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燕礼风波(其二)

晋献公六年正月初一。

正如公孙勉(桓族成氏)刚刚所言,这些所谓的“异姓之臣”,大都是亡国之余,因为原来的封国已然不存,只得抛弃故土四处流亡。比如祁姓杜氏,其宗族乃是古代圣王唐尧之后,殷商之时在晋地建立唐国。周朝立国之后,被周公迁至杜地成为诸侯,故而以杜为氏。宣王在位时,因听信谗言诛杀了其君杜伯,杜伯之子隰叔只得逃到晋国为臣。

嬴姓赵氏亦是如此,其宗族原本是伯益之后,与秦国公室同出一源。穆王在位时,其先祖造父为天子驾车,随驾西巡西王母、东征徐偃王,立下了汗马功劳,从而被封到赵城成为诸侯。宣王时又有奄父为天子御戎,在千亩之战时奋力驾车,助天子逃脱险境,但赵国也因此被戎狄灭掉了。后至幽王时,天子荒淫无度,赵叔带不得已携带宗族流亡晋国为臣。

中原诸侯从蛮荒之中拓殖发展,自来皆有互相扶助、“存亡继绝”的义务,晋国也概莫能外。这些异姓之臣流亡至晋国之后,公室为保全其先代的宗庙祭祀,便向他们提供了封地人口,并授予了官职。然而,因晋国素来遵循周公之道,以尊亲上贵为要,故而这些宗族虽能世守家业,却因受公族的排斥而无法得到重用。如今韩否(桓族韩氏)义愤填膺,在朝堂上慨然陈词,令这些异姓之臣听了自是热血沸腾,然在场众人却大都不以为然。

公孙开(庄族瑕氏)更是对韩否的见解嗤之以鼻:“身为天子之股肱,上不能拱护宗周之安,下不能存续邦国之祀,足见这些人既为不智,亦为不德。如此名不符实之徒能够在我宗室庇护下苟活至今,当对我公族感恩戴德才是,何以到了宗伯眼中,却都变成了造就先君功业的中流?如此愚目之见,若不是宗伯有意为之,我倒猜不出还有其他的原因了!”

眼看堂下众人剑拔弩张,公孙开话里话外也对自己颇多影射,国君自是不能再坐视不理,于是便解劝道:“今日寡人在宗庙设宴,本是为庆祝伐灭骊之功而来。各位宗亲既然一心为国,又何必拘泥于这些枝节,无端伤了和气!”

“庆功!庆功!庆得什么功?”国君本以为自己出言相阻,定能将这怨怼之气弹压下去,谁知公孙勉却不吃这一套。他本就是个性情倔强之人,如今气性已经被公孙开推了起来,免不了就要多发几句牢骚:“老夫我活了六十年了,还从未见过有哪次饮至礼会故意裁去舍爵策勋这一环节!”

继而,他又将目光转向了太史苏,皱着眉头问道:“都说夫子精熟于各类仪典,你倒是跟我讲讲这究竟是何道理?”

正所谓躺着也中枪。太史苏在燕礼中原本只是一个监礼的角色,因旅酬之仪已毕,便坐到下首预备的空位上,与异姓大夫同坐互贺。堂上诸般斗气之语,在公族之间都是寻常事,常在朝堂行走,太史苏对此也都见惯不怪了。可却未曾想到,公孙勉竟突然把火烧到了自己的头上,这倒令人颇感异常。

看到殿中之人沉默不言,众目睽睽皆望向自己,太史苏也只能硬着头皮起身回答道:“先王制定诸般礼仪,是为了明贵贱、定尊卑,使万物都有定则,万民皆有职分,君臣上下各安其位,方能天下大治。故而礼仪以忠信为本,今君上贵体欠安,实在不宜过度操劳,臣监制仪典时为免君上之辛劳,特意减省规制,自认为无有不妥,不知成伯为何有此一问?”

“贵体欠安!这是诡诸跟你说的?”公孙勉反不依不饶,又追问道:“我看未必吧!回国之时诡诸可是康健得很啊,这才过去半个月,怎地就贵体欠安了呢?夫子可问过其中的缘由?”

“成伯怕是喝醉了吧?”公孙开拉了拉公孙勉的胳膊,劝阻道:“这等言语你跟我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在此胡言乱语!”

“为什么就不能问?”公孙勉狠狠地甩了他一下,继续道:“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老夫却要为子弟们说句公道话!古代的明君带领百姓出征,都要为百姓除害谋利,是以百姓能欣而从之,莫不尽忠极劳以致死。可你诡诸呢?打了胜仗回来却不思封赏,有千余名子弟血洒疆场,也不思恩抚,却只顾着自己享乐!因了贪图那两个女奴的姿色,竟连这饮至礼都等不得,若非如此,好好地如何就能受了伤呢!”

“胡闹!”公孙勉这一席话出口,在场之人无不哗然,国君也终于忍无可忍,暴怒之下拍案而起:“叔父怕是真喝醉了,大殿之上失态至此,监礼者难道就看不见吗?”

“谁敢!”两名寺人正要上前搀扶公孙勉下堂休息,却被他一声怒喝吓得不敢近前半步。公孙勉红着脸继续说道:“诡诸怕是已经被那妖女迷了心智了吧!若不是子舒(公子平,武族)将事情闹开,我都不知那胆敢行刺君上的妖女,竟然还好好地供奉在武库里!你究竟要一意孤行到什么时候?”

“来人!”国君打断了公孙勉的问话,便有两名甲士从殿外闪了进来:“成伯已经喝醉了,带他到小寝去醒醒酒。”

“诺!”

公孙勉满挣扎着不肯退场,却被那两名甲士扼住了痛处,顿时全身酥麻动弹不得,可嘴上却不饶人。一直到被拖到了殿外,口中仍大喊着“我何曾喝醉了!诡诸你怎地就不听劝呢!……”

公孙勉的喊声渐渐远去,大殿之上顿时万籁俱寂。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多言语半句,唯有太史苏怔怔站在原地,细细回想着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他原本是体谅国君伤病未愈,所以才极力缩减饮至程序,可……若国君果真是因受了那骊戎女俘的蛊惑,果真是为了保护那两名妖女而故意裁剪舍爵策勋的环节,那么身为太史,他就有义务劝谏国君,不能任由他恣意行事。

想到这里,太史苏便也不再犹豫,他径直走下台阶,对国君行叩拜大礼。众人对此举动都颇感惊愕,连国君也一时未能理解,于是便问道:“夫子这是何意?”

太史苏俯身回道:“三代以来,上至天子,下至诸侯,皆设太史之职,以掌管天人之要。身为太史,必要尽心尽力,为邦君掌管文史典籍,数算天象历法,运筹卜祀典仪,规劝为政得失,这既是太史之本分,也是先王之规制。君上命臣掌太史之职事以来,臣唯恐不能报此殊遇,有伤君上识人之明,故日夜勤谨、夙夜忧叹,未尝敢倦怠于国事。不知在君上眼中,臣可有失职之处?”

“夫子持守邦国典章,推算星象人事,素来尽心尽力,国朝上下都是看在眼里的。今日为何会有此一问?”

“既如此,臣便要托大了!臣只想问一问,君上为何要执意裁剪舍爵策勋的仪典?是否真如成伯所言,对臣有所隐瞒呢?”

“不过是成伯酒后的胡言乱语,难道太史竟跟他一样,也不胜酒力了?”听到这里,国君心中便已经有所不悦,但因他深知太史苏脾性倔强,不宜过于冲撞,故而即便心中恼怒,却也要强行控制情绪,只是将称呼从“夫子”改成了“太史”。

“臣虽没有成伯的酒量,但因今日事务繁杂,还未尝饮酒,头脑尚且清明,因此才会有所疑问,还请君上能为臣解开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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