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哀思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曾几何时,清明祭祖不知愁为何物,悲为何种感受,也是“欲断魂”的惬意。

       那时候长辈们还未老,我们还未长大,在我们睁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我们认知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构建了我们记忆中世界的完整与圆满;那时候没有私家车,清明上坟时只有一支浩荡的自行车大军,或者比赛看谁先到最高处坟地的奔跑中的身影;那时候天气似乎要比现在冷,地里没有铺天盖地的塑料薄膜,只有寸许高的麦田,祭祖路上我们跟着大人顺道去田间地头看冬麦返青的状况,记忆中一片又一片麦田散发着泥土返潮的清香,我们也常常模仿着大人的样子装腔作势地说:“这麦苗长得可真好!”顺着地垄走过时脚下的泥土松松软软的,连带着脚底板也痒痒的;那时候,我们分不清那一座座坟茔中躺着的未曾谋面的先祖究竟谁是谁,因为在我们有记忆时他们就是以这座坟的形式存在着。大人们每年都要讲一遍哪座坟是哪位先祖,可我们每年照例还要再问一遍。在一次次的讲述中我们懂得那一座座坟茔就是家族的根脉,在听遥远的旧事时,我们潜移默化地传承了祖先们身体力行的家族文化和他们用一生印证了的为人哲学。再虔诚地下跪叩首时脑海中刻画出长袍马褂的形象鲜活地立于眼前,在俯身感恩先人荫庇的同时又不由地产生要传承他们为人处世之道的念头。

       这种圆满的祭祖究竟从什么时候被骤然撕裂了一个缺口?仔细一算已经是十七八年前了,但那时候我们并未真正懂得生死之悲苦,只是以为死别就是一场恸哭中的送行而已。时光飞速,眨眼十几年过去了,又一次清明祭祖时猛然发现记忆中那矫健的身影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已步履蹒跚,他们颤颤巍巍地跪拜先祖时甚至需要后辈的搀扶,那一刻心中的悲大于惊。原来我们一直忙于生活,疏于回望,时间已经悄悄地偷走了许多,留给我们的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近几年疾驰的汽车悄然代替了记忆中浩荡的自行车队伍,平坦的水泥路覆盖了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整片的塑料薄膜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它们遮住了绿油油的麦苗和泥土的清香,催生着高产的经济作物。再逢清明祭祖时双脚不沾泥星地踩在油门或安放在车内,记不起该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踩在松软的田间时脚底痒酥酥的感觉和嗅一嗅春天独有的芬芳了。我们自以为自己一直在得到,其实也一直在失去。

       假若这种失去只是出于时间的无奈的话,那无常撕裂圆满之环的速度之快更令人瞠目。三五年间,那陪伴我们前半生的亲切而又熟悉的身影骤然接连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了,如五爸,正是壮年,谁料到竟在爷爷离世一年后先奶奶仓促而去,似乎拿自己的生命和大家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只留给大家静思时的椎心之痛。

       闲暇时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那逝去的亲人们,但他们也只是魂回午夜,梦中依旧是生前欢笑的模样,这与其说是他们惦念着后辈,倒不如说后辈们在心底依旧没有接受他们离去的事实。等到下一个清明节,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身影和多了一座要祭拜的新坟时,不得不相信他们真的已溘然长逝,清明节第一次添了悲愁。

      以后的清明节,那一座又一座的新坟成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就像当年长辈们给我们讲述未曾谋面的先辈们的故事一样,我们开始给我们的孩子讲那新坟里躺着的先辈的身份和他们的故事,在给孩子们的讲述中往往哀伤渐浓,但这种哀伤也只能寄托在那为坟茔添上去的一抔抔土和从坟头捡拾掉的一块块石砾中,在一次次触击坟头时那新坟渐渐有了温度似的,最后变成记忆中鲜活的身影,那陡然浮现在脑海里的笑脸让人心中发酸,随即双眼雾朦朦的。所有与他们有关的回忆永远定格在这里了,从此对他们的惦念只有一座矮坟。

      今年的清明节,依照家族的旧例,祭奠完所有的长辈之后,我们依旧在山上曾祖太爷的坟地里相聚,拿出美酒,切好卤肉,摆好凉菜,然后团坐一起,邀先人们共享。孩子们如曾经的我们一样快乐地奔跑着,难得如此畅快,即使脏成一个土娃娃也无所谓。

       望着墓碑上刻得密密码码的六世同堂的名字,默默地数着那陪了我们一程已离去的名字,也计算着没有刻上去的正疯跑着的小家伙的名字。原来生命就是这样传承的,那一个家族的文化与家风是不是也能一直传承下去?

       夹起一块肉放在石桌上,端起酒杯敬于空中,清晰记得去年清明节熟悉的身影还在人群里来回走动,一起吃肉喝酒,耳边也响着去年同一时刻同一场景中熟悉的大声说笑的声音,悲伤的是今年只能邀请他们以另一种存在的方式与我们在一起。

      带着心中缺口越来越大的惶恐,我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每见到已是苍颜白发的长辈总是格外亲切,他们也带给我无比温暖的眷念。人生一世都做了这天地间的过客,能成为同根同脉的一家人在这广垠的世间互相慰藉何其荣幸?因为失去所以懂得了珍惜。

       电影《寻梦环游记》令人难忘的是灵魂彻底消亡的真正原因是世间再也没有人惦记的那段情节:逝去的亲人只有在后辈们记住他们时他们才能在亡灵节走出关口与家人欢聚。《朱子治家格言》里也有言:“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于是,任何一次祭祀都不敢马虎,更不用说清明节了。一次次双膝着地,一遍遍奉上了深深的哀思,尤其在那一座座新坟之前,哀思倍浓。假如、也愿真的有灵魂的存在,那么这种哀思应该能让亲人们的灵魂永存,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陪伴着我们。

      这样想的次数多了之后,再逢心绪黯然时,抬头看着天空就不会感到难过与孤单了,因为仰望的目光也许会与从高处投射过来的关切的目光在某个纬度汇聚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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