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虚空

 

不到六点半,清晨的雾霭还没有散净,春柏华庭小区附近的早餐店已经分外忙碌。

刚子油条是方圆十里内最好吃的油条,每天总有人在耐心排队,即便为此花上早晨珍贵的十几分钟也在所不惜。

拿到刚出锅的泛着金黄色泽的油条,咬上一口,外焦里嫩,满嘴冒油,香味扑鼻,再配上一大碗羊肉泡粥,朴素的美食让新的一天精神满满。

店里坐满了人,有在附近上学的学生,有送孩子上学的家长,还有觉少早醒的老两口。有人悠闲地细嚼慢咽,有人匆忙地狼吞虎咽。店里很安静,除了人们小声的交谈,就是吃东西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工作日的早晨还在慢慢醒来。

店里的塑料透明门帘被掀开了,进来一个男青年,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中等身材,脸孔瘦削,头发显得有些蓬乱,眼神倦怠,醒目的黑眼圈宣告着昨晚的睡眠质量。

“三根油条,一碗羊肉泡粥。”他来到收银台前,向忙碌的店员说。随后拿起手机扫二维码付款。“支付宝到账,18元。”店里的蓝牙小音箱叫道。

他找到角落里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服务员先把粥给他端上来,“油条还要等一会儿。”他点了下头,开始默默地喝粥。

他叫刘晓伟,在附近的春柏华庭小区住。昨天晚上,他和同居女友大吵了一架。

女友吵完架就离开了他家,他虽然满腹怒气,但想着大晚上的毕竟不安全,还得问问她住哪里,实在不行就把她请回来。谁知,他的微信、电话都被她拉进了黑名单,怎么都联系不上。

无奈,他给她的闺蜜发了微信询问,还好,她去了闺蜜那里住。知道她没啥事,他也不再管她,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可是,整夜他都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看着窗外渐渐发白的夜空,他想,也许这次就是结束了。


过往


他女友叫吴文丽,他们认识快三年了,本来计划明年结婚的。

他们原来是一个公司的同事。那时,刘晓伟大学毕业刚去公司,而吴文丽已经在那里工作了一段时间。

作为新人,刘晓伟总是冒冒失失的,工作上没少受到领导批评。同一个部门的吴文丽很热心,有时会主动帮他做一些小事情,比如打印材料,发送个文件之类的。他对此非常感激,有时会请她吃饭,也会帮她分担一些工作作为回报。

“不愧是中国好同事。”那时他们之间常这样互相调侃。

吴文丽不是第一眼美女,却别有一番姿色。

她皮肤很好,白的发光,身材苗条,说话细声细气,声音婉转悦耳,性格活泼开朗。刘晓伟平时不太健谈,却和她非常聊得来。他随便说一个玩笑话,就能逗得她哈哈大笑。

她笑起来表情很夸张,鼻梁处会皱起细细的褶子,不太整齐的牙齿也会全部暴露。但刘晓伟不在乎这些,他喜欢她的直爽,真性情,和好听的声音。

有一次,吴文丽出去办事,刘晓伟帮她接了个电话,随手在便笺上记录了电话内容,等她回来之后交给了她。

大概过了一周后,吴文丽又有事外出,刘晓伟在她那里找一个材料,随手翻开了她的笔记本,正为她娟秀的字迹陶醉的时候,一页小纸掉了出来。他捡起来一看,就是他当时给她写的便笺,整整齐齐地夹在笔记本里。

“这种东西怎么还留着?”刘晓伟心里一动,“难道,她喜欢我吗?”

后来,他们在相处时就多了一分暧昧。

刘晓伟喜欢看她的眼睛,闪闪亮亮的。一次他故意问她,“你戴了美瞳吧?”她略带羞涩地笑着说:“没有啊。”“那为什么眼睛那么闪亮?”他笑着问道。“你真会夸人。”她说完笑着走开了。

刘晓伟觉得吴文丽应该也是喜欢他的,但他不确定。她性格开朗,和很多同事都聊得很好,常常开怀大笑,在一些同事面前也会露出羞涩的表情。

一次他俩下班一起走,在电梯里吴文丽看着手机吃吃地笑,刘晓伟好奇地问她,“笑什么呢,这么开心?”她举起手机给他看,原来是一位男同事给她发了一个很搞笑的表情。

“的确很好笑,但有必要笑得那么夸张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事让他打翻了醋瓶子,更让他拿不准她的心思。

吴文丽不在办公室的时候,他就异常想念她,心里没着没落的,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见到她的笑容,听到她的声音。

他会忍不住给她发信息,像一只舔狗一样哄她开心,她也会很开心地回复他,发一些可爱的表情。她很喜欢用那个韩国小女孩“权律二”的表情包,她说,很多人说小女孩像她。愉快的交流让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

不止一次,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脱口说出那几个字,又总觉得不是时候,怕唐突了佳人,连朋友都没得做。

公司安排刘晓伟外出培训一个星期。培训的第一天,他给她发消息,“我不在公司,是不是感觉有很大不同?”“没什么不同啊。”她回复他。她的回答让他倍感沮丧,也更加深了对她的想念。

到了晚上,躺在宾馆的床上。他和她发微信聊天。

一开始聊了聊培训的事,“培训很无聊,晚上闲得没事做。”他抱怨道。“这也算难得的放松,可以趁着这机会多看几本书啊。”她劝慰他。他回复,“嗯,我会把之前没时间看的书都看完。”

他觉得自己那股冲动再也无法抑制,便任由它喷薄而出。

“我很想你。”他在微信上说。

她很长时间没有回复。

他又冲动地说:“我喜欢你。从进公司的第一天就喜欢你了。最近每天都特别想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点击发送之后,他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复。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让他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他担心收到她的拒绝,担心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担心看不到她的笑容。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的眼神太明显了。我很开心听到你这样说,被人喜欢的感觉很好,谢谢你。”她回复道。

他虽然不太确定她的意思,但至少没有明确拒绝,这让他开心坏了。

她似乎也很兴奋。他们聊到很晚。她说:“你刚来公司的时候,就像浑身上下发着光。”他说:“你也是,你的眼睛永远在闪闪发光。”

培训结束回到公司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办公室恋情充满了刺激。他们会趁其他同事看不到的时候,牵一下手,或者,他迅速地吻一下她的脸。

有一次,他们坐商务车出去谈业务。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里面一片漆黑。吴文丽坐在中间一排座位上,刘晓伟坐在她后面。

突然,刘晓伟觉得膝盖被前面伸过来的手碰了一下,他马上抓住了那只手,在黑暗中,两只手交叉握在一起,互相摩挲着,久久不放开。

很快,他们就同居了。

和世上所有的恋人一样,激情和滤镜随着时间慢慢消失,当初闪闪发光的人褪去了光华。

刘晓伟跳槽到了另外一家公司,吴文丽工作能力有限,很多工作她都应付不来。她常常在遇到棘手的问题时找刘晓伟帮忙。

刘晓伟刚跳槽到新的公司,自己的工作还手忙脚乱时,吴文丽发来消息让他处理一个急活,他简单帮她理了下思路,开了个头,然后准备继续忙自己的活。

千不该,万不该,他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话,“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忙完自己的活,想问问她工作处理的怎么样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把他微信拉黑了。莫名其妙就被拉黑,这让他很抓狂。

晚上回去,他好言解释,说自己刚到新公司,手头工作很多,摸鱼帮她干活,被领导发现就得不偿失了,可以回家再帮他做嘛。

吴文丽大发雷霆,脸部因为气愤扭曲地变了形,双眉倒竖,鼻梁处挤满了愤怒的褶子,她用尖利的声音控诉道,“你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吗?老马把我批了一顿,我想找你帮我分担的时候,你却说,‘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太自私了,只知道索取,不懂得付出!我对你太失望了!”

她霹雳啪了说了一大堆,说得刘晓伟无言以对。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吴文丽暴怒,她歇斯底里的样子把他吓坏了,他无法把眼前这个愤怒的女人同之前满眼爱意的那个她联系到一起。

他极力解释,说了一大堆好话,吴文丽仍然对他不理不睬。

就这样冷战持续了几天,在刘晓伟的百般讨好下,吴文丽才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但还是对他很冷淡,刘晓伟给她发信息,她要么不回,要么就隔很长时间才回。

从那以后,吴文丽再也没有让他帮忙处理过工作上的事情。

慢慢地,刘晓伟发现,她对他不再像之前那么热情,总是忽冷忽热。

心情好的时候,在一起也很开心。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对他横眉冷对,不让他碰一碰,指责他啥都做不好,眼角嘴角都是鄙夷,言里言外都是刻薄的讽刺。

为此,刘晓伟没少和她吵架。她从没有为自己的态度道过谦。

在他质问她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时,她要么说“大姨妈快来了,心情不爽”,要么就说“女人的小情绪你不能理解,我不愿意一点小事就跟你抱怨。”

他苦口婆心地劝她,“爱人之间就是要多交流,彼此说开才能没有芥蒂。”她总是当时答应的好好的,没几天又会发脾气。

他们这两年数不清吵了多少次,闹过多少次分手。

闹完分手,一开始他还主动求复合,低三下四地道歉,甜言蜜语地哄她,哄得双方再次破冰复合,感情仿佛更胜前日。

后来,吵架越来越频繁,他越来越不愿意低下头来主动道歉了,“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每次都是我道歉?就好像我求着她一样。”有时候他觉得心已经麻木了,随它去吧,爱咋地咋地。

再后来每次吵完架,就换作她主动联系他了,但她仍然从不道歉,从不说自己有错,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不在意,他了解她,她高傲、矜持,能主动说话,就已经很出乎意料了。

“这么久的感情,不能半途而废了。”他劝自己。

好了没多久,就在前几天,他们又吵架了,起因是一件小事。

刘晓伟一大早来到公司,心情不错,就给吴文丽发了些甜言蜜语。等了一整天,吴文丽都没有回复他。

到了下午,他开始坐立不安,担心吴文丽出什么事,心里闪过一百种怵目惊心的凶险场面。于是忍不住给她打电话。第一次打没有接。过了半小时,他又打了过去。这次接通了,迎接他的却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有多大事,动不动给我打电话?不知道我正忙着呢吗?是不是又想埋怨我没给你回信息?我就不爱回怎么了?”

“没有,你想啥呢,我没什么事,就是担心你,问问你……”

“行了,挂了吧,我忙着呢。”一顿夹枪带棒,把刘晓伟整蒙了,心里说不出的委屈,“我招她惹她了,她凭什么?”

晚上回了家,刘晓伟主动下厨做饭,精心地准备了三菜一汤,想等吴文丽回来一起吃,顺便好好沟通一下,消除白天的误会。

“吃过饭,一起看个电影,再在床上大战一百回合,岂不是很美?”想到这里,刘晓伟白天的委屈一扫而光,耐心地等着她回来。

到了很晚,吴文丽才回来。刘晓伟帮她接了衣服和包,殷勤地问她吃饭了吗?她冷冷地说,吃了。刘晓伟看她脸色不对,想再多问几句,谁知她直接进卧室关门睡觉了。

刘晓伟怕吵架,没敢再喊她,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饭也没吃,在电脑前打游戏打到半夜才睡。

到了昨天,他们仍然是话不投机。

吴文丽依旧很冷淡,刘晓伟想和她聊聊,却觉得说每句话都是错的。

下了班,刘晓伟去公司接她,打算一起出去吃,缓和一下气氛。谁知还没到吃饭的地方,吴文丽就开始挑他的刺,“你这样开车不行,要提前变道不知道吗?”“慢点慢点,要碰上了!”“你这怎么开的?”

刘晓伟一直觍着脸陪着笑,说:“我开车,你放心,我的技术你还信不过嘛。”直到吴文丽说了一句话,刘晓伟赌气不再说话了。

她用她一贯鄙夷的表情说:“你这开车技术,比一般的男的差远了。”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吴文丽说这么刻薄的话,可这次仍然深深地刺伤了他。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刘晓伟都不想说话,吴文丽似乎知道刘晓伟在想什么,但她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回到家后,刘晓伟问她,“你最近为什么老是在挑我的毛病?老是动不动就打击我?”吴文丽似笑非笑地说:“切,这点打击就受不了啦?”

“你这样很伤人你知道吗?”刘晓伟感觉心里憋屈。

吴文丽突然瞪大了眼,“你就别矫情了。实话跟你说,你离我的标准还很远,有很多地方都达不到我的要求,我只是就事说事,把事实说出来了。看到你有毛病都不能说,那我不成路人了?!”

刘晓伟也来气了,提高了声音,“你这根本不是就事论事,你就是为了打击我而打击我。你说我开车技术差,我可以接受。你可以婉转地跟我说啊。但你说我的水平不如一般的男的?你坐过几个男人的车?你知道全国男人平均驾驶技术是什么水平?就说我不如一般男的,你有什么根据?你这不是为了打击而打击吗?”

吴文丽抱着膀子没说话。

“我知道,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刘晓伟赌气地说。

吴文丽毫不示弱,“你嚷这么大声干什么?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了?对,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听了这话,刘晓伟一时语塞。

他只是想激一下她,没想到她真会说出这句话。不管她是不是出自真心,这一下把他的心击碎了。

他知道自己有很多毛病,比如家境一般,赚钱不多,长相一般,不喜欢打理自己,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像个宅男一样窝在家里看电影、打游戏。

他以为这些都无伤大雅,最重要的是他们相爱。他认为吴文丽一直是爱他的,爱一个人就不会在意他的毛病,就像吴文丽也有很多小毛病,刘晓伟也从没放在心上。

之前,他觉得吴文丽讲话刻薄,爱挑他毛病,可能只是性格问题。

现在,他不得不认真思考这种行为背后的真相——她可能根本就不爱他了,又或者,她爱上了其他人。

仔细想来,他从没听吴文丽说过“我爱你”,连“我想你了”都很少说。上次听她说“我想你”,还是在两年前热恋时。

“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刘晓伟开始怀疑。

“薄情!”联想到他们之前的感情和她现在的种种作为,他脑子里蹦出来这两个字。

“说真的,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刘晓伟认真地问她。

“你一个大男人,不要矫情好不好?”吴文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吗?那时候我们多相爱,好的就像一个人。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刘晓伟略带哭腔地问她。

吴文丽没有回答,转过头去躲开刘晓伟的目光。

停了好一会儿,她缓缓地说,“人和人在一起,是为了快乐。是的,我们以前很快乐,但是现在已经不快乐了。三天两头吵架,你不理解我,我不理解你。你喜欢的东西我不感兴趣,我喜欢的东西你也不在乎。我们已经失去了在一起的初衷,再硬凑合在一起也没意思。”

听了这话,仿佛晴天霹雳,刘晓伟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说的很坦诚,坦诚地让他没办法接受。

的确,近一年来,他感觉他们之间越走越远,以前两人说话是心有灵犀,现在却常常话不投机。

是的,她说的没错,人在一起当然要快乐,但两人在一起不可能每天都快乐的,总会遇到麻烦。遇到麻烦就退缩,那感情如何才能长久?

“我为什么不能使她快乐了,归根结底还是她不爱我了。”刘晓伟悲观地想。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吃苦都是快乐的。不再想爱的两人,吃蜜都是苦的。

“咱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一起克服了那么多困难,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刘晓伟祈求似地问她。

“没有必要了,我考虑了很长时间,咱们没有在一起的必要了。”吴文丽面无表情地说。

“我真的很不理解你。你总是说爱我,但我真没感觉出来你哪里爱我。我说你几句你都接受不了,这叫爱我?动不动就和我吵架,这叫爱我?在我工作遇到困难时,让领导没脸没皮地指责时,你在哪里?如果啥都是我自己解决,那要你有什么用?我越来越体会不到你的爱。跟你聊天也是,真的就是如同嚼蜡,就没什么好聊的,有时候就是硬凑合着聊。咱俩从一开始的同事,到无话不谈的朋友,到在一起,再到现在整天吵架,都是你造成的!我累了,我不快乐,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吴文丽的嘴像机关枪似的把心中的不满一吐为快。

刘晓伟瘫坐在沙发上,有很多话想要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感觉到浑身无力。

“你说的对,我们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们,既然不快乐,就不要再继续了,分手吧。”他木然地说。

吴文丽没再说话,开始若无其事地收拾东西,仿佛根本就没有吵过架,她只是房租到期了退房。

吴文丽临出门的时候,刘晓伟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爱是要双向奔赴的,你不懂爱。”

吴文丽头也没回,“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车祸


吃过早饭后,刘晓伟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开车去上班。

上班之前,他又给吴文丽打了两个电话,只有“嘟嘟嘟”的忙音。打开微信,看到吴文丽的朋友圈还是一条直线——他还在她黑名单中。

路上开着车,刘晓伟心烦意乱,再加上睡眠不足,脑袋昏昏沉沉的。

关于分手,他做过很多次设想,没想到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难以接受。

“这就结束了吗?”刘晓伟难过地想。

他早就受不了吴文丽的脾气。

吴文丽对他说过,自己小时候过的并不幸福。她有一个暴躁的父亲,和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父母吵架动手是家常便饭,以至于后来她都习以为常,隔壁房间父母在砸东西,她在自己房间淡定地写作业。

这些还能忍受,让她忍受不了的,也是她经常给刘晓伟抱怨的,是父亲几乎没有给过她正面的鼓励,不管她表现得多好,父亲总是冷嘲热讽,要么就是劈头盖脸地训斥。她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她明明已经足够努力了。

她成年后,爷俩经常吵架,现在换成她大声训斥她爸爸。

有一次,刘晓伟和她一起去她家,正吃着饭,她和父亲两人吵吵起来了。

起因是吴文丽刚完成了一个项目,很开心,在餐桌上对家人聊起来了。

她父亲咂了口酒,皱起了眉头,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这有啥好炫耀的,就值得你翘尾巴了?是给你升职了,还是给你发奖金了?你什么时候做到总经理再吹吧。”

吴文丽听完就来火了,“你不爱听就不听,我又没跟你说话。”

她母亲连忙劝她,“丽丽,快点吃饭吧,吵吵啥!”吴文丽甩开了她妈的手,对着她爸声色俱厉,“从小到大,你夸过我一次吗?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合着我不是你亲生的?捡来的也没有我这样的!我哪里做的不好了,你比比我小时候同学朋友,表兄妹们,有几个比我学历高,比我工作好的?”

她爸爸瞪大了眼,把端着的酒杯往桌上使劲一放,酒洒出来半杯,“有你这样跟爹说话的?我就教出来这样的闺女?”

吴文丽听了更生气,尖着嗓子嚷道,“我好坏跟你没关系,都不是你教出来的!”

刘晓伟赶忙拉她的胳膊,“少说两句,都少说两句,一家人好不容易吃顿饭……”话还没说完,吴文丽把矛头对准了刘晓伟,“你哪头的?少在这里和稀泥!跟你有什么关系?”说完把凳子往后一踢,穿上衣服就出门了。

刘晓伟还没缓过神来,在她妈妈的眼神暗示下,赶忙追了出去。

一顿饭就这么不欢而散。

原生家庭是吴文丽不能更改的宿命,对她造成伤害的同时,也锤炼了她的心灵,她的心不再细腻敏感,而是包裹上了一层厚重的壳,把人都拒绝在心门之外。这个壳还是带刺的。

不知是因为遗传了她父亲的性格,还是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塑造了她现在的行为模式,她很容易出口伤人。大部分都是无意的,伤人的话出口的时候,她自己意识不到,等别人感到不适了,她才反应过来。

刘晓伟曾经劝她,“以后说话要注意点,真性情是好事,但太刻薄就很难和周围的人维持好关系。”

她那天心情好,轻描淡写地说:“我也发现自己说话不好听,以前话出口也会后悔,但后来想开了,爱咋地咋地,我自己开心就好。”

刘晓伟还想跟她说点什么,但看着她的表情,又把话咽了下去。

随着关系的亲密,刘晓伟成了她的重点打击对象。冷嘲热讽是家常便饭,在她那里听不到一句肯定的话。

她有个畸形的逻辑:“你就是很差,我只是说出了事实,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这让刘晓伟慢慢失去了耐心,离开她的心,一次比一次更坚定。

“要么无条件无止境地包容她,忍受她的言语虐待,要么就果断离开。”终于,这最后一次的争吵,让刘晓伟彻底离开了她。

而她似乎也在等待这一天。

想起这些,刘晓伟似乎舒了一口气,“终于摆脱了,这段孽缘。”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痛呢?为什么还是想哭?

车里正放着一首老歌,叶倩文的《珍重》,这是她曾经唱给他听的。

“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牵手握手分手挥手讲再见,纵在两地一生也等你。”听着歌,以往那些甜蜜的时光又浮现在脑海,刘晓伟泪水模糊了双眼。

因为心情郁闷,刘晓伟踩油门的脚不知不觉重了起来,速度到了70迈以上。

现在是上班高峰,车比较多,幸好没有堵车,刘晓伟驾着车自如地在车流中穿行。

这时,前面一辆白色小轿车压着白色虚线行驶,左右车道都占着。

刘晓伟拨动左转向灯,踩动油门,想从左边超过他,谁知小白车猛然靠左并入车道,速度很快,眼看就要撞过来,此时踩刹车已来不及,刘晓伟大脑一片空白,向左猛打方向盘,随着“咚”的一声闷响,汽车撞在了道路中间的隔离护栏上。

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刘晓伟发现安全气囊已经打开,胸口剧烈疼痛,头晕目眩,嘴里满是血腥味。他忍着疼找到手机,拨打了120。很快,交警和救护车先后赶到,刘晓伟被送到了医院。

还好伤的不重,只是断了一根肋骨,轻微脑震荡,没有伤到内脏,在医院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

住院期间,吴文丽一次都没有来过。仍然联系不上她,也看不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对吴文丽的想念,加上身体的疼痛,常常让病床上的刘晓伟在深夜暗自流泪。

他还是爱她的,怀念他们在一起的甜蜜时光,怀念热恋时柔情似水的她。

可是,再让他回去,他还会回到她身边,忍受她的言语凌辱吗?他考虑过很多次这个问题,答案都是不会。

感情是感情,理智是理智。对她的爱是真的,受到的伤害也是实实在在的。

就像她坚决地不再联系他,他也不会再主动联系她。她这样做是对的,能最大程度地避免再次受伤害。

都放过对方,让伤口慢慢愈合。

刘晓伟有时候觉得,她其实是个可怜人。她本性并不坏,只是一个从小受了伤害的人。

但吴文丽从没有觉得自己可怜,更不需要他人怜悯,她甚至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性格是问题。

在负面评价中成长的经历,让她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心理防御模式:“我自己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永远是你们。”

“希望她能遇到更包容她的人吧。”想到这里,刘晓伟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大龙提了个大榴莲来医院看他。

大龙是刘晓伟最好的朋友,其貌不扬,粗枝大叶的,是个天生的乐天派。

刚认识吴文丽的时候,大龙还没有女朋友。刘晓伟拿着大龙的照片让吴文丽帮忙介绍个女朋友。

吴文丽看着大龙的照片笑了,“你的朋友怎么都是些屌丝啊?”刘晓伟听了有些不舒服,“大龙是我铁瓷,别这么说他,他人很好。”吴文丽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大龙把榴莲放在一边,刘晓伟说:“你提这么个大榴莲干嘛?”“专门给你买的,有营养,增强免疫力……”大龙一本正经地说,刘晓伟笑着直摇头。

“其实是正好家门口水果摊的榴莲打折,我就顺便提了个过来”,大龙哈哈大笑,伸手在刘晓伟肩膀上拍了一下,“恢复的怎么样了,弟弟?”“你轻点!”刘晓伟疼的直皱眉头。大龙在一边笑的花枝乱颤。

大龙跟他聊了一些生活琐事,劝他不要心急,安心养病。他想问问大龙知不知道吴文丽的近况,但仅仅想到她就胸口疼,就一直没有开口。大龙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跟他聊起来了。

“前天遇见吴文丽了,对我代答不理的。”

“我们分手了。”刘晓伟忍着疼说。

“分啦?分的好,你看看她那个高傲的样子,以后就是娶进门你也管不了。没事,好女人多的是,你出院我给你介绍一个。”

刘晓伟没说话,感觉胸口堵得慌。

大龙轻轻地拍了他一下,“你看你这弄的,分手就分手,至于想不开吗?”刘晓伟苦笑了一下,“我这不是想不开,是前边那个没素质的小王八蛋别我。”

大龙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看清那小王八蛋的车牌号了吗,查查他是谁,你出了院咱俩去劫他的道。”刘晓伟哈哈大笑,大龙也跟着笑。

半晌,刘晓伟问,“吴文丽看起来怎么样?”

“她没事,好得很,我看她生龙活虎的,不像你死气沉沉。”大龙撇了撇嘴说。

“她那天戴了副眼睛,平常不戴眼镜吧?”大龙问。“不戴。”刘晓伟若有所思。

大龙仿佛恍然大悟似的,“哎,你说会不会是她把眼睛哭肿了,戴个眼镜遮一下?”“不会吧,我很少看到她哭,她那么好强的人。”

虽然嘴上这样说,刘晓伟心里还是犯起了嘀咕。

大龙走后,刘晓伟的胸口又开始疼。

“吴文丽真的因为分手把眼睛哭肿了吗?这么说她还是爱我的?可是,如果她还爱我,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为什么能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思来想去,刘晓伟有一股冲动,想去找吴文丽复合,可想起之前的疼痛,想起她说的那些扎心的话,心又凉了半截。

他没有勇气再回到之前的生活。

三周之后,刘晓伟出院了,回归了正常生活。

失恋让他情绪消沉,他感觉世上没什么事能令他开心。能让他开心的那些事,那些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在公司里,他埋头工作,很少跟人交流。他感觉自己反应迟钝,跟不上别人的节奏。

往往同事们聊得很开心,他参与进去,要么木木讷讷,要么漠然置之,一场愉快的聊天只能扫兴而散——不管别人讲什么,他都笑不出来。

他有时候羡慕地看着同事想,那些人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们就没有烦心事吗?

大龙知道他心烦,经常找上三五个朋友陪他喝酒。

酒桌上,两杯酒下肚,稍有醉意的他,借着微醺的酒劲,和朋友侃得昏天黑地,暂时把失恋的痛楚抛到外太空。然而等回到家,酒醒之后,他马上回到了现实,照旧被寂寞和孤独追赶得无处躲藏。

他经常失眠,过去和吴文丽的点点滴滴,像胶片一样,每晚在他眼前放映。

有时候睡着了,就梦到吴文丽来找他,或者他去找吴文丽,或者,她把他从微信黑名单里放出来了。他们又和好如初,愉快地聊天。

梦里的吴文丽温柔缱绻,小鸟依人,用一双闪亮的眼睛看着他说:“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我们和好吧。”

他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紧紧地把她抱住。抱着抱着,发现怀里什么都没有。

吴文丽不见了,他发疯似地去找,怎么都找不到,把他急哭了,哭着哭着就醒了。

第二天醒来后,对吴文丽的思念更加强烈,常常一整天都失魂落魄。

“她也会这么痛苦吗?她也会梦到我吗,会想念我吗?她会回来找我吗?”他常常异想天开,但转而就知道了答案。

“醒醒吧,她不会回来找我的,她比我更坚决。”

的确。吴文丽在离开之后,也痛苦过,但她从没想过要回头。

她性格高傲,要强,既然正式分手了,宁可自己痛苦死掉,也不会回头摇尾乞怜。

她恨死了所有前任。热恋的时候,刘晓伟和她聊到了前任。

“我希望每个前任都比我过的差。”她眼睛看着刘晓伟,恨恨地说。

她知道自己脾气差,可她没有办法改变。她讨厌过自己的性格,可是后来又逐渐接纳了。命运就是这样,只能接受。

她知道刘晓伟受不了她的脾气,受不了那就分开。但她从不把分手的原因归咎于自己。

“他只是不够爱我而已。而且,他不够成熟,太敏感,太情绪化,他这样的性格很难找到好对象。”

一开始,她和刘晓伟的感情的确很好。

第一眼看到刘晓伟,她就对他印象不错,但从没想过要和他怎样。

那时,刘晓伟经常偷偷看她。她是个聪明人,那种炽热的眼神她一眼就明白。

他向她表白,她觉得很开心,很幸福,但仅此而已。她并没有把刘晓伟当做她的真命天子。

接触之后,她发现刘晓伟性情温和,踏实努力,最重要的是很爱她,对她言听计从,是个可以托付的对象。

“我开始对你没什么感觉,后来才被你的热情慢慢焐热了。”接受刘晓伟的表白后,她曾经这样说。

但到底爱不爱刘晓伟,她说不上来,就像她自己说的,刘晓伟达不到她的标准。

他不够帅,也不够高,更没有风度翩翩,工作一般,家境也很一般。有时候想到要这样嫁给他,她其实是心有不甘的。

或许,她只是在享受被人爱的感觉。

在一起生活后,她越来越受不了刘晓伟身上的小毛病,每次看到都会冒火,然后言语上挖苦打击他。

刻薄地挖苦别人让她有一种快感。

让她没想到的是,刘晓伟是个生性敏感的人,受不了她那些尖刻的言辞,总是因为这个赌气、吵架。

感情在一次次吵架中消耗,渐渐地,她发现他身上没什么能够吸引她了,她不爱刘晓伟了。

“我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有时候看着刘晓伟,她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在前几次闹分手的时候,她也会控制不住地想他,拉下脸去联系他。但也仅限于此,她的矜持,不让她向刘晓伟袒露真实的内心,即使她知道是自己的错。

她从不道歉,从不服软,往往是顾左右而言他。她觉得刘晓伟就该爱她,包容她的一切,如果不能包容,那就不是真爱。

在最后一次吵架前,连续几天的冷战,她就坚定了决心,下次再吵架,就彻底分手,果断拉黑,从此一别两宽,老死不相往来。

分手之后,吴文丽也免不了心痛,想起来以往的美好时光,她几乎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眼睛哭肿了,她戴了一副平光的有色眼镜,没事人似的上班。

和刘晓伟不同的是,她的心肠硬,伤口恢复的快,再加上性格开朗,同很多人都聊得来,很快就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白天和同事嘻嘻哈哈,晚上出去逛街购物,和闺蜜、朋友聊天喝酒,偶尔有一点难过,很快就过去了,并没有什么难熬的。

男同事里面,有一个叫张志扬的,一直和她很聊得来。

张志扬长相普通,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但是自带一种搞笑气质,喜欢和女同事开玩笑。

虽然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是和他聊天特别放松,每每都能开怀大笑,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喜欢快乐,不喜欢苦大仇深。

有一段时间,吴文丽觉得心里特别空虚,就好像缺了一块,她特别希望有个男人能给她补上那一块。

于是,她有意无意地和张志扬走的近了,希望聊补失恋后的心理空缺。

张志扬不傻,他知道吴文丽不是轻易就能搞定的女人,但能和女人暧昧,总归是不错的。


转变


刘晓伟住院期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天早上,他起床没多久,正在呆呆地出神,突然耳朵里传来一阵类似电流的声音,这声音开始挺大,瞬间把他的魂魄从爪哇国拉到现实。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确定声音不是来自外部,而是耳鸣,不,应该是脑鸣。

不一会儿,声音慢慢变弱,很快就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气,但是当他环顾四周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惊愕。

他发现看东西比以往更清晰了,这种清晰的感觉是刘晓伟前半生未曾经历过的。

就好像近视眼初次戴上眼镜那种感觉,但比那个还要清晰很多倍。

病房里的所有物品,都仿佛近在眼前,变得明亮、色泽鲜艳。物品的质地无比清晰,纤毫毕现。

这时护士来给他输液,他看着护士的手臂,汗毛根根分明,反射着光芒。

手臂皮肤就像龟裂的大地,沟壑纵横。皮肤毛孔仿佛变大了,深陷进皮肤里面,就好像暴露在多倍放大镜底下一样。皮肤下的血管隐约可见,散发着蓝紫色的光芒,仿佛能看到里面的血液汩汩流动。

护士穿的衣服,病床的床单,布面的纤维纹路也变得无比清晰,仿佛用目光就能把每根纤维拆解开来。

他正看的入神,耳朵里传来一阵声音,尖利又嘈杂,再仔细听,原来是护士在和他说话,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含糊地回答了一句。

病房里病友们在聊天,说话的声音似乎比以前要响亮,但反而听不清楚,似乎声音中掺杂了很多杂质。

病房里的气味变大了,消毒水味,药膏味,自己和病友身上的体味,混杂着空调里传来的发霉的味道,各种味道一股脑灌进他的鼻子,让他反胃。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没有这些味道。”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仿佛整个世界的信息一下子向他扑面而来,将他淹没,让他窒息。

他感受着周围异常清晰而深刻的世界,一股恐慌感从腹部涌上大脑。

他惊慌失措,不顾护士的阻拦,拔掉针头踉踉跄跄地下了床,慌乱地跑出病房。

护士大喊着追上他,问他怎么回事,他大声地说:“我不知道,我感觉头要炸了。”护士赶忙把他带到了医生办公室。

主治医生陈大夫让他先坐下,深呼吸,喘口气。他顺从地坐下,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如此反复了几次。

陈大夫问他感觉怎么样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那种无比清晰的感觉消失了,嘈杂的声音不见了,刺鼻的气味也消失了。他说,我感觉好多了。

陈大夫详细询问了他刚才的感受,然后在电脑上调出脑部CT影像看了看,淡定地对他说:“看片子没什么问题,一切正常。你刚才的反应可能是由于疲劳和情绪紧张,多注意休息就好了。”

陈大夫笃定的眼神和自信的表情,让他感到安慰。原来是虚惊一场,现在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他松了口气,回到正常世界让他心情大好,他感谢了陈大夫回到病房,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

然而,出院之后,相似的情况又再次出现,但和上次又大大不同。

出院后大概两个多星期,对吴文丽的思念还是让刘晓伟备受煎熬。

那天他走在街上,猛然看到了她的背影。

清爽的短发染成了酒红色,微微卷曲;身材瘦削,穿一件藏青色的羊绒大衣,显得身段修长;笔挺的深色休闲裤搭配短皮靴,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步步生风,很符合她那一贯生人勿近的气质。

看到她,他不禁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一股带点甜蜜的热血冲上心头。

他快步赶上去,要和她打个招呼,问问她最近的情况。

他脑子飞速地斟酌着一会儿要说的话,同时担心着迎接他的会不会是冷淡和鄙夷,甚至是无情的嘲讽。

没关系,他不在乎,只要见上一面,打个招呼,他就心满意足了。

不一会儿,他赶上了她,满腔思念正欲喷薄而出,却发现他要打招呼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正在诧异地看着他。

他尴尬地陪了个笑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那位陌生女士狐疑着转头离开了。

刘晓伟心中一阵强烈的失落,紧接着是浓浓的酸楚。

“好想见她一面。”他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刘晓伟的视线仿佛模糊起来,不,或许是更清晰起来。

他发现眼中的景物都变得更有质感,具体说是物体都变得像极细的沙粒堆砌起来一样,有点像老式胶卷相片那种颗粒感,但颗粒远比照片更清晰,更具体,更分明,仿佛伸出手指头便能从上面抠下一粒来。

物体和物体之间的界限也已经不再分明,就连光线,仿佛都有了颗粒般的质感。

再听声音,似乎清晰入耳,但嘈杂又纷乱,仿佛来自异世界。

各种各样的气味涌入他的鼻腔,从轻到重,从浓到淡,消失又涌入,丰富又混乱。

“又开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怎么了?”

他的脑中产生了这些想法,同时,“他”仿佛又能“看”到这些想法。各种各样的想法如同一列列飞行列车,在他脑中快速飞过,又快速消失。

他环视周围的世界,整个世界都是极细的颗粒,只能仅凭模糊的轮廓,能分清哪些是人,哪些是植物,哪些是汽车,哪些是楼房。

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身体也变成了颗粒。

颗粒与颗粒之间并不是紧密相连,中间似乎有空隙,但仔细一看,又毫无空隙。

“我要消失了吗?”“他”看到脑中快速飞过这样一个想法。

他陷入了惶恐,手足无措,但同时,“他”又在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惶恐,看着肾上腺素激素分泌,看着心跳加速,血流加快,呼吸急促。

“他”不是刘晓伟,“他”在观察着惊惶的刘晓伟,也在观察着这个奇幻的世界。

“他”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物体又恢复了实在,世界又归于平静。

他六神无主,坐立难安,刚才的景象带来的惊吓还没有消退。他拨通了陈大夫的电话,向陈大夫讲述了刚刚的奇特遭遇。

通过住院期间的接触,陈大夫的睿智和学识渊博,让他折服,和他说话,总是能感到平静和安慰。

电话里,听完刘晓伟慌张但准确的描述,陈大夫半晌没说话。良久,他带着少有的犹疑的语气说:“你现在这种情况,不像是脑震荡的后遗症,看片子大脑也没什么损伤,倒像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你是不是最近受过什么刺激?”

“是的,我刚刚失恋,心情比较抑郁。”

“作为医生,我建议你去看看精神科。”

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但作为朋友,我可以告诉你,或许这并不是什么病症,也许只是你看待世界方式的转变。我的建议是,不用治疗也没什么关系,不用太担心。

出现精神方面的些许异常其实是很正常的事,世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精神方面的问题。除非是到了影响日常生活的地步,才需要去治疗,通过治疗达到适应正常工作生活的目的。

我认为,精神方面的问题,最重要的是接纳。物理治疗有时候很难根除,很多只是靠药物维持到正常水平,不致于影响正常生活。但如果能开放地接纳了,又不影响正常生活,就不是什么问题。”

“那我这个会不会影响正常生活?”刘晓伟忐忑地问。

“我认为不会,这种改变只是暂时的,你可以试着接纳,试着观察你眼中的世界。

当身体不舒服时,连身体的不舒服也一并观察,以探索性的精神,带着好奇心,看看世界在发生什么。毕竟,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别人眼中的正常世界,也许只是你的想象,自己观察感受到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

身体的异常就像一只淘气的怪兽,你不接纳它,它就会反抗、挣扎,你一旦接纳了,它就会变得温顺,最终沉睡。

你可以尝试一下。如果真的接纳不了,影响工作生活了,就一定得到精神科挂个号做正规的治疗。”

最后陈大夫又叮嘱了一句,“平时可以读读《金刚经》,说不定可以解答你的疑惑。”

“接纳”、“探索”、“自己观察感受到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挂上电话后,陈大夫的这些话在他脑中回荡。

他又想起了那个清晰又嘈杂的颗粒世界,陷入了沉思。

“那是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世界,不是幻觉。就算是幻觉,也是我的大脑产生的幻觉。

科学证实,人通过眼睛、鼻子、耳朵、皮肤等感觉器官,把世界的信息转换成电信号,再通过神经系统,传递给大脑,大脑将这些信号汇总,虚拟出世界的影像,而非实时呈现现实的样子。”他大学学的是理科,也读过不少关于脑科学和量子力学的著作,对此略知一二。

“我们平时感知到的世界,包括其中的人,无论亲人、朋友还是陌生人,动物、植物、建筑、山川,所见所感的一切,其实都是由微观粒子和能量组成。这些粒子和能量通过不同的方式组合,组成了世间万物。

万物发出的信号被人的感觉器官接收,传递到大脑。大脑将这些零零散散的信号进行虚幻模拟,赋予情感,才拼凑出了心中世界的样子,这些宇宙中的粒子和能量,才看起来像人、像动物、像建筑……才有了爱恨情仇、荡气回肠的人生故事。

这一切都是基于大脑的感知,世界只是大脑的虚拟映像。

什么是幻觉,什么又是真实?平常感知到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吗?我看到的颗粒世界就是幻觉吗?

就像笛卡尔提出的“缸中之脑”,我们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一个只存在于缸中,被营养液喂养的大脑,周围的世界是否只是邪恶科学家用电信号刺激大脑营造出来的幻觉。

我们无法验证,亦无法分辨真实与幻觉。就像陈大夫所说,只能观察和感受,然后接纳感知到的世界。”

后来,那种景象又出现过很多次,都是不久就恢复正常。

当那种景象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不再恐惧,不再排斥,而是带着好奇心,静静地观察。

再往后,随着观察的深入,他发现组成世界的粒子变得更为细小,物体的边缘也更为模糊。

仔细观察时,发现那些粒子也是由更细小的粒子所组成,再深入专注地观察这些粒子,发现眼前的所有粒子像一阵烟似的都消失了,包括组成自己身体的粒子,包括各种声音、气味,就连大脑中飞驰的“思想列车”,也都消失不见。

“他”觉察到刘晓伟消失了,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世界变为黑暗的虚空,充盈着从未有过的平和与安宁。


重生


除了偶尔的超脱——刘晓伟将看到的奇异景象称之为“超脱”,平常日子里,他对吴文丽的思念仍然没有减弱多少。

不定期难过,不定期低落,不定期状态掉线,不定期失魂落魄,这是刘晓伟生活的常态。

他怀念她好听的声音,如莺啼燕语,常常回荡在她的梦里。

一个孤独的夜晚,他想她想到发狂,想再听听她的声音,于是他鼓起勇气,用一个她不认识的号码拨打了她的手机。

等待电话接通的短短几秒钟,他的心狂跳不止。

终于,电话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喂?你好——”

他屏住呼吸,抑制住骇浪惊涛般的情绪,静静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她的声音,试图把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声腔调都刻在心里。

“喂?听得到吗?说话啊……打错了。”

没有多等待,说完这几个字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但没有妨碍吴文丽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刘晓伟的耳朵。

他揣摩着她惜字如金的话语,猜想她会不会想到是自己打的。

如果她能猜到,为什么不问一句?既然没有问,可能并没有猜到是他,她把他从头脑中清除了,已经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要么是她猜到是他,却并不想多问什么,她不想再掀开过去的伤疤。

“如果猜到是我打的电话,她会不会有一点开心?”

吴文丽生日那天,刘晓伟一大早就用陌生号码给她发了条信息,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

他期盼着,或许她会回复“谢谢”,或者把他臭骂一顿,让他不要再打扰她。

然而,等了很多天,都没有等到任何回复。

或许,她根本没看到信息;或许,她看到了信息,却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的瓜葛;又或许,她看到信息后,有一丝丝的开心,但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伤心。

想到这里,刘晓伟有一股冲动,他想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要试着接受她,包容她。他还是爱她的,她肯定也是爱他的,只要相爱,就能战胜一切。

他决定去找她,请她吃顿饭,当面跟她赔礼道歉,把自己的想法,最近的思念和痛苦,都讲给她听,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他想好了,不论她发多大脾气,说出多难听的话,他都听着,受着,只要她能回心转意。

他幻想着她被自己感动,向他哭诉这段时间过的多不容易,他会说,以后再也不吵架了,他会永远守护她,不离不弃。他们也许会哭着拥抱在一起,原谅彼此,重新开始。

刘晓伟这样想着,已经开车来到了吴文丽公司楼下。

还有十几分钟就下班了,刘晓伟找个车位把车停下,在车里边抽烟边等她。

他以前就这样接她下班,吴文丽很少加班,五点下班,每天几乎都是五点一刻左右准时从大楼里出来。

想到就要见到她了,他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甜蜜。

刘晓伟看了看时间,已经五点十七了,吴文丽还没有出现。

“会不会今天请假了?或者有事早走了?”他思忖着,心中升起了丝丝担心。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吴文丽从大楼里出来了。

她头发长了,部分披散着,一部分在脑后扎了一个三股辫,化着淡妆,更显妩媚。她穿一件深棕色的风衣,及膝的长靴把一双腿束得又细又直。

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她了,看着她,刘晓伟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刘晓伟抑制住狂跳的心,准备下车去找她。

这时她后边跟上来一个人,是个矮小黑瘦的男人。他们并肩而行,看起来关系不错。

那男的不知笑着说了句什么,吴文丽听了捂着嘴笑得快要直不起腰,还伸出手打了他一下。

那是她以前经常和刘晓伟打闹的动作。

两人有说有笑地上了一辆车,转眼就绝尘而去。

刘晓伟呆坐在车里,如同在寒冬腊月天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冰水变成冰碴,把他的心割的四分五裂。碎掉的心脏掉在冰冷的地上,还在一抽一抽地疼。

他万念俱灰。

既然活着这么痛苦,不如死掉痛快。

人生在世,毕竟痛苦多于快乐,而快乐转瞬即逝,留下的是无尽的痛苦。

从古到今,人们一直在歌颂爱情的美好,殊不知爱情只不过是个体为了延续基因,由激素和大脑合力营造的美好幻觉。得到了乏味,得不到痛苦。

基因永远在驱赶你追寻这些虚幻的美好,永无止境。人被限制在这副躯壳里,甚至做不了它的主,只是被裹挟着前进。

这绝对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如果人生是个充满乐趣、永不乏味的虚拟游戏,沉浸其中当然有趣,可如果只是个被操控而盲目前行、难熬又无聊的游戏,倒不如从中超脱出来。

这操蛋的人生,傀儡般的痛苦人生,有什么可留恋的?

何不弃它而去,从此遁入空门,斩断七情六欲,得清净大自在?

梦总会醒的,那就醒来吧。

刘晓伟想回到那个虚无的世界中。

他稳定了呼吸,感受着呼吸的节奏。他认真地看着周围的世界,很快,世界在他眼中慢慢地变成了粒子形态,然后慢慢地消失。

车不见了,周围的世界不见了,吴文丽和那个陌生男人不见了,他自己也消失不见了。所有的声音消失不见,躯体的疼痛也消失不见,最后,所有的想法也消失不见。

只剩下“他”觉察着这个虚空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觉得整个宇宙像个温暖的子宫,在虚空里只有安宁与平和。

后来,他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仍然好端端地在那里。但在他心里,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

世界的确“存在”,同时也不“存在”;他回到了“现实”,但这“现实”在他眼中,只是一片虚空。

就连吴文丽,还有那个矮瘦的陌生男子,还有大龙,都成了虚幻的泡影。

他想起读过的《金刚经》,佛陀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这么深刻这么透彻地理解这句偈子。

世界和宇宙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只是心的幻象。

心扰动时,世界就出现了,万物就出现了,当心归于平静,世界就恢复到本来的虚空。

“我对这虚空的世界太执着了,我把这虚幻的游戏玩得太认真了。”他自嘲地笑了。此刻,安宁与平和仍然笼罩着他。

刘晓伟走出汽车,看向周围的世界。此时,另一个“他”,在看着刘晓伟,并通过刘晓伟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苍翠的树木,巍峨的楼宇,拥挤的人群,穿行的车流,都变得异常亲切,仿佛成了“他”的一部分。

树木是“他”,楼宇是“他”,汽车是“他”,人群是“他”,天空也是“他”。万物都是“他”,但又没有任何一个“他”存在。

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心中莫名地感动,满溢的幸福感化成泪水夺眶而出。

他闭上双眼,张开双手,融入在这无限的宇宙中。

《金刚经》上说,须菩提问佛祖:“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佛告须菩提:“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重逢


在接到那个陌生电话时,吴文丽正与张志扬K歌。

在张志扬那副普通甚至有些滑稽的相貌下,藏着一副好嗓子。

他唱歌很好听,也很讲究技巧,很多时下流行的歌曲他都会唱,那些歌曲从他嘴里出来,就像是播放的原唱。他边唱边看着吴文丽,嘴角带着轻笑,炫耀着他精致的嗓音。

吴文丽喜欢听他唱歌,只有那一刻她才对这个男人产生一点爱慕的幻觉。

但她厌恶他的矮小,他的黝黑,和他的油腻。记忆中的刘晓伟从不油腻,待人真诚,做事认真,甚至认真的过了头,显得有些死板。

在嘈杂的歌房里接到那个无声的电话后,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肯定是刘晓伟打过来的。”

这个想法让她有点开心,但随即又否定了自己。

“不会是他,怎么可能?他要是想我为什么不直接来见我?她要是想复合早就来找我了。”

她变得沮丧和懊恼,“他已经铁了心了,我也铁了心了。我们已经完了。他不适合我,我对她早就没有爱了。我讨厌他,恨他!如果是他打的电话,那他更是个混蛋!都分开这么久了,凭什么再来骚扰我?我已经对他没有感觉了,都快忘掉他了,为什么还要再出现在我心里!”

“混蛋!”她脱口小声骂了一句。

张志扬边唱歌边疑惑地看着她。她没有看他,只是闷头喝啤酒。

一阵熟悉的旋律飘入她耳中,随之而来的是张志扬蹩脚的粤语发音。

“突然地沉默了的空气,停在途上令人又再回望你,沾湿双眼渐红,难藏热暖及痛悲,多年情不知怎说起……”

她听着歌,茫然出神。

这是叶倩文演唱的《珍重》,是她很拿手的一首歌。

她是北方人,但有亲戚住在广东,有时候放假她会去亲戚家玩,因此学会了唱粤语歌。

《珍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粤语老歌,九十年代她刚出生,对这首歌并没有什么印象,直到前几年看了贾樟柯导演的电影《山河故人》,《珍重》是里面的插曲,她一听立刻就被这首老歌迷住了,并且很快就学会了。

那会儿刚认识刘晓伟,在公园里约会的时候,刘晓伟问她会不会唱歌。她说偶尔会唱,唱得不好听。刘晓伟央求她唱一首,她就唱了《珍重》。

她还记得那个仲夏之夜,他们并肩坐在公园的石凳上,她把头倚在他肩上,轻轻地唱起了这首歌。

在夜幕下的公园里,在蟋蟀的鸣叫声中,她优美的歌声四处飘荡。

刘晓伟安静地听着,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唱着唱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歌声变得哽咽。

“怎么了?”刘晓伟关切地问。

“没事,有点感动。”她擦了擦眼泪。

“你感动什么?”刘晓伟用两只大手捧起她挂满泪痕的脸,笑着问她。

“没有,我只是觉得太幸福了。”她略带羞涩地笑着说。

刘晓伟满含深情地望着她,她的心砰砰直跳。他径直向她吻来,她没有躲闪,热情地回应着。

他们缠绵地吻在一起,那个夏夜成为了她记忆中最美的夜晚。

想到这里,吴文丽的心针扎似的痛,心理“自我防御机制”随之开启,心里瞬间被怨恨和愤怒填满。

她感觉喘不过气,一颗心快要爆炸。

“唱的什么破歌!”她发泄了出来,“霍”地一下站起身,跑到点歌台前,粗暴地按了一下“切歌”键,拿起衣服就往外走。

张志扬正唱得投入,突然被切了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到吴文丽生气地往外走,赶紧扔下麦克风,穿上衣服去追她。

出去之后,吴文丽站在路边打车。张志扬脸上堆着笑,“怎么了丽丽?我唱的歌恶心到你了?打车干什么,我送你回去。”

他上前拉吴文丽,吴文丽“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不用你送,我自己走!”

“这是怎么了嘛,怪我招待不周啊?我错了行吧,再也不唱那么难听的歌了,你得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啊。这么着,请你撸串去,我撸串请罪。怎么样?”张志扬陪着笑问。

吴文丽不理他,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她匆匆上了车,关上门就走了。留下笑容僵在脸上的张志扬在寒风中五味杂陈。

吴文丽坐在出租车的后座,借着黑暗的遮掩,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很想念刘晓伟,想念那段甜蜜的时光。

她想念他们初见时的情景,想念那个发着光的刘晓伟,想念那个满眼爱意的刘晓伟;她想念他们开心地做同事、做朋友,又从朋友成为了甜蜜的恋人;她想念刘晓伟如何疼爱她,在她生病时如何细心地照顾她;她也想起自己如何牵挂他,为他变着法的做饭,为他挑选衣服打扮他;她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一起读过的书,一起吃过的美食,一起压过的马路。

最后,她又想起他们分手的那个晚上,想起他们之间的争吵,想起刘晓伟冷漠的表情和冰冷的话语。

“为什么不能对我宽容一点?为什么不能再退让一步?不是说爱我吗?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陪我走到最后?混蛋!”她哭着在心里咒骂他。

她一直想彻底忘了刘晓伟,每天都在心里咒骂几遍。

无意间想到他的时候,就有意识地往他的缺点上面去想,想到他和自己吵架的样子,想到他说过的那些过分的话,想到他对自己的伤害,然后对自己说:“他就是个很烂的人,离开他是我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有时候,她又想到他们共同度过的甜蜜时光,想到他的好,这让她心痛。

她不喜欢心痛的感觉,所以她有意避开一切能见到他、想到他的情况,有意与他完全隔绝,试图快速地把他从心里完全剔除。

“我们终究还是有缘无分。”

刘晓伟看到她和张志扬在一起那次,她没有看到刘晓伟。

那天她很开心,张志扬给她送了一束鲜花,有百合,有桔梗,有满天星,有郁金香,还有玫瑰,香气扑鼻。

她喜欢花,更喜欢别人给她送花。她知道张志扬喜欢她,她不爱张志扬,但不反对张志扬追她。

下了班他们一起去吃饭。张志扬下了血本,请她吃了一顿豪华西餐。

精致的食物,美味的红酒,高雅的环境,悠扬的音乐,还有张志扬抹了蜜的嘴,都让吴文丽沉醉。

如果开始一段新的恋情能让自己忘掉他,不再痛苦,那为何不现在就开始呢?

当晚,张志扬送她回家,把车在楼下停好后,张志扬搂过她的脖子吻了她。她没有拒绝,她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张志扬贪婪地吻着她,手也开始在她身上摸索,她本能地想推开她的手,想了一下又把手松开了,任由张志扬在她身上探索。

当晚,张志扬在她家没有走。

当张志扬像一条饿狗一样趴在她身上活动的时候,她脑子里想的都是刘晓伟。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再见。”

她转过头去,悄悄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珠。

几个月后,春暖花开。吴文丽和张志扬携手漫步在步行街上。

街边的法桐树已经抽芽,迎春花和玉兰花正竞相开放,和煦的春风夹杂着植物的芬芳,让吴文丽心情大好。

张志扬对她很不错,凡事都让着她,有时候她发脾气,他就变着法哄她,让她转怒为喜。

虽然她仍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爱他,但是她确定他爱她,这就够了。

和刘晓伟的分手,让吴文丽改变了不少,她很少再无缘无故大发脾气,虽然有时候说话仍然刻薄,但好在张志扬脸皮厚,再刻薄的话对他也没什么损伤。他们两个相处得挺和谐。

“如果刘晓伟能像张志扬这样,我们怎么会分开?”她有时也会这样想,然后甩甩头回到现实。

他们正边走边聊,吴文丽远远看到前面走来一个人,虽然隔着几十米远,但那熟悉的身影和脸庞,还是让吴文丽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人是刘晓伟,这是她半年多来第一次见他。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样消瘦的面庞,挺拔的身姿,头发梳得很整齐,步履从容地在街上走着。

但他又和记忆中的刘晓伟有点不同,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和刘晓伟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她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该怎么面对他?他会不会仍然恨我?看到我找男朋友了肯定会伤心,然后更恨我。”

吴文丽的大脑飞速地转动,“恨就恨吧,他爱怎样就怎样,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之前那么痛苦,都是拜他所赐!”

想到这里,她又昂起了她那高傲的头颅,用手紧紧地挽住张志扬,故意转过头去和张志扬说些有的没的。

在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刘晓伟也看到了他们。

她能清楚地看到他。

他微笑着,向她们挥手,表情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愁闷,那是一种完全开朗自得的表情,就像那天温暖的阳光。

他向她看来,眼神仍然温柔,充满爱意,就好像阳光照耀在她身上,让她感到说不出的惬意舒畅。

她好像突然卸下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浑身变得松弛,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局促不安。

他走到她跟前停住,用如水的眼睛看着她。

“嗨,好久不见。”他的嗓音就像是用最好听的乐器弹奏出来的,轻柔地抚触着她的心,让她的心尖一颤。

他的表情柔和娴静,让她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回了一声,“嗨。”

接着刘晓伟微笑着向着张志扬伸出手来,“你好。”张志扬也微笑着和他握了握手。

“再见。”

他冲着吴文丽点了点头,转身从他们身边离开,像一阵清风飘过。

刘晓伟走后,吴文丽有些怅然若失。

在以前的设想里,再见到刘晓伟,她要装作不认识,或者高傲又满不在乎地跟他打招呼,要让他心里不舒服,这样她才畅快。

所以和他分手后,她花了更大心思,投入更多钱妆扮自己,就是希望再次见面的时候,她要成为刘晓伟想要却得不到的人。

她要让他后悔不迭,让他感觉到疼。

在她的想象中,失去她之后的刘晓伟,一定十分落魄,要么对她充满了怨恨,要么自怨自艾。

但这次的相见,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刘晓伟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他既没有失魂落魄,也没看出来对她的怨恨,他更像是一位沉浸在幸福中的老朋友,从未远离,从未生疏。

再次的相遇没有争吵,没有尴尬,让她心里得到莫大的安慰。

“或许他已经完全放下了。”想到这里她又有些不甘。

她想起刘晓伟看她的眼神,那眼神里分明充满了爱意。

“她仍然是爱着我吗?”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下,那眼神似乎并不是单纯的爱,和以前看她时爱恋的眼神不同。他看着张志扬时,看向周围的路人时,似乎也是那种眼神。

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呢?吴文丽边走边思索着。

初春的阳光温暖而柔和,像一只温柔的大手,人在阳光的抚摸下,舒爽得快要睡着。

“是慈悲。”她恍然大悟,也突然明白了刘晓伟和以前到底有什么不同。

吴文丽挽紧了张志扬,行走在春意盎然的街道上,脸上洋溢着幸福,心里充满了安慰。

“他身上发着光。”吴文丽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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