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城市高速发达,高楼林立,我们每天在混凝土塑造的森林中穿行,已经对周围的现代建筑熟视无睹,屡见不鲜。好像只有出生在八九十年代的人才会对过去的老城区有那么一丁点的怀念。
那天乘出租车和司机大哥无意聊到这个话题,他感慨自己跟不上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生活在这个城市40几年,有时也会突然感到陌生。然后反问我有没有这种感觉,但马上自问自答:你这岁数应该不会。我们哈哈一笑。
我虽然没有司机大哥的感觉强烈,但做为一个怀旧的人,偶尔也会怀念以前住在平房的日子。
胡同里的时光
小时候我家住在胡同的小院里,院子不大,我和父母,爷爷奶奶各住在院子两头的两间屋中,日子过的还算踏实,一家五口都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那个年代的人们大多朴实单纯,生活节奏缓慢,精神世界贫瘠,就每天踏实安分的按时上下班,过着简单的生活。
他们当然想象不到二三十年后世界会变化的如此巨大,巨大到这些人都追赶不上的变化。
胡同错综复杂,宽宽窄窄有的狭长弯曲有的挺的笔直,它们交织在一起仿佛编成了一个联络网,杂物与老旧的自行车瘫倒在墙头下,让本来就不宽阔的小巷更加拥挤,到了冬天挨家挨户的院子里堆满了蜂窝煤与煤球,等待着它们在深寒的三九天大显身手。
而每逢傍晚时分,胡同的窗户内传出清水下锅的嘶啦声与菜铲炒锅碰撞的叮当声,家家户户饭菜的香味飘出来,叫人馋涎欲滴。
这些香味与声音混杂在一起,展示着那个年代独有的烟火气。
晚饭过后,人们在酒足饭饱之余都拿起马扎板凳在胡同口昏黄的灯下歇坐,与街坊四邻扯扯家常,欢快干脆的笑声带着回声荡在胡同中,这就是这些普通百姓最大的精神慰藉。
我们这些孩子只顾着穿梭在他们中间嬉笑打闹,小小的世界被伙伴,粉笔,并不高端的零食与玩具所占据,在墙角撒尿滋的最高就已经登上了人生巅峰。没有丁点的烦恼和忧愁,也没有手机游戏和ipad,只有此起彼伏的喊叫与无尽的追逐。
月光洒下一抹狡黠,孩子们都被大人骗进屋子,八卦的邻居们也少了一大半,胡同里只剩时有时无的蒲扇的呼打声和蛐蛐的鸣叫声,那是夏天的夜晚。
这就是我记事以后的第一个家,对它的记忆只到6岁就停止了,平房已经开始陆续改造,市区有条不紊的建造着住宅区,狭窄的胡同与破旧的老院变成了最碍眼的绊脚石,它们带着回忆与故事轰然倒塌,从破砖烂瓦变成了真正的破砖烂瓦,老街坊也都各奔东西,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回回忆起当年的那些往事,回忆起那个简单不富足的年代。
因为家里老人对这个地段的感情,我家决定先暂住在别处等回迁房盖好,父亲穿着军大衣在房管办事处门口彻夜排队,拿到了两套住房指标。就这样爷爷奶奶搬到了另一个大院里,我们一家三口便开始了流浪,说流浪有些夸张,但对于六岁的我来说这像是一场冒险,面对搬家这件大事既兴奋又害怕,还有点跃跃欲试,父亲和朋友用三轮车一趟趟的循环往复的运送,我也跟着父母搬点小桌小凳,出尽自己小小的一份力。殊不知在等待楼房到来的那几年中,我们辗转了三个住处,对当时的我来说,这就算流浪了吧。
“流浪的日子”
这三个住处各有特色,但都没有给我留下太好的回忆,因为它们的条件实在艰苦,那些房子都是亲戚朋友闲置下来的,住着诸多不便,由于空置很久,家里的电器都老化的老化损坏的损坏,我们总要小心翼翼,与生活无关的我们干脆就不用。
还要忍受着人家突如其来的房屋回收,辗转三个住处也正是因此,我年纪小,不大懂大人们之间的复杂,只知道父母那时为此确实操碎了心。长大后我问母亲为什么那个时候不选择租房生活,我妈总是说:不流行,那时候不流行租房子。
说条件艰苦真的所言非虚,这三个临时居住地或年久失修经不住一场雨的泼洒,或潮湿发霉味道极其浓郁。
其中一处住所是家里亲戚用库房改造而来,亲戚家经营着一个小规模的裁缝店,各种颜色的布匹与大型缝纫机放在库房里,后因门店扩建,有了更大的仓库,就将小库房改成一间平房。这也是我们所流浪的三个住所最舒适的一个家,而炎热多雨的夏季是我们三口在这个家最大的敌人,雨水将屋内的脸盆砸的叮当作响,父母整宿都在疲于奔命的大盆换小盆,小盆换水桶,最委屈的莫过于脸盆,在尽到自己本分的同时还要加班加点的工作。我只在旁边咯咯直笑,觉得这又是一个刺激的冒险,和我成反比的是父母的糟心与无奈,他们一边咒骂着一边忙不更迭的倒掉雨水,拧干毛巾,眼里充满疲惫。
而前文中提到的潮湿发霉的房子更加令人无法忍受,只有20余平方的房子内被床分去一半,两个老旧的沙发和茶几则让这个屋子更加拥挤,仿佛是对我们一家三口的嘲笑与拒绝。屋内的照明很差,墙上的壁纸因潮湿已经发霉变质,由白色变成了奶黄。当父母首次打开房门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都叹了一口气。他们花了几天的时间铺上崭新的壁纸并将房间里外都清扫一遍,这才有点家的气息。但那与生俱来的潮湿仍无可避免,炎炎夏日通常我们都会在胡同里坐到很晚,坐到胡同里只有我们三个人,都在心里或多或少的拒绝着身后屋内潮湿的床铺与墙壁。
寄人篱下无法事事如意,父母一直在默默的等待,等待着住进楼房的日子,也在期待,期待着以后一定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
那是1995年,爸妈,脸盆和壁纸都不怀念它。
赵家大院
在我们搬到潮湿的房子没多久后,由于爷爷奶奶实在心疼我,将我转移到自己住的大院里,名曰:赵家大院。开始我表示疑惑,这里既然被叫做赵家大院,那我们李家是怎么能顺利住进去的呢。
奶奶扑哧一笑解答了我的问题,这个大院所有的房子都是一位姓赵的大户所持有,但经过几世几代的时间,它早已变成了百姓的居住区。别说我们李家,张家王家都能住进来。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从心里敬佩起这位赵姓的大户来。
赵家大院共有十多间房屋,分为前院和后院,前院是一个非典型的四合院格局,狭长的院子里生长着七扭八歪的房屋,每个屋子里住着几个质朴的老百姓。院子里的人很好,爷爷奶奶虽是后来搬进院子,却很快和他们熟络,我这个家中唯一的孙子也自然成了邻居争先恐后夸赞和照顾的对象,成了前院里的宝贝。尤其是和我家走的最近的院中段张奶奶和王奶奶。关于王奶奶还有令人啼笑皆非的一段回忆。
那时我已经快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家里除了我和奶奶其他人都去上班了,每到下午奶奶都会出去过几把麻将瘾,知道我胆小的她每次出家门之前都对我进行一次耐心的询问:“自己在家行吗?害怕不害怕呀?要是你害怕奶奶就不出去了。”那时我年纪虽小,却打心底有了要当一名堂堂正正男子汉的心气儿,自信的叫奶奶放心去打麻将。
奶奶很欣慰的走出家门,并和街坊邻居打好招呼帮忙照顾一下。谁知走后不久,估摸不到半小时,我就开始掉下眼泪,然后转为嚎啕大哭,并让自己的哭声尽量传遍整个四合院。哭泣并不是源自恐惧与孤独,而是我刻意而为之。目的是吸引王奶奶来和我做伴。不一会王奶奶便闻着哭声而来,带上糖果和玩具,玩具很简单,糖果的包装纸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是吃在嘴里很甜。王奶奶问明情况一般会陪伴我整个下午,她和蔼的笑容我至今铭记。
等奶奶回来,王奶奶会语重心长的“教育”她一番,奶奶感到委屈,而我心里乐开了花。
这样的事情一连发生三四次,奶奶终于决定在周末以外的日子不再打麻将。也摸清了我的套路,说我是小机灵鬼。而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眼泪可以自己调节,像老式水龙头,拧了把手就放出水来。而直到我们几年以后离开赵家大院之前,王奶奶依然是家人以外最疼爱我的邻居。
随着在赵家大院生活的日子的增长,在这里我们仿佛找到了以前在胡同生活的感觉,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锅碗瓢盆的声音,闻到了久违的家常菜的香气,邻居之间还会拼桌,一起吃晚饭,一口菜肴,一盏小酒,手里的酒盅一盅盅的碰撞着,聊着数不尽的话题。一时间大家超越了普通邻里的关系,宛如存在骨肉之情的兄弟家庭。
友情的萌芽
当时的我认为这段时间就是人生最快乐的时间,可以尽情的享受院子内所有大人们的喜爱和爷爷奶奶的宠溺。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的所见所感全在这个院子中,院子内的世界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在这里喜怒哀乐在这里慢慢成长。我也在这里收获了上学前为数不多的友谊。
隔壁张叔家的孩子大超和后院不苟言笑的大健是我唯二的伙伴。
大超年纪与我表哥相仿,要大我五六岁,五官精致,两只眼睛大且有神,用母亲的话说这孩子长得真俊!在今天的审美时代大超应该会获得很多异性的青睐。
在同龄人中他显得老成,年少就喜欢摆弄花鸟鱼虫,每天放学先爬上鸡笼观察自家的鸡窝,然后看看院子里的豆角树有无变化,每隔两三天还要给自己养的蜗牛清理住所,拾掇拾掇自己家门口花盆里的花草。
还是个孩子的我不理解这个行为,也无法感受他爱的这些东西的魅力,只觉得花草长的太慢而蜗牛又不通人性,清理蜗牛缸费时费力,怎会比那滚来滚去的铁环和鸡毛毽子有意思。
诚然这种为爱好付出时间和精力的喜悦在我十几年后才体会到,长大以后的我为了这些爱好比当年的他更甚,更加沉迷。当你为爱好而钻研而付出,他总会给你一份精神的回报。给你一种无以伦比的享受和满足。
言归正传,每次大超把精力挥洒在兴趣爱好上时我心中想的只有催促他回屋打开电脑,那大概是95至96年,家家户户还都守着电视其乐无穷,年纪尚小的孩子都在捉迷藏,玩弹珠,上了学的少年们也只是踢踢足球,泡泡街机厅,还要谨小慎微,因为那个地方被家长老师奉为一片恶土。
所以大家对电脑的认识还停留在初级阶段,拥有的家庭并不多,在一亩三分地的平房里电脑就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那是我人生中接触的第一台电脑,十二三寸的显像管显示屏,屏幕是外凸的球形的屏幕,和现在比当然是既蠢又笨重,但我对它仍然具有敬畏心与好奇心,虽然我自己没有机会操作,每次只是站在大超身边过眼瘾,他在玩游戏我在旁边助威加油。
所谓的游戏也只是五笔输入法辅助记字根的猜字游戏,那也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东西的魅力,对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可我不能每天都见到这台电脑,这取决于大超当天是否足够慷慨。
而看不见它的日子里我就喜欢去看他家鸡窝的鸡,这些鸡每天就生活在一个用木板隔出的隔段中,大超的爸爸是个木匠,把鸡窝设计的很隐蔽,从院子里看根本很难发现鸡窝的位置,每次观察都需要爬上一个小梯子,梯子架在鸡窝的隔断上,爬上去跳下去才是半封闭的鸡窝。鸡窝内的设施齐全,食盆小屋,还有一半挡雨的挡板,这设计十分巧妙,晴天阳光毫无遮挡,雨天它们还可以在挡板下避雨。里面养着六只鸡,两公四母,公鸡抬头挺胸孔武有力,埋起步子来很是威风,母鸡浑圆肥硕,饱满健康。
两只公鸡在每天天蒙蒙亮就准时鸣叫,决不偷懒一分。那叫声干脆高昂,穿透力很强,传遍前后院。邻居们对它也是爱恨交加,鸡鸣的早,对睡觉不沉的邻居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他们纷纷投诉,大超父子就绞尽脑汁,想怎样能打破这只大公鸡的生物钟,让其把早晨的啼叫顺延一下。
结果无论是将鸡笼用木板整个遮光还是将其眼睛遮盖都无济于事,我也跟着出谋划策,想出损招在晚上用橡皮膏将其嘴巴缠住,它不能张嘴,自然就无法鸣叫。他们父子俩听了拍手叫妙,结果被封住嘴的大公鸡早晨还是准时上班,这次这叫声好像还夹杂着一点雄鸡的嘲笑,我们哭笑不得。我这才明白,它鸣叫的器官并不是嘴巴。
大超父亲无奈就要把两只公鸡杀了祭天,院内众人都赶紧阻拦,觉得过于可惜,是我们想改变它的生活作息,错又不在它们。终于我们全体放弃,不再折磨这两只公鸡,它继续每天大步流星的在笼子里散步,得到了善终。
我的另一个伙伴大健就普通了许多,父亲是一名警察工作繁忙很少在院子里见到他的身影,所以白天都是大健和母亲在后院生活。
大超和他相处的并不愉快,他除了找我也从来不靠近前院,我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是争论我和他们之间谁的关系更好,一时间我好像成了受欢迎的宠儿,左右逢源。总是对两个人分别保证绝不与另外一个人来往,然后不到一天以后马上食言。
但心中友情的天枰多数时间都往大健那边下沉,因为我与大健年纪相仿,对外都有点内向,彼此之间却能喋喋不休,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开怀大笑。直到上了小学我们也在闲暇时光经常混迹在一起,分享着学校的新鲜事和秘密,分享着不到五毛钱的散装巧克力,冬天的时候打雪仗堆雪人,年三十一起拆鞭炮放烟花,夏天用水枪互相的偷袭对方,玩的不亦乐乎。
那时的水枪是一种叫“憋管儿”简易自制品,一根黄色的胶皮管一头打结将另一头套在水管上,当自来水管的水涌进胶皮管,由于下方有结无法流出,导致胶皮管渐渐被水撑大成香肠形状,看压力已经临界值时便关掉水龙头,拔下水管,再慢慢挤压中间撑大的部分利用呲出的水来攻击“敌人”,大健没有我灵活狡猾,每次衣服都比我多湿几分,我们玩的开心,然后回家再受到责骂。
和我的父母不同,我和大健都很期待夏天的雨季,因为从院子大门到前院是院子内最低洼的地段,一场中雨过后这里都会水漫金山,雨水没到大人的膝盖,没到孩子的锁骨。每每此时我和大健都会找理由离开屋子,从院子中间游到大门口,水很脏,奶奶的咆哮声很大,我们游的很开心。
后来在小学二年级我又被父母接回了身边,在周末回到大院我还是会第一时间找大健消磨时间,直到我们离开此地,大健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到现在二十几年过去,我们搬家时他与我无声告别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他站在院内一言不发,眼里有些失落的看着我们驶离大院,我们没有互赠临别礼物,也没假惺惺的说有时间再聚聚,甚至一句话都没对对方说,那时大家都没有手机,不住在一起基本就失去了联系的机会。我也知道我和大健的友情将在这一天结束,当时我心里的酸楚无法用言语表达,我肯定他也是这样。
因为我们彼此都很了解对方,我们都是同一类人。有些情感,无需表达,语言都是累赘。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健,1998年的春天。
再见,老房
最终,在回迁的楼房盖好以后,我们领到了属于自己的家,我们一家五口结束了几年漂泊后回到了当初那个地方,平房和胡同变成了社区,以庄子命名的片区也变成了一条条笔直的街道,没有了以前的影子,一起等待回迁的老邻居见了面滔滔不绝,相互诉说着这几年之中自己的经历。这里对他们来说熟悉又陌生,他们每个人都挂着笑容,准备从这里重新开始,也许有些事在他们心里永远不会忘怀,比如漏雨的平房,比如坑洼的大院,比如早晨的鸣鸡。也可能这些事他们搬到新家就已经忘怀。
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孩变成了上学的少年,平房里的时光就此结束,大超,大健,对我颇好的邻居们停止了与我的交集,从生活中变成了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