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十三挥舞刚刚晾干的翅膀,从那个叫做“井”的垂直的阴暗而潮湿的舒适空间里飞出来。黄昏里的最后一缕光刚刚离开井沿,井十三知道,在未来,那种光会越来越炙热,甚至伤害到她。
作为这世上生命力最强的顶级掠食生命,生来就生而知之,井十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就好像井底那条吃掉自己很多兄妹的黄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水里呼吸一样。
因为在好几个日出之前,承载生命的水世界突然扩张起来,甘美而清澈的水像瀑布一样灌满窨井,还是孑孓的她因为过于兴奋,顺着水流蠕动到了外面平坦而又坚硬的的土地上。有一个无比高大的黑色山峰带着嗡嗡的巨响碾过水世界,她被裹在其中一颗水滴里抛向远处。那时候的她惊慌失措,顶级掠食生物在幼年里很脆弱,甚至离开水就会死亡。她不想死,井里有一个经历过冬天的先知说过,他们这样的生物有两种价值,首先是繁衍的生物价值,这个价值大部分都能实现;其次是文明价值,只有活过一个季节轮回的少数个体才有资格和能力将见识和技能通过基因传承给第二年的下一代。她想成为少数中的一个,所以当第二个巨大的黑色山峰经过,并再次带起滔天的浪花的时候,她努力蠕动尾巴,终于在阳光到来之前回到窨井里。她成了英雄,几乎从来没有谁能从这样的绝境里死里逃生。
可惜,英雄的路注定是坎坷的,从化蛹到成虫她花了比别人更多的时间。现在可以真正挥舞翅膀的她必定能像英雄一样去实现先知说过的两个价值。这样勇敢的的英雄应该有个名字,幼年的自己一直住在井里,就姓井吧,从卵到成为掠食者经历了十三天的磨难,就叫十三吧。
有了名字的井十三用手摸摸自己长长的口器,微微屈膝准备起飞。身后有很多兄弟姐妹无声无息地越过她,融进越来越暗的天空。
暗夜里,井十三轻盈而自在地飞舞,累了就在丛林里休息,喝果汁、饮朝露。还有种连天接地的巨木,皮硬而粗糙,井十三锋利到极致的下颚也无法切开它的表皮,这让身为顶级掠食生物的她很是遗憾。不过这种巨木遮天蔽日,阳光出来的时候,井十三就在它的身体下潜伏,生来她就懂得如何节省体力、躲避危险,不像她那些笨拙而麻木的食物们,根本不懂得如何躲开掠食者。
井十三飞了很远,游历过很多地方,她谨慎地观察这个世界,一边等待第一种价值对她的召唤。
这个世界像是放大版的蜂巢,由一个个笼子组成,笼子与笼子之间是粗糙而坚硬的泥土隔断。有的笼子里充斥着各种植物或者动物,大部分的笼子里关着一种两条腿的笨重生物,没有毛发,外皮柔软细嫩,血管发达,是绝佳的食物。各个格子之间有或大或小的通道,有的像峡谷,有的像平原。这些笼子和通道都是这种两条腿的生物构建的,说明这种生物像蚂蚁一样勤劳,还拥有非常大的力气,只是井十三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笼子里,虽然偶尔它们也会离开笼子在通道里活动,大概它们跟蚜虫一样缺少智慧。
等待已久的第一价值的召唤终于在这个夜晚来临了,井十三兴奋地用翅膀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远处也有类似的声音响起,井十三循着声音去挑选一个合作者,跟她发出同样声音的是竞争者,需要远远绕开,需要飞得更快,这样才能更早遇到拥有最好基因的合作者。
不远处有一个声音的频率与她不同,井十三好奇地飞近,这是一个很丑的家伙,全身有白色的斑点,这个家伙殷勤地围着她转。
“外地人”井十三有点嫌弃,这种来自南边的被两腿生物称作伊蚊的家伙不仅长得丑,还很不卫生,身体里带着很多病毒。更让人不开心的是这些外地人一点不挑食,被他们掠食过的动物容易生病,而井十三不喜欢生病的食物。
有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雄性飞过来,威胁性地向黑白斑点的伊蚊靠近,外地人灰溜溜走了。这样的强壮而敏捷的雄性井十三是欣赏的,因为他的肚子里有鼓鼓囊囊的红色血液,那种液体散发出的香甜味道让井十三很是着迷,同样让她着迷的还有雄性的绅士风度,他的身体自带着一种芳香,那是只有与之基因匹配的井十三才能闻到的,她知道与他合作能生产出更多更强大的后代。
从阴影里飞出来的井十三很不习惯地盘旋了几圈,她不喜欢这种屁股被堵住的感觉,幸好,这种合作产生的交配栓会在明天这个时候溶解掉。她盘旋过去最后看了一眼还在阴影里休息的合作者,这个可怜的雄性,一生只能奉献一次,留下基因后,他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勇猛,并且将在七天后死去。突然井十三觉得这世上所有的雄性都很可怜。
井十三饿了,她知道这是第一种价值在催促她进食,接下来的一百天她需要不停进食,这样才能通过这次合作生产出更多后代。而食物……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那些干净而笨拙的两条腿的生物,想到它们可以轻易切开的皮肤和甘甜的血液,井十三就很兴奋,她随便找了一个笼子加速飞去,这是她的第一次掠食。
一只两条腿的雄性猎物站在笼子顶上自言自语,这种自称为人的生物经常会对着一只黑匣子自言自语,井十三一度以为那个匣子里有另外的世界,还有更多更愚笨的猎物,后来她站在黑匣子上俯身听过,里面没有心跳的声音。
井十三凶猛地俯冲过去,六条腿紧紧抓住猎物的后颈,用下颚快速划开皮肤,像剑一样尖锐的上颚带着整个下唇刺进去。井十三觉得自己已经征服了这个猎物,因为她在猎物皮下组织里滑动的上唇已经触碰到了它的血管壁,还是用上颚刺入柔韧的血管,用下颚锚定,舌头分泌出唾液麻醉猎物的感官,上唇吸入第一口血液……井十三有条不紊地用教科书式的猎食手法作生命历程里的第一次捕猎,直到腹部鼓起,血液的红光在腹下荡漾。顶级猎食者的天赋让她自豪。
猎物的的肌肉突然痉挛了一下,带动血管收缩,而后又突然膨胀,一大波富含营养的血液涌进血管,连带着井十三差点呛到。危险!本能警告着井十三。顶级猎食者面对本能从来不会问为什么,这种问题不仅浪费力气,更容易错过最佳的脱身机会,两亿年的进化已经把所有有关生存的最优方案烙刻进本能里。猎食的时候遵循本能就是正确的,井十三蹬腿、展翅,本能的存在让她连一毫秒都没有浪费,一片比树叶还要巨大的阴影以极快的速度移动过来,撞击在她刚刚取食的位置。
撞击发出的巨响震得井十三差点昏厥,冲击波让她无法挥舞翅膀。坠落前,井十三后悔于刚刚产生过身为顶级猎食者的自傲和自满,这世界险恶,哪怕身为猎食者,一不小心也会陨落。
如果说总是能绝处逢生的都是主角,那么井十三必然是,慌乱中,她用脚扣住了猎物身上覆盖的一种纤维,终于避免了摔死的命运。要不是抓住了这根纤维,自己大概会是历史上第一个摔死的英雄,躲过一劫后藏在褶皱的阴影里紧紧抓住纤维的井十三心想。
只用了一个晚上,井十三就熟悉了这个笼子。这个两层的笼子里关着三只人,一只雄性,一只雌性,还有一个幼崽。人这种生物生产率极低,一生只能生育一两胎,它们的野外生存能力也极差,要不是懂得用工具,他们甚至抓不住一只鸡或者刨开一块泥土地。即便如此,它们还是不可思议地遍布全世界。这不符合逻辑!它们绝对是神为我们豢养的食物。
它们确实是非常好的食物,笼子里的三只人都被井十三猎食过。它们呼出的二氧化碳、酸酸的体味、以及混浊的汗味都呼唤着她去取食。到日出为止,井十三每次吸取五微克,半小时左右消化殆尽,消化以后再取食五微克。午夜后基本都在幼崽身上取食,因为幼崽没有洗澡,井十三喜欢它身上的汗味,它从它母亲身上沾来的香水味也让井十三回忆起花蜜的味道,并且幼崽睡得十分熟,吸食它的血液甚至可以省下用以麻醉的唾液。
天亮的时候,井十三安静地吸附在壁柜的夹缝里,一边听着电视机的声音学习这种生物的语言,一边等待黑夜的再次降临,本能告诉她,耐心是一个顶级猎食者最重要的能力。只需要再大肆猎食一个晚上,自己摄入的蛋白质就足够让肚子里的200颗卵成熟,到时候,自己就应该找到一个合适的水世界去生产,想到那些可爱的卵,井十三的心就酥了,甚至连翅膀也柔软起来。
人类的幼崽很闹腾,不停东摸摸西摸摸,发出各种噪音。井十三探出头观察,这个幼崽大概八个月大,而人类的生命极其漫长,能经历几十乃至于上百个夏天,八个月的幼崽正好在认知世界的阶段,它对所有事物都充满好奇,甚至会品尝自己的排泄物。对于这愚笨而低等的生物,生而知之的井十三十分鄙视。
但这种生物又十分懂的享受生活,它们会制造各种取悦自己的食物,还有让自己心情愉悦的事物,所以它们一整天都在忙忙碌碌。在井十三看来,它们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满足各种欲望上,跟进化毫无关系,怪不得只配成为食物。偏偏,这种没有任何天赋的生物还不自知,它们总觉得自己是这个地球的主宰,这种盲目的自大大概源自所谓的科技,而科技……让他们的生存能力愈加退化,欲望却越来越难以满足,井十三觉得它们总有一天会灭绝在科技手里。要是失去这么好的猎物,无论是神或者是井十三都会很遗憾。
这个笼子里的三个生物对于井十三以及其他猎食者无知无觉,这也是大部分猎物的反应。两亿年的进化底蕴让井十三们可以在无声无息里吸走猎物的生命精华,如果是那个外地来的黑白斑点的伊蚊,甚至可以利用寄生虫和病毒夺走猎物的生命。井十三也丝毫不介意与同类们分享猎物,这个猎物太大,猎食的时候很少会遇到同类,虽然空气里依稀停留的气味告诉她,同时在猎食这只人的不止她一个。听说在更南方的野外有更多的同类,他们会有组织地集体行动,看到猎物就一拥而上,为猎物覆盖上一层象征死亡的黑色……一边在人类幼崽身上吸血的井十三想到这种大场面就激动得战栗。
在这个两层的房子里,井十三产了两次卵,第一次是在人类的洗脸盆里,那里有一些积余的水,她把肚子里的所有成熟的卵排光,深深注视了一眼后转身去为第二次生产而积蓄营养,她知道这些孩子会被水流带走,然后在某一处水世界茁壮地长大,只是此生大概不可能见到他们了。第二次是在那只雌性人类种植的荷花缸里,荷花缸里用水养着一株睡莲,已经有很多同类在那里产卵,她在产卵的时候看着水里蠕动的孑孓心里很温暖“这一次大概能看着他们孵化,与我一起猎食。”
可是,最终,井十三也没有见到她的孩子们孵化。清晨,她飞出阳台,想去看一眼朝阳的时候被一阵风刮到了一个巨大的平台上。在那里,她看见了无比熟悉的黑色山峰,曾经给还是孑孓的她带来劫难的黑色山峰,如今她飞舞在空中才看清它的全貌,这是一个黑色的轮胎,轮胎上是一个光滑的大匣子。井十三很多次看见这种匣子在格子世界里跑来跑去,里面装着猎物。
阳光越来越炽烈,像火焰般蔓延,井十三瑟瑟缩在光滑的匣子底下的阴影里,即便如此,地面越来越高的温度也似乎要将她点燃。
一地面突然多了一片阴影,而后是一股吸力将井十三吸进了匣子里,是个带着花香的雌性。井十三躲在椅子底下分辨匣子里的味道,甜蜜的是花香、清新的是树木、暖暖的是荷尔蒙、呛人的是叶子燃烧过后的余味,混着着蛋白质和刺鼻味的是牛皮,这种生物喜欢将被他们杀死的动物的某部分随身携带。
温度突然降下来了,这种生物能用工具改变空气的温度,这是很厉害的能力,井十三很羡慕,但羡慕并不意味着她会放过这个猎物。她在这只雌性光滑的下肢上剖了一个口子,才吸了两口,警惕的猎物突然就反抗了。这让井十三很愤怒,她发出嗡嗡嗡的警告声。猎物无助地挥舞着其中一条上肢,也不知道是奢望抓住她或者是赶走她。井十三敏捷地在匣子里穿梭躲避,趁猎物不注意就在它身上撕开一道伤口。
一整天,井十三追踪着这个猎物在一个非常巨大的格子里漫游,这个格子有无数个关着猎物的笼子,从地下一直延伸到她抵达不了的云端之上,这真的是一个伟大的格子,肯定是神用来饲养猎物的地方。这个格子里的猎物们都行色匆匆,或者低声交谈,它们从进入这个格子开始就持续地增加肾上腺素的分泌,似乎这里有一种令它们恐惧的存在让它们警惕和紧张。难道是因为这里弥漫着的死亡的味道?为什么要害怕死亡呢?井十三不怕死亡,但她讨厌这种到处都是白颜色的笼子,白色让她找不到适合埋伏的地方,以至于一整天都没有找到猎食的机会。
幸亏,天黑下来的时候,井十三跟随着这只带着花香的雌性来到一个黑暗的地方,这个地方黑得纯粹,寥寥无几的光线在里面似乎只是点缀,照不亮任何一个角落,糖份发酵后的味道、猎物们的汗水味、荷尔蒙的味道在空气里饱和着。井十三很喜欢这个适合猎食的地方,唯一不习惯的是巨大的、能让空气都一起震动的噪音。
这里的猎物们不用睡觉,它们用发酵过的糖让自己昏迷,然后等着井十三任意取食。这里肯定是神的屠宰场,井十三一边想一边将口器刺入了一只雌性藏在桌子下的下肢上。
心满意足的井十三拔出口器,举起翅膀准备舞动,带动此刻沉重的身体需要用更大的力气。抬起头,桌子的底板上有一只跳蛛虎视眈眈地看着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跳蛛,但井十三就是知道这是跳蛛,还知道它马上要跳过来咬住自己笨重而饱满的身子……
那只跳蛛果然跳过来,它是一位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