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到6,还要赶多少路才安眠

“看上去是一种毫无效率的自欺欺人,实际上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必要妥协。”


图片作者:Jeff Östberg

我是一个对睡眠时间要求非常多的人。

很羡慕那些挺到深夜两三点,第二天清晨还能生龙活虎地开始一天的工作的“猫子”。据说人类最长的不睡觉时间是264个小时(由一个17岁的美国高中生创造),那我似乎已经成功达到了“中间”水平:只要睡眠少于6小时,基本上就是一个废人了。

但是在大学上课的期间,每个周一,无论大脑多么嘶吼着想让我粘在床上,七点的闹钟一响,我都一定要纵身一跃滚下床,胡乱摸出一件衣服套上,打开水龙头进行“脸部速洗”,然后“啪”地一声轻响,门锁打开,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样挤出宿舍。

哪怕到了图书馆,再睡半个小时,哪怕上午打的哈欠能装满一个啤酒桶,我也一定要在七点准时起床。

如果在一周开始的第一天我都不能起床,怎么期望我能在未来的日子里起床呢?

这是一种士气,一种自己端着枪对着自己培养出来的士气。它也许不能在战场上救你的命,但它可以让你死得像一个真正的战士。

996也只不过是一种士气罢了。

图片作者: Jeff Östberg  

大三的一个学期,有一天下了课,教室里最后的几个人也三三两两地往出走着,这时牛油果君意料之外地找到我,说想“谈一谈”。

蓝色的桌椅旁,静谧的角落里,我们两个相对而坐。前面闲扯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但印象深刻的是她向我倾诉的一种“自我挣扎”。

她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的“健康”,自己在宿舍准备营养早餐,有规律地做瑜伽,经常看书,有时画画,加之适当的工作,优雅且富足。她说,如果人生一共只有一百个点的快乐,一百个点的痛苦,那我既可以选择在一百点痛苦之后享受最大的快乐,也可以选择将快乐分散在每个痛苦之间。工作之余琴酒诗茶,这样的小幸福不也值得拥有吗?

这种小幸福让她的身体里自然生长着一个时钟,每天按部就班地规律生活,所以总是充满元气、精神饱满。今天瘫在桌子上昏睡,明天high到蹦迪,不存在的。

她的脸颊淡淡地涂了一层妆,显得自然而可人,眼睛里也是亮晶晶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也对自己的选择有着深深的怀疑。她跟我说她要在看书、画画的时候不断说服自己,这样做不是浪费时间,这样做不是浪费时间。她要时刻说服自己,享受安宁、稳定,享受生命,不是一件应该受到“鄙视”的事情。

原来她是想从我的口中,寻觅对自己生活方式的肯定与安慰。

然而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足够的能力给予这样的安慰。

小幸福固然是幸福,但它却无法在更高的深度和广度上延展人生的意义。

图片作者: Jeff Östberg  

每个人都曾思索过人生的意义,我觉得这不是一个矫情的哲学问题,而是跟吃饭、喝水一样,都是一个人最基本的需求。

我们都认同并且追求每个生命体的平等。作为可以经历一切最伟大的喜怒哀乐的生命,它是永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飞机失事,你不能赔偿一名杰出的科学家比一名流浪汉更高的数额,一桩凶案也不能因为死者是垂暮的老人就拒绝审判。

但是扪心自问,每个人的“价值”真的是平等吗?世界失去了我,真的会跟失去了达尔文一样悲戚吗?当我在葛优瘫、煲剧、发呆的时候,我的价值真的可以与比尔盖茨、乔布斯、拉里佩奇划等号吗?威斯敏斯特教堂里安息的躯体,真的跟我一样都是“普通人”吗?

人类社会发明了一个公式,去衡量吃、喝、拉、撒以外一个人的价值,很多人读不懂这个公式,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但他们的“每日幸福”却无一不仰仗着这个公式日夜运行。

前段时间我在一个好友群里发问,如果你的死可以真真实实地惠及很多人,比如促进某个保护法案的出台,或者阻止一场恐怖袭击,你的名字会写在教科书里,人们会为你建立纪念公园,你会不会选择放弃生命?

我得到的答案是,不。

他们有自己抚摸着手背的情人,有共享一套碗筷的亲人,有上床前做一个热气腾腾的桑拿的生命的快感。在他们看来,所谓的“声名”,在真实可触的血肉面前只不过轻盈如一张薄纸。

但是这个问题真的“问”住了我。

这并不是高尚,要我说其实是自私。自私到以为可以享有超出上帝给予每个人的呼吸长度,从后人宝贵的生命中榨取关注与关怀。

也可能是孤独。孤独让我们对死后的隔绝与活着时的寂寥一样畏惧,不惜砍掉肉体的愉悦去换取心灵的完整。

这也许是一个自然人进化为社会人的过程。“进化”不一定意味着褒义的“前进”,它只意味着“改变”。除了最近的亲属,我们的头脑都只能记住那些具有伟大的“社会价值”的人,而不由自主地抹去那些具有伟大的“个人价值”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伟大永远都是“社会的”伟大。

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如此渴望获得一个社会的肯定,渴望到不惜失去生命。

图片作者: Jeff Östberg  

痛苦的人不一定会成为伟大的人,但伟大的人一定是痛苦的。

马云说不为996辩护,但向奋斗者致敬,这并不完全是一句废话。“你不付出超越别人的努力和时间,你怎么能够实现你想要的成功?”

这种看法甚至不需要过多的证明,没有人是傻子,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我只说一个离我“很近”的例子吧,有一段时间传遍朋友圈的“未来女科学家”万蕊雪,跟我一样是90后,曾与我一样在同一个校园里学习。在清华直博的过程中,她往往接连数个月平均每天14个小时地工作,某段研究常常在晚上10点到凌晨6点采集数据,每1分钟操作一次,每3个小时仅有5分钟的休息时间。3年发表5篇Science,入选中国仅有5个名额的“未来女科学家”。

她的成就是令人瞠目惊舌的,她付出的努力也是令人瞠目惊舌的。

没有一个成功的灵魂不经历过痛苦的蜕变,而这种成功往往已经超越了个人,成为了整个社会的福音。

前段时间摇旗呐喊着教育减负,有不少文章就跳出来,试图戳破表面光鲜的肥皂泡。

往小里说,减负其实是增负。孩子们的身影从学校的战线撤退后,就出现在一片辅导班排成的更大的战场,他们的努力程度,或者“被迫的”努力程度甚至超过了996;往大里说,减负让我们在国际竞争上跌入劣势,“国家还没有发达国家的钱,却得了发达国家的病”。实际上正是天天被无数人诟病的“应试教育”体系,培养出了一批强劲的人才,在短短几十年时间里,把中国建设成了实际第二的经济体。

我们不禁思考,“应试教育”被“快乐教育”取代,是否是自断臂膀?

今天的996是否也像昨天的减负一样呢?

996永远不应该,也永远不会以条文的形式被刻印在法律上,但一个“社会成熟”的心灵知道自己该朝哪里前进,一个“不甘平凡”的民族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图片作者: Jeff Östberg  

说得远了。

回到我,回到你,回到自己。

让我们暂时忘记一切出身、资源,历史的机缘巧合,再忘记一切简单重复和粗暴压榨,假想有这样一条康庄大道,只要你沿着996的路牌一直跑一直跑,就能顺利抵达成功的神像,拜倒在这尊神像脚下就是你终其一生的心愿,而这个心愿又是如此受到众人的赞美和称颂。

即使这样,也不是所有人都跑得到。

 不是心理上的不能,是生理上的不能。

我最喜欢的一位明星,年轻的时候连轴拍戏,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上过刀山,下过火海,心脏附近曾被淤血充斥,就这样一路拼一路走到今天,功成名就,生龙活虎。更令人羡慕的是,他80岁的母亲也老当益壮,尚能登山。

然而很多像他一样少睡多干的人,已经猝死了。

我们的心灵可以是一样强健的,但身体却绝不是。一群斑马在狮子的追击下都拼了命地向前奔跑,但跑到天荒地老,总要有一头轰然倒下。

你也许会安慰自己这是借口,但你心里明白这是事实。

 这才是我们对996的争论如此强烈的原因,不是吗?这才是我们佛系、泡枸杞、办公室健身的原因,不是吗?

就像被困在一座结构精巧的闪亮城堡,没有门,别人进不来,自己也出不去。每个问题都仿佛有一个答案,但又跟没有答案别无二致。无路可寻,无处选择。

不是我们不想努力,只是怕努力过后只剩下一地黄花的破碎和无人问津的凄凉。

图片作者: Jeff Östberg  

妥协,永远是妥协,可以将我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还记得我开头提到的“周一起床法”吗?“早起到图书馆睡觉”,看上去是一种毫无效率的自欺欺人,但实际上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必要妥协它能够让我活得很好,既没有对不起自己的野心,也没有冒着“生命的危险”来一味苛求。

适当放弃自己的小幸福,也适当放弃自己的大执着,可以让我们在摇摇晃晃的不断调整中前行。996,我们能做的永远都只是99,但是否6得起来,只能任凭天时地利人和。但即使身体在床上安眠,心灵也可以远渡航行,只要我们小心翼翼保护着心里的梦境,不让它被流沙腐蚀殆尽。

祈求不来后世的簇拥,我们也拥有今世的繁华。

最后,我想以Robert Frost的几句诗结束:

森林又暗又深真可羡,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但我还要守一些诺言,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还要赶多少路才安眠,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还要赶多少路才安眠。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下个周一,试试99打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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