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暴风雪

琪琪格拉山上挂着的云絮,像山下波尔及其草原上的羊群,有时候一动不动与巍峨的琪琪格拉融合成为一体,就仿佛一大群的羊儿安安静静卧在那里休息;也有时候随着北方吹来的风不断朝南漂移,仿佛羊群沿着山麓在波尔及其草原散步。如果山顶的云越跑越快,颜色也渐渐地由白转灰,再由灰转黑,白云挂捎变成了乌云盖顶,那就是暴风雪来到的前兆。这是所有长期生活在波尔及其草原上牧民们最宝贵的经验。

已经是草原的初冬季节,第一场雪覆盖了波尔及其草原,到处一片白皑皑的颜色。一个小伙子走出蒙古包,朝旁边的马圈走去。他穿着一件蒙古皮袍,肩上斜挂着一支步枪,头上一顶狐狸皮帽子,活脱脱一个蒙古汉子。他是这个知青点的领头人严岩。

严岩打开马栏前习惯地朝北面的琪琪格拉看了一眼。瓦蓝的天空下琪琪格拉雄伟的身姿,横亘在波尔及其草原上,像一匹奔跑的骏马。山峰那些浮云,就像骏马脖子上的马鬃那样轻轻朝后飘着。今天是个好天气。

严岩拉开马栏,挥动手中长鞭,“啪啪”两声,马群撒开欢,四蹄踏雪,雪花飞溅,朝着琪琪格拉山奔去。两只威猛的藏獒紧随着严岩的白龙驹,追逐着马群而去。

又一个小伙子撩开蒙古包的帘子,追出来大声喊:“严岩,别走太远。你明天还要带着我们参加高考。”

严岩头也不回大声说:“放心吧,江涛。今天是个好天气,我让马群去琪琪格拉南麓山洼里吃个饱。这样咱们去参加高考才能放心。”

蒙古包里又追出个姑娘,也在喊:“严岩,你带枪了吗?山里有狼。”

马群已经远去。风里传来严岩的声音:“带啦。齐舒雅你好好复习吧。”

齐舒雅摇摇头,“我就想不通,咱们后天都要参加高考,复习时间那么紧张,大家都不肯耽误自己的时间,不愿意去放牧,就是他,一天都不肯留下,还是坚持天天放牧。晚上回来再看功课,这样能考好吗?”

江涛看了看她,齐舒雅美丽的大眼睛,此刻是紧缩双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笑着安慰她:“放心吧,他是谁?咱们安启曼大叔不是说了?他是波尔及其草原上的骏马,琪琪格拉山上的雄鹰。他不用复习的,你看看他的小说、诗歌写得多棒啊。一定考得上大学。”

“可……哎!”齐舒雅长长叹了一口气,撩起帘子与江涛一起回到蒙古包里。

蒙古包里还有三个年轻人,二女一男。这个蒙古包是波尔及其草原一个知青点,一共住着六个北京知青。从1967年算起,已经是他们来内蒙古草原的第十个年头了。如果不是一张人民日报发表的通知,他们以为从此恐怕要一辈子在这内蒙古大草原上放羊牧马了。《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正式发表,所有的知青对未来燃起希望。

这张刊印着通知的报纸,被贴在了蒙古包的帷幕上。几个人围着中间一个火盆在复习功课,周围散落着几本书、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练习纸。

其中一个男孩子抬起头说:“严岩又去放牧啦?他还真是沉得住气。后天要来真格了,居然今天还是去放牧。不亏是咱们知青的模范了。”

另一个女孩子说:“人家是党员,是民兵连长,当然集体利益第一,高考只是个人的事儿。”

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一直在看书,周围一切置若罔闻。齐舒雅不满意地说:“谢红莲,你说话要讲良心。大队有规定,同意咱们参加高考,但是不能影响生产,放牧不能耽误。他是为了咱们大家有时间复习功课,才坚持一天放羊一天牧马,自己靠晚上复习。”

江涛也插进来说:“他是咱们组长,身上有责任。真不容易,咱们应该体谅他。”

谢红莲撅起嘴说:“怎么你也冲我来了?我不就这么说说吗?马群一天不放也饿不死,可高考十年才盼来一次。”

戴眼镜的女孩子终于抬起头说话了:“你们吵死了,我书都看不进去了。有吵嘴的功夫还是多看几页书去,高考场上不讲情面的,要看真才实学。”

坐在她身边那个男孩子笑着说:“司徒玉秀,你肯定考得上。在学校你就是学习最好的。”

“别拍马屁啦,李晓军。学习最好的是严岩,司徒玉秀只不过是咱们班女生中学习最好而已。人家严岩哪一年不是北京市三好生,哪一期不是全年级第一名?”齐舒雅撇撇嘴说。

“喂,你们到底让不让人看书了?”司徒玉秀恼火至极了,推推眼镜站起来。

“好啦,都少说几句,吵什么啊?”江涛息事宁人劝解,“等这场高考揭榜以后,咱们这个蒙古包还不知道会剩下谁?大家多珍惜眼前吧。咱们毕竟像一家人那样度过了十年,容易吗?”

几个人不再说话。江涛这几句话让他们心事重重起来。是啊,十年了多不容易,他们六个人像兄弟姐妹一样生活在这个蒙古包十年了。这蒙古包还是当年刚刚下来在旗里领的。当初严岩据理力争,说他们六个人是三男三女,无论如何应该发两个蒙古包。

谁知道,旗知青办的人明明白白回答:“就是一个,男女混住是旗里规定。第一,经费有限;第二便于你们相互照顾相互搭配从事生产劳动;第三,你们要扎根草原的,方便你们以后生儿育女。”

气得严岩差一点和他们吵起来。可是有什么办法,真是当年的政策规定。

如今,蒙古包已经破旧,六个当年十六七的大孩子,现在已经是二十七八的年轻人,早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只是前途茫茫何以言家?当然结婚不现实,恋爱是必然的,毕竟天天面对,青年男女岂会不动情?

很自然就有挑明了关系的,也有相互爱慕没有挑明的。江涛和谢红莲就是挑明关系的一对。李晓明一直在努力追求司徒玉秀,司徒玉秀偏偏不冷不热端着架子。齐舒雅对严岩的心思,大家心照不宣。

只是这高考一恢复,恐怕一切都要变。这次高考对这些知青而言,就是一次公平较量和重新洗牌。高考后的结局一定会改变不同人的命运,有人会走,有人要留,这个蒙古包还会剩下谁?

草原的天气一日三变,一早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刚刚过午已经出现变化。琪琪格拉山上的白云正在变化,马脖子上那些轻盈如絮的缕缕白云,此刻在凝聚起来,变成了浓浓的一团团灰色,然后朝着波尔及其草原方向滚动、奔跑。

当几个人放下书本准备吃饭的时候,外面羊栏里的羊群开始躁动不安起来,不断发出“咩咩”的喊叫,在圈栏里相互拥挤、碰撞、移动。声音传进蒙古包,江涛第一个站起来凝神听着。

紧接着齐舒雅脸色也变了,紧张地说:“不好,要变天!”

她和江涛丢下手中的马奶子茶朝外面跑。

跑到外面看见琪琪格拉山峰上已经戴上了一顶浓墨泼画的帽子。那些墨团正在从琪琪格拉山里朝外快速升起,而且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草原推进。

江涛大惊失色喊道:“不好,今夜有暴风雪!快,大家快一点出来。”

蒙古包里剩下的三个知青一起冲出来。不等江涛布置分工,羊圈栏那里已经发出巨大的声响,“轰隆”一声,接着是羊群惊慌失措的“咩咩”叫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急促细碎的羊蹄声朝着草原方向而去。

“炸栏了!”李晓军大叫起来。

“刚才是谁关的羊栏?”谢红莲急急忙忙连皮袍子都没有顾上穿跑出来,站在冷风里声音都有些发抖。

齐舒雅一边朝羊栏跑,一边说:“现在不是追查责任的时候,快,上马截住羊群。”

司徒玉秀红着脸,一边跟着齐舒雅后一边说:“对不起,是我刚才没有拴紧圈门。”

江涛大声下令:“司徒玉秀,你留下。李晓军和谢红莲跟齐舒雅去拦截羊群,我马上进山接应严岩。”

司徒玉秀脱下自己的皮袍子披在谢红莲身上,“你穿上吧。别冻着。”

齐舒雅已经解开蒙古包外面栓的一匹枣红马,追羊群去了。

李晓军也解开了一匹花斑马越上马背,朝着司徒玉秀大声说:“你快进去,穿得太少了。千万不要让大雪封了蒙古包的门,也别让火盆熄了火。你自己注意安全。”

说完朝羊群逃走的方向追赶上去。

司徒玉秀在后面大声喊:“晓军,你注意安全!”

谢红莲跨上一匹黑马。

江涛顺手扔给她一根套马索,“你的马快,赶到前面套住头羊。”

谢红莲接过套马索对江涛说:“我知道了。我到南面去截住羊群,你进山特别要注意安全带上枪。”

江涛对着黑马屁股一拍,“放心快去吧,要争取在暴风雪前面把羊群截回来。”

黑马一声嘶鸣朝南狂奔。

江涛转过身,看见司徒玉秀已经从蒙古包里把一支冲锋枪拿出来,一脸的愧疚喃喃地说:“真抱歉,是我心不在焉,闯下大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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