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好家世”小姐

一、

回到家里,天黑得透透的,雨还没有停,初秋的风吹得人难耐得很。防盗门紧闭着,我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开了门。钥匙串掉在地上,我没有理它,我倦得走路都不稳了。我溜进了房间,走廊一片浑黑。经过爸妈卧房时,我溜得特别快,我怕妈妈醒过来抓着我絮叨彩礼的事。

是的,还有两周,我就要结婚了。嫁了个外地来的小子,除了过节时的烟酒和土特产,一个额外的铜板都没见着。爸妈贴了首付、贴了装修、又贴了车钱。门当户对的穷呐,这简直就成了两老的一块心病,四只眼里阴沉沉的乌云压得我半年都没顺过气来。

我的小床铺得整整齐齐的,小西装烫得硬挺,挂在椅背上,大概是妈妈替我预备好明天出差培训用。妈妈一向有点洁癖,这会儿小房间里整洁得使我难受,我的头发粘湿,裤管上还裹了泥浆,都是从公交站骑电动车回家的路上无良司机给溅上的,我实在不愿湿哒哒地躺下,可是我太疲倦了,加班加点写总结,脑子里麻木得什么念头都丢干净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不期然闪了起来,微信有新消息,是郝佳诗的。“雯雯,你要结婚了!!!怎么没通知我???愤怒脸愤怒脸……”我被一串字符砸得晕淘淘,想了想回道,“咱们离得远,怕你长途奔波不方便,呵呵哒”,顿了顿,加了几个嘴巴咧得最大的表情符。

“我坐飞机去!!!”“到时候你来接我!!!”“我还没去过无锡呢!!!“我们计划下去哪里浪!!!”“……”手机极有韵律地嗡嗡嗡扭动起来,持续了十多分钟,终于不甘心地僵住了。随便吧,我得先钻到被窝里暖一暖,再想想蹦出来个高规格接待是怎么回事。我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心却酸溜溜、热烘烘的。


二、

07年高中毕业,我的成绩不太坏,差三分错过了南州大学,只得千里迢迢奔赴大汉南念书。国贸专业女孩多,天南海北的姑娘们聚到一起,叽里呱啦谈起了家乡。无锡的确是个好地方,出了名的鱼米之乡、生活精致。可我只是个乡下来的小镇姑娘,放养到初中毕业,接着关在半军事化的高中一门心思读了三年书。除却暑期去新华书店开开眼界,就是临行前在火车站挤了挤,其他的新潮玩意儿一概不懂,严格说起来城市生活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无啊。懵懂地接收着那些羡慕的目光,我轻松愉快地笑笑,轻描淡写地点评一二,装作淡然自得的样子,内心既莫名又惶恐。

郝佳诗是典型的“知二代”,出身于汉南知识分子家庭,爸爸是前中学校长,妈妈是高校教师。家里在教育产业化的浪潮下开办培训学校,市内多个校区,周边城市分校在建,事业做得风生水起。郝佳诗家境优渥,天分也不拖后腿,从小重点学校重点班重点培养对象一路过来。兴许是牛人堆里挣扎了太久,一上大学控制不住要放飞自我。一方面安然接受父母包办一切,大到学校专业宵禁时间,小至手机衣服周末活动,一方面抨击主流媒体,不断给社会开出药方;一方面沉迷于非主流文化,耽美、洛丽塔、养成系等等,一方面自视甚高,感叹怀才不遇,期待明君召唤。

我们各自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茫茫人海中一眼就望到了彼此。她被我顾左右而言他的讲话方式吸引,却一下子看清我假清高的皮囊下自卑的内核。我羡慕她飞扬洒脱的姿态,借以窥测从小就向往的生活方式,却认定她充其量是个温室里长大的幼稚孩童。我们阴差阳错地遇见,匪夷所思地成了最不完美的完美朋友。

大学头两年里,我的日常是规规矩矩上下课、写作业,考各种有用没用的证书,外加以此为名去图书馆蹭座发呆晒太阳。郝佳诗是不屑于上课的地头蛇,她如猫头鹰一般在暗夜里发展着自己的小爱好,伴着晨曦入睡,在太阳最为灿烂的午后起床觅食,接着便邀请读得晕头涨脑的我同她一起瞎逛逛。逛的重点是吃吃喝喝。郝佳诗是个热爱美食的微胖女孩,甜蜜的小零食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我们的保留节目就是相约在波光凌凌的湖水前,就着奶茶和芝士蛋糕,尬聊个天昏地暗。

很快到了大四,我忙着英语双学位考试,纠结毕业后的去向,随大流地给自己置办了一身灰扑扑的正装,闲暇时就装模作样地在各种招聘会上穿来插去。郝佳诗的父母忙事业之于终于想起来关心下女儿学业,骇得冷汗涔涔,原来乖女在平庸路上撒开脚丫狂奔了三年,叫他们如何在精英圈子里立足啊,痛定思痛,赶紧找了个靠谱中介要把她送到英国镀镀金。郝佳诗乐得飞起,终于有个正当理由大半夜追英美剧了。大英腐国诶,达西先生、福尔摩斯、唐顿庄园……我来啦。于是在各奔东西前的那段日子里,郝佳诗很是发奋图强了一阵子。

“为什么是英国呢?”我不解,“也没听你说过喜欢那个专业呀?”“你真可爱。专业又有什么要紧哟!”郝佳诗伸出手来捏了下我的脸,“我的高中同学大部分都去了美国的常春藤名校。”

“最重要的是,”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一脸严肃,“英国研究生一年就读出来了,你知道我这个人是顶顶讨厌念书的吧。”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大洋彼岸的一张照片,一个周身穿着红彤彤的女孩儿左手叉腰,右手捞着大衣,意气风发,咧着嘴笑嘻嘻的,背后是古老的欧洲建筑。旁边的外国友人都看着她露出了微笑。着实得意啊,我吸了吸鼻子,端详良久。


三、

“雯雯,实在忍不了,我要退学!我要漂洋过海来见你!”最初半年郝佳诗打来的越洋电话多半是这样的开场白。我将听筒音量调低,头低低地埋在格子间的文件框后头捏着嗓子安慰她。除了中心思想是雷打不动的退学归国,什么鸡零狗碎都值得抱怨一番,阴雨绵绵的鬼天气,迷汁口音的教授老头,一成不变的不列颠美味Fish&Chips……当然吐槽最多的还是繁重的课业。我被动地形成了条件反射,一接电话,立即进入老僧入定模式。切莫怨我敷衍了事,郝佳诗要的不过是情感的宣泄,即使我舌灿莲花都只是春风过驴耳,不顶用的。慢慢地,在一转画风打了几个情绪高涨的电话后,郝佳诗的Culture Shock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我也换了个离家近一些的公司按部就班讨生活。

毕业两年,辗转从机械加工企业的外贸销售岗换到了纺织企业做展会专员,我终于还是接受了自己并不适合外贸行业的事实,开始在工作之余偷偷摸摸研究起各种公务员考试。

郝佳诗镀金归来,轻而易举面试上了一份起薪5500的留学顾问工作,开始穿上高跟鞋,描眉扑粉,接待起跟她当年的父母一样狂热的家长们。

那两年时兴微信语音聊天,我们像普通的小伙伴一样,互相挤兑着工作中生活上的一地鸡毛。

渐渐地大家越发忙碌起来。我准备笔试了,进面试了,参加培训了,面试被翻盘了,又要换个报考岗位了……职场新鲜人郝佳诗熬过了Culture Shock,却败给了Job Shock,她满腹憋屈地编了一年留学申请材料,愤然炒了老板鱿鱼,信誓旦旦要做高校教师。面试了几个院校,郝佳诗不禁哀叹汉南人才济济,竞争激烈。据说以她的履历,多半只能去大专院校任教,实在与内心的美好想象不符。

“雯雯啊,我还是学历低呀。”面试跑多了,郝佳诗的声音透着疲惫,“你说我要不要去念个博士,兴许还能回母校当个讲师?”

浮现起郝佳诗站在讲桌后教书育人的样子,我不由地吃吃笑起来,“听上去是个靠谱的主意。”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也没太当真。


四、

结婚前一天晚上,我开着小破车去机场接郝佳诗。远远看见她孤零零笔笔直立在路灯下,拖着硕大的银灰色贝壳形商务登机箱。她身着淡粉色针织外套,白色西装裤,挎着绛红色淑女皮包,背后望过去,发尾的珍珠饰品泛着温柔的光。我默默嘀咕,郝佳诗不管怎样张扬舞爪的做派,外表倒是保持着一贯的高级知识分子调调。

郝佳诗见了我,狠狠地打量了几下笑着说,“没怎么变,还是一脸的正经,难怪折腾进体制内了。收到我的红包没?”她扬了扬手机。

“瞅见了,但还没点开。”我有气无力地吐槽,“你是真洋派啊,人都飞过来观礼了,红包却要面对面转账,神经是有多大条?”

    “开,赶紧开。知道你是不拘小节的人。”她歉意地拍拍口袋,“准备好的红包被我在机场花了小一半啦。”

“我跑去念博士了。”她欢快地跳上后座,凑近我耳边说道,“W大的XXX工程。怎么样,还不赖吧!每个月躺着就有补贴拿。”

“你我还不了解,哪看得上那点补贴。”我摇了摇头笑道,“念博士不又得好几年?还以为你不耐烦念书呢!”

“也没有那么不耐烦念书吧!”她窘了一下,嗫嚅地辩说道,“我更加不耐烦上班啊,条条框框忒多,黏黏糊糊的同事,叽叽歪歪的上司,心累。”

“不论喜不喜欢,你是个念书的料。”我由衷地赞叹,“听说W大的博士不好考,你倒轻轻松松占了个位子。”

郝佳诗的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撮了粒瑞士莲巧克力塞进嘴里。“傻姑娘哟喂。”她伸出五个指头灵活地比划,“一个都不能少。”

“好啦,别扒我的皮。”郝佳诗轻轻叩着车窗,“你呢,工作有意思没?”

“没什么大意思。”我随口附和。“就是说嘛!”她又亢奋起来,伸出手重重地握了我一下,

“程式化的东西的确免不了。”我认真地组织语句,“可是做成一件两件事的时候蛮有成就感的,薪水也足以维持我们普通人的生活。”

“切!不自由毋宁死!”郝佳诗嚷嚷道,“要不我们合伙创业吧,就搞留学服务,等我博士毕业了,你来汉南帮我一起打理生意?”

我禁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默默地摇下了车窗,由着郝佳诗自顾自演讲了一路。郝佳诗清脆的声音被晚风吹得细碎,渐渐辨不清楚。


五、

郝佳诗来之前,我纠结了很久住宿问题。本打算预订家附近的商务酒店,晚上方便聚聚,婚礼那天还可以随着婚车队一起来新房热闹一番。老公却坚持要订办婚宴的星级酒店。酒店位于市中心,商业区步行可到。

“每天300多大洋呢”我心疼地吐了吐舌头。

“听我的没错。”老公拍拍我的肩,“虽然没正式见过,但听你从头到脚形容了许多遍,觉得跟她熟得不能再熟了。”

结婚第二天,我跟单位告了假,打算陪郝佳诗在无锡好好逛逛。一早坐公交匆匆赶去酒店,走进房间门,我着实被半屋子的各色袋子吓了一跳。

郝佳诗从洗手间慵懒地探出头,“酒店的早餐不合胃口,陌生地方又搞不清点什么外卖,只好筛选了人气榜的前几位店家,一样来了一份。”她拽过一个精致的纸盒,“喏,尝尝这个寿司,蘸着芥末吃口感还可以。”

我呆立半晌,环顾几乎插不下脚的偌大房间,一阵后怕,庆幸自己在最后关头把一开始预订的商务酒店的房间给退了,要不然“豌豆公主”不知怎么埋汰我的档次低呢。

“没想到你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给嫁了。”她突然在我眼前冒出来,愤愤地说道,“我一直觉得你外表水波不兴,内里激情澎湃着呢!”

“这!?”我被堵得脸发烫,“你倒是说说自己的Mr.Right是什么样?”

“有趣的人呀!无趣的头一个撵出去!”意识到失言,郝佳诗偏过身子,但仍是微昂着首,掰着手指头不愿输嘴,“起码学历得比我高,挣的要比我多,年纪不能大,品貌必须端正……你看《傲慢与偏见》里头……”

我瞅着红晕飞上了郝佳诗的两颧,无奈又好笑地静静听着。


六、

那天我安排游览灵山大佛,本来计划得蛮好,几点出发,几点到景区,几点至几点爬到灵山顶上摸摸佛脚,几点尝一下素斋,几点回到广场欣赏“九龙灌浴”节目。我是个冷淡性子,平时尽地主之谊的机会不大多,因此是很有一番干劲的。谁料到郝佳诗慢慢吞吞、挑挑拣拣的,把我的完美计划搅得一团乱麻。

“爬山是肯定没那个闲情逸致的,腰酸背痛的明早起不来赶早班飞机。”“佛脚下人挤人的,必定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体臭味,反而不美,还不如我们远远地拜一下,感觉神圣多了。”“这两天水土不服都没吃什么好东西,还要往胃里填青菜豆腐,实在是狠不下心。”“烧香贵在心诚,像我们这种杂念多的即使花钱买了文明香,菩萨也未必开心呢。”郝佳诗苦水不断,我满心挫败,别别扭扭地陪着她看完了下午场的广场表演,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了。

“没有那个佛心禅语,何必冒昧打扰菩萨呢!”郝佳诗振振有词,“兴之所至,心之所安;尽其在我,顺其自然。”她盘腿坐在转经廊的石凳上,摇头晃脑地眯着眼吟诵,似乎快要睡过去了。

倒是在景区出口处的礼品店里,郝佳诗花了大功夫给家人选纪念品,先是挑了个双面绣摆台,再是挑了两件绿檀木梳子,接着挑了两把宜兴紫砂壶,最后恋恋不舍地摩挲着一个硕大的实木茶盘,打听买下来要怎么寄回汉南。眼看着嗅到肥羊香味的导购们跃跃欲试要形成包围之势,吓得我赶紧好说歹说拖着她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七、

走出景点大门,左顾右盼找了辆相对干净些的出租车,我们手脚并用爬上去,一下子瘫软如泥。车子开动起来,景区的仿古围墙飞快地闪烁后退,彼此都有点意兴阑珊。

“你还记得以前我们谈论自己的理想么”她冷不丁发问。

“当然记得,”我一边在朋友圈飞快点赞,一边接话,“我的理想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生儿育女,过平凡的生活。你盼望着要么不工作躺着挣钱,要么就整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发现没,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闷死了、闷死了。”郝佳诗嘟囔着摇下了车窗,扭过身子背对着我,下巴枕在窗沿上,没有再说什么。

良久,车子开上了环太湖公路,太湖水特有的异味扑面而来。“真扫兴!”郝佳诗刷得摇上了车窗,砰一下重重靠在椅背上。我侧过头去看她,她僵挺挺地坐着,眼睛中露出少见的茫然来。

“师傅,麻烦打个空调吧,是有点闷呢。”我轻轻闭上了眼睛,尽力找个舒服的姿势歪了下去,“明天要早起上班,我休息一会”。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郝佳诗突然慢慢轻轻念起来。我抿紧了嘴唇,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搭腔。

是啊,所有美好的遇见都是如此渐行渐远的吧……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的朋友“好家世”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