那样把我们这些疲惫不堪的旅客抛在小镇最繁杂的街道上,然后如魔术师戏法里的大型道具那样顷刻间消失踪影。那是一个经济不算发达的小镇,从街道两边低矮,陈旧的民居就能看的出来,当时我沿着一条白天从事商业活动的街道一边走一边寻找可以露宿的旅店,两边是一些传统的手工作坊,有很多行业在大城市里已经失传了,比如说一个卖生铁炉子和烟筒的小店还有缝纫机的修理铺。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一些年代久远的东西感到亲切,也许简单的生活更加真实而值得信赖,而现实中一切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那样飘渺而危险。
后来我看到一个有旅店和住宿字样的灯箱就径直走了过去,这是一间有三个进深的旧时宅院改建的旅店,第一处进深的影壁和天井,第二进深是正厅和两边的偏房,第三处进深是一栋像古代藏书阁一样的二层建筑,这就是改建后用来住宿的客房,客房两边是回廊,中间围成的院落种植一些花草和灌木,有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坐落期间。
旅店的老板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絮叨而又负责的中年妇女,她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开水房,洗手间,公共浴室的位置,并提醒我说,尽快洗澡,因为热水就要停了等等。
客房的建筑是一栋带飞檐和廊柱的木质结构的小楼,如果不放轻脚步,地板和楼梯就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为了尽量不影响他人的休息,我简单地在水房擦了把脸就上床睡了,也许是旅途奔簸的疲倦,我很快地进入梦乡,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房门外说话,我想这么晚了谁会在外边那,难道还有比我还要晚的客人,也许是出于好奇,我披衣而起,我推开了房门,发现楼下斜对面的房间亮着盏灯,我心里有些疑惑,我记得那是回廊,应该没有房间,怎么会亮了灯呢,正在我疑惑间,房间里的灯熄灭了,我听到门开启时咯吱的响声,有人从那个房间走出来,身影像一个个子高挑的青年的女子,她回身把房门锁上,然后缓步走到院子里,远远地我听到一声叹息,然后像是她在和一个人说话,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我觉得她没有发现我,而她说话的声音却更清晰了,她好像在读一首古诗:
红树醉秋色
碧溪弹夜弦
佳期不可再
风雨杳如年
这首诗好像是在那里读过,只是一直想不到出处了,也许光顾着听她的吟咏,我不小心碰倒了楼梯转角处的一个花盆。很显然我惊动了她,因为她马上停止下来,我满怀歉意地走了过去,“对不起,我不是成心打扰你,我也是刚住进来的……”没等我说完,那女子已经转过身来,虽然我惊动了她,可是她一直背对着我。我正思忖着这也许是不合常理,但我们已经面对面的站在一起了。
“韵雯!”我感觉黑暗中我声音的异样。
但韵雯很平静,她像是有话要对我说,却欲言而止。
“韵雯,你知道我找你找的有多辛苦吗。”我上前一步想把她拥入怀中,可是韵雯却有意识地向后一撤。我扑了个空,为了不再惊动她,我只得站在原地。
“韵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好吗。”我几乎用央求的口气说道。
“你别再找我了,你之所以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属于这个世界。”韵雯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的话让我迷惑,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把她留住,如果她再次从我生命中消失,我会绝望。我不想尝试那种感受,毕竟我从未放弃过。
“你回屋去吧,外面冷。”
说完韵雯转身穿过正厅,我记得正厅的门一直锁着,但我来不急多想就追了过去。我穿过正厅,穿过天井,来到大街上,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零星的落叶和纸屑在风中的街道上滚动,像是一个散了场的露天电影院,寥落中有清醒而又刻骨的回味。
在那一刻我真得从梦里醒来,我不甘心,我努力搜寻着和梦境相悖的真实的记忆,我忽然想到了韵雯念的那首诗,它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我一时想不起它的出处。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那样飞奔下楼,一路不断吟诵着那段诗句,生怕它从我记忆中抹去。
旅店的老板刚刚睡下就被我叫起,她显然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但我只能表示歉意,因为她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她打开接待室的房门,又打开电脑的电源。“快点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我飞快地敲击着键盘,那首诗被我清晰无误地记录了下来。可当我找到那首诗的出处时,我却惊呆了。
这首诗最早录载于《树萱录》。书中说:“番禺郑仆射尝游湘中,宿于驿楼,夜遇女子诵诗……顷刻不见。”所诵既上诗,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魏庆之《诗人玉屑》都转录了《树萱录》的记载。前者把它列入“鬼诗”类,后者则列为“灵异”类。《全唐诗》的编者在收录此诗时,删去了《树萱录》关于它的本事的记载,题其作者为“湘驿女子”。
我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呆坐在那里,荧光屏的光线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陌生而又寒冷。
韵雯,你以为你可以用一个梦境来说服我让我相信这是幻觉吗,可是你错了,你知道吗,韵雯,只要你在我的梦境中,我就不会醒来,我不在乎哪一边的生活更真实,我只在乎那一边的生活里是否有你。
我怏怏地回到楼上,我没有继续打扰旅店老板睡眠的理由了,但我却不能再次入睡,站在屋外的廊下凭栏望去,这座小镇上的二层小楼仿佛是全镇最高所在,因为繁星密布的夜空竟然一览无余地展露在我面前,它的浩渺让我惊讶,回想起来,我为我曾经做出的努力而感慨不已,因为和这个世界相比,我毕竟是那样的渺小和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